非虛構寫作計劃 | 醒不來的噩夢,回不去的北京:抑鬱症的25歲
寫在前面
「25歲是個坎兒。」
從今年開始,92年們被戲稱為中年人,99年們即將邁入大學校園。當90後群體開始被00後鄙視,也就意味著——曾幾何時被貼上「非主流」標籤的一代人,已經走在舞台正中央了。
「一五一十」非虛構寫作計劃是MOHA推出的第一個專題,這裡將展現十五位普通90後青年的故事。他們並不喜歡給自己貼標籤,只想在特殊性與時代性共生的當下,尋找種種有關身份認同的答案。
人潮中的逆流者
回龍觀·布魯克林,帝都最具魔幻現實色彩的地方之一。大片低廉的混凝土堆砌起的房子混亂駐紮於此,從陰霾的高空舉目望去,除了灰暗,就是房子。這裡是西二旗碼農、中關村磚工以及眾多外來務工者的理想棲息地。
清晨,觀里人從龍子開頭的火柴盒房間中醒來,火速爭搶衛生間。在其他租客溫存的混合氣味中,他們抹平衣服,理好頭髮,甩開大門,征戰北五環的號角隨之響起。
白天,回龍觀看起來就像是個空蕩蕩的三四線縣城。天剛擦黑,人潮大軍開始涌回這片土地。小攤販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攤位上豎起的電子付款二維碼顯示著這裡與一般縣城的不同。各色館子逐漸熱鬧起來,人們在餐桌上推杯換盞,吹牛逼,沉醉在屬於北京的夜和夢裡。
傍晚時分,返回睡城的人潮大軍有這樣一個逆流者:留著半長不短的蘑菇頭,穿著MIDI帽衫,踩著vans帆布鞋,如同愛倫坡筆下的「人群中的人」。她撥開從地鐵站不斷涌過來的肩膀,穿梭在成排的摩的和自行車之間,掠過瀰漫著油煙味的醬豬肘烤冷麵和炸雞排的小攤,漫無目的悶頭往外走著,直到背後一片片回遷房和商品房慢慢退去,浸入了夜色。
她叫張運西,25歲,北京人,雙子座AB型血,去年從英國退學,抑鬱症患者。
左洛復50mg:很穩
2015年秋天,在倫敦第二個月。運西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叫Sam的英國男孩。「在他之前,我從沒試過和任何人在短時間內建立這樣完全無障礙的關係。」他們詫異於彼此的投機,沒日沒夜地聊天、甚至走十幾里地去看演出。有一次在海德公園,他們於人潮中望見對方,竟然不由自主地像電影里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奔向對方並來了個大擁抱——「現在想想其實挺不像我的。」可當收到Sam暗示性的表白,運西卻只覺得想要遠離他。
與此同時,進入運西世界的還有一個叫洛麗塔的中國女生。「我明顯感到她喜歡我。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有兩把火要把我吃了一樣,還一定要抱著我看電影。」這種依賴令運西忍無可忍,有一次她把洛麗塔大罵一頓,讓女孩在風中哭了兩個小時。
長期以來,運西發現自己在與人交往中總是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受虐傾向:面對別人的示好,運西總會下意識貶低自己:「我沒有你們說的那麼好,能不能別來煩我?」她受不了別人的示愛。「千萬別說我好,說我好我立馬翻身就走。」
運西去看過心理醫生。她認識了一個新詞:Lithromatic,一種迴避型人格,俗稱「性單戀」——當喜歡的人向自己表示好感,性單戀者會下意識抵觸和排斥。醫生告訴她,大部分性單戀者由於長期身處缺乏愛的環境之中,對愛的本能反應是排斥和不適應。運西想起小學被欺凌、被孤立的時候,她只能躲在角落裡懟自己,屏蔽一切外來的窺探跟自己死磕,就像是一個不會使用工具的原始人。
一個正將她拖入情緒風暴的男孩,一個對她的依賴到了令人窒息地步的女孩。兩個人都在爭著問運西:「我要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這種被精神控制的感覺,讓運西又開始頻繁地做初中時的噩夢。她感受著內心的煎熬,卻又不知道怎麼拒絕。最後她拉黑了這兩個人,就像按下遙控器上的靜音鍵。四月的霧都依然陰冷,她整晚整晚地失眠、頭疼,不吃藥就沒辦法繼續上學。
離25歲還有幾個月,運西被確診為抑鬱症。
