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讀詩了

爺爺病了,發了幾天的低燒,昨天高燒到39度他才跟家人說自己有點不舒服。

家人趕忙把他送到醫院裡,92歲的高齡,醫生和家人都很擔心。吊了幾瓶針吃了葯,體溫才慢慢降下來,體征恢復正常,我們才算放心了。

不過畢竟一把年紀,吊了一下午的水。我在那裡照料,他虛弱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二天,我去見他的時候,精神已經好了很多,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我給你改了一個字。」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卻猜出了什麼意思。

十幾天前我去看爺爺的時候,自家的駕校在建一個車庫。爺爺讓我就這個寫副對聯掛著,我擬的是

「一證通達東西南北八方路,四輪長驅鄂湘贛皖萬重川」

他聽了高興,說這個可以,讓我記在他的本子上,車庫建完了就用這個對聯。

果然是說對聯的事。

他躺在病床上頓了頓聲,跟我說:「我把你的那個『重』字改成『城』字了。一證通達東南西北八方路,四輪長驅鄂湘贛皖萬城川。你聽聽怎麼樣?」

單就句子來說,比我的要好,城字與前面「鄂湘贛皖」四個省份的意思更連貫,城字作量詞少見,氣勢也更大些。

但我詫異的事,病了這麼幾天了,就惦記著跟我說這個?

我大聲回答:「這個字改得很好,比我的要好。」

爺爺聽了就開心:「我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身體哪兒哪兒都不行了,可腦子還沒糊塗嘞!」

他喜歡說這句話,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老了智力衰退就變糊塗了。

小時候他教我象棋,輕鬆虐我,長大了他要贏我就有點難了,每次走贏了我,他就會很高興地說:「看來爺爺還沒老糊塗啊!」有時候我偷偷讓他,他看得出來就不高興:「你怎麼走這步棋?讓我啊?你爺爺還沒老糊塗呢!」

醫師來查房,指著牆上的電視問爺爺:「你看得清這個電視在放什麼嗎?」

爺爺回答:「看的清清楚楚。」

醫師說:「您眼睛和耳朵都還蠻靈的。」

爺爺愛聽這個:「我身上三樣東西,眼睛、耳朵、大腦,都還沒老呢。前兩天,我寫了個對聯········」

醫生忙,沒空聽這個:「好好好。」轉身就走了。

爺爺看人家不理他就有點落寞。

他喜歡詩詞,經書,古典的一切。但年歲漸長,身邊可以聊天的老頭子一個個都走了,晚輩都忙,也都不懂這個,他沒什麼人能說,就只能跟我聊。

九月份去看爺爺的時候,爺爺半卧在床上,跟我聊天。聊著聊著說上次我給他買的書看完了,現在想讀詩經了,讓我給他帶一本。

然後微微抬頭,用方言給我吟誦起來

關關雉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我從不知道本地方言可以把詩讀得這麼好聽。抑揚頓挫,是幼學童蒙的底子。

在這片土地上,詩與詩經幾百幾千年都是用這樣的聲音念出來的吧。

爺爺是我們這裡遠近聞名的先生,德高望重的長者。

高二放假的時候,我帶著女朋友在市裡的購物街上閑逛。在一個臭豆腐的攤鋪面前,一個老人把我攔住了,他跟我說:「我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了,無兒無女,兩天沒吃什麼東西了。小孩你要是心善的話就給我兩塊錢,給我買完臭豆腐吃吧。」

他穿著雖然陳舊,但也算乾淨清楚,一隻手裡拿著一根拐棍,一隻手提著一個空空的購物袋,不像一個乞丐。

我給了攤主五塊錢,讓他上兩份,每份多加點。

然後就跟那老人坐旁邊邊吃邊聊起來。

老人問我:「你是武穴街上的人吧?」

我說我是大法寺鎮的。

「大法寺的,那你知道一個叫李金楚的人嗎?」

巧了,正是我爺爺!

「你認識他啊,他是我的爺爺。」

老人聽了,把拐棍放在地上,拉著我的手又是驚訝又是高興說:「他是你爺爺?!」

「嗯,我是他的孫子。你認識他嗎?」

老人不答話,只是拉著我的手不斷說:「李金楚啊,真是一個好人啊。你爺爺真是一個好人啊!」

「李金楚真是一個好人啊,好人啊!」這一句話,他反覆說了好幾遍才又問我:「我比你爺爺大了六歲,他現在應該是86歲。他身體怎麼樣?還好嗎?」

我說還好,他身子骨還很不錯。他也就沒再問什麼,又只是反覆跟我說那句話「李金楚,真是一個好人啊!」

我還想再聊下去,卻發現女朋友不見了。

走丟了?我就先走了去找她。原來女朋友把他當成了我的家人,就躲著走了。

回家跟我爺爺說起這件事,爺爺想了半天:「九十二歲,無兒無女,還認得我,就只有一個人了。可他是廣濟(武穴原名)有數的才子,怎麼會向你討錢?不對不對。」

後來爺爺跟我說只有一個可能了,他怕是位高人,看見你身上有些不好的東西,藉機幫你化去了。

晚上吃完晚飯,我去和照顧爺爺的姑爹換班,姑爹把我爺爺的飯菜從病房裡端出來,憂心忡忡地跟我說,你爺爺什麼都不肯吃,還在一個勁兒說胡話,怕是糊塗了!

糊塗了?怎麼可能,明明中午還跟我聊得好好的。我大驚,

我進到病房,爺爺嘴裡不斷念叨著姐姐和媽媽的名字:「李丹,惠芬···李丹,惠芬···。」他顯得很急躁,好像在使勁兒回憶什麼東西,我懂了,在他身邊輕聲說我的名字:「志席。」

他好像抓住了什麼,放鬆起來:「對對,志席,志席。」然後我就坐在床邊,一個一個念我的叔爺和他子孫的名字。

念完一遍之後,他又好像有點清醒過來轉過頭認真對我說:「我壽命不久了。」

我鼻子變得酸酸的。

我去找醫生,醫生檢查一遍後跟我說,心跳、體溫、血壓都平穩,各項生命體征正常,人是沒問題的。只是糊塗了。

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父親故去的消息瞞著爺爺很久了,家人都不敢告訴他,怕他這個年紀受不了刺激會出事,只騙他說父親去看病了,病不重但很麻煩,需要慢慢調理。他信