「我在八一游泳館的泳道里,兩個小學同學輪流欺負我。一個按住我的頭不讓我游,一個在我快游到兩米區的時候死死壓住我把我按到池子底下。拉著我的頭往牆上撞。爸爸媽媽在日本中心走丟了,爸爸怪我帶錯路說你真沒用。我說,你們都說三遍了,爺爺那年在這裡找到我,以為我是張運西,請了很多人吃飯。其實真正的那個孩子早就沒了。」
「我穿著紅白色的校服,被其他幾個女生圍著打,快上課了。老張在一邊,我說,爸爸我腰疼。老張冷冷地哼唧,腰疼也得給我考試。雨下得好大,我歪著身子慢慢地走,走進同福夾道,看到的卻是和九的綠鐵門。考試馬上開始了,我嫌棄這身紅白相間的校服。」
——運西的夢
這些夢大多發生在2016年五月。整個四月她都在失眠,每天真正睡著的時間不到四個小時。後來運西剛開始服用左洛復,一次服用50毫克,直觀體驗就是像被人按住了一樣,腦袋上被罩上了一個可以自動降噪音的大塑料殼,並不會感到開心,但也難過不起來,人變得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就是一個字:穩。當然也有副作用,動作反應相對變得遲緩,基本失去了深度思考的能力。吃左洛復之前,她還嘗試過百憂解和帕羅西汀。剛開始吃抗抑鬱藥物那陣,一到晚上就會焦躁得無法靜坐。最嚴重的時候她還患上了神經性貪食,迅速吃完食物,轉頭立馬去吐。
服用左洛復的同時,醫生還給她開了安眠藥,睡前兩小時吃,腦袋像被棒子狠狠悶了一記,悶過去就睡著了。白天昏昏沉沉,且嗜睡。運西很著急,因為當時每門課都要交4000字以上的論文,可是她每天腦子都是懵的,課已經跟不上了。年底,運西向學校遞交了退學申請。
家是我的軟肋
「其實當初決意離開北京去倫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想遠離原生家庭對我情緒的影響。家是別人的鎧甲,但卻是我的軟肋。」
從小學開始,運西就害怕回家,害怕那種如漲潮般的焦慮感漫延全身。想像一下,你打開電視,正在播放運西一家人的情景劇,那畫面會是:爸爸歪坐在角落,彷彿即使地震了也不會把屁股挪開沙發;媽媽一刻也閑不下來地在各個房間竄梭。屋子裡像藏著一個巨大的火藥桶,只要他們其中一個開口,頃刻引爆。「我初中之前,他們吵得很兇,還動過手,砸琴踢門摔東西都是常事。」
他們吵架的模式總是同一種:媽媽咄咄逼人,爸爸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懶得爭吵或解釋。「我跟我爸一樣,特別不善於表達。我媽人很熱情,但就是脾氣執拗。」漸漸地,運西變得對爭執很敏感,有一回在醫院看到一個女患者跟醫生大聲爭吵起來,沒完沒了不肯罷休的樣子一下把她激著了。就跟家裡吵架模式一樣,一個使勁爭,一個默不作聲。運西當時氣得說不出話,回家就憋不住了。整個人暴躁、坐立不安,整夜沒睡,感覺有股邪火在胸中燒。
上幼兒園的她還會試圖調解爸媽的矛盾,會因他們的爭吵而自責,但長大後開始習慣在家裡保持沉默,不在家人面前表露情緒。爸媽眼裡她是個異常冷漠的女兒,而女兒也不知怎樣示好才能緩解這段已然僵硬多年的關係。
運西在英國做心理諮詢的時候,有一次醫生讓她打住,說下次能不能換個故事講,別總是重複同一件事。她這才發覺,自己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媽媽了。維克托爾說,一代人要向前一代人宣戰很容易,想與他們截然不同卻很難。他們總會影響著你——在許多你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地方。
這次回北京,運西和媽媽把很多東西都攤開長談了一次,包括抑鬱症,包括童年陰影。「我媽說我給你道歉行嗎?我說千萬別,我不接受。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不應該對以後有影響,畢竟誰都有不得已。」媽媽一直在自責,這樣的道歉對她來說過於沉重,聽得都不好意思了。「一家人不管誰對誰錯,又何必互相過不去呢。」
回不去也離不開的北京
退學這件事,表面上是抑鬱症引爆的突發性事件,運西覺得更是對過往25年的一次總清算。儘管英國學校給她重修的機會,她還是執意退學,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能不能拿到畢業證,在她看來並不重要。「從小到大,不管是上學高考還是與人交往,我都裝得挺像回事兒的,得了抑鬱症才覺得,裝得那麼累幹嘛。」退學是一個被迫的人生拐點,也是運西給自己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運西又回到了北京。她發現「北京」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個遠比家鄉更複雜的概念。這裡有她曾經試著逃離的過去,更有她最懷念的關於衚衕的記憶。「我兜了一個大圈,發現那些過去才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原因。也許我壓根離不開這兒,或者壓根就沒離開過這兒。」
運西出生在皇城根下的衚衕里,後來那個院子被政府收走了,可是運西一直念念不忘,那個院子才更像是一個家。「之後搬的房子越來越大,越來越高,但我總是覺得,我把家給丟了。」她印象里的四合院,有鄰居家神采奕奕的奶奶,有整天一起瘋的發小,有自家門口搭起的鴿子棚。院子的一片小天地里混著肥皂的清香,棉被上的陽光味兒,放學回家後炒菜的油煙味兒。很久以後無意中路過一個有著近乎一樣氣味的衚衕,她長久地佇立在那個沒有電瓶車的衚衕里,「它給我一種安全感,周圍的人一直在往前走,可我的時間彷彿就靜止在那兒了。」
時間倒回2015年夏天,運西大學畢業。兩個月後即將啟程去英國。走之前,她常去鐘樓灣附近一面長滿牽牛花的牆邊上閑逛。一周後,那面牆已經被推倒了,只剩一個六十歲的大爺靠在一輛老二八自行車旁,望著那片廢墟抽煙。她突然覺得很魔幻。因為要賣房子湊錢去英國留學,家裡搬去了回龍觀;因為搬家,她在東城留下的、能證明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迹也將被抹平,就像她自己親手推倒了那面牆。沒辦法保存下來的記憶晾著晾著就碎成紅磚一樣的渣渣了,甚至時間長了自己下意識就會開始篡改記憶,就跟這個城市一樣,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發生過的哪些是虛構的。
運西的印象里,北京從奧運會起就沒停過「大拆大建」的腳步。數據顯示,2016年全市就有16區335個棚戶區改造、平房修繕和危樓改造項目開工,涉及12.7萬戶家庭。到處都在拆、拆、拆,建、建、建,城裡的商品房大多被搬來京城工作生活的人買去,北京土著守著祖上留下的一畝三分地,靠山吃山,鮮少買得起新房。越來越多曾經住在東城、西城、老宣武和老崇文的老北京們搬到了天通苑、回龍觀、亦庄、大興,所謂的老北京味兒,只剩下些中看不中用的南池子、後海、琉璃廠、紅橋市場了。越來越多的外地人在大城市裡「反把它鄉認故鄉」,終其一生的奮鬥目標就是通過落戶買房來得到自己「本地人」的身份,而原住民們則在發出「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感慨。運西最喜歡逛的東四衚衕,各有各的歷史,每一個門墩門樓的背後都藏著一個故事,現在全都成了「皮囊」,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外殼了。裡面本該住著的老北京人,早已經搬離。澳大利亞哲學家格倫阿爾布雷斯科特提出鄉痛(solastalgia)的概念,即一種「身在家鄉的鄉愁」——由於故土的環境被迫改變,或者文化傳統發生中斷,以至於人們雖然身處家鄉,卻覺得和家鄉的聯結斷裂了。那個賦予運西身份認同感的北京正在飛速地消逝,而這也是90一代的共同經驗:無論外遷還是留守,每個城市都建設得越來越像,故鄉變得不再特別,我來自哪裡也變得不再重要。
三月末的北京,乍暖還寒,玉淵潭的桃花剛剛開放。在一群傍晚遛食兒的大爺大媽中間,運西時而舉起手機隨意拍兩張。今年25歲的運西,與爸媽的關係正在逐步緩和。她仍然保持著拍照的習慣,以這種記錄形式來抵抗消逝。---
<所有圖片由張運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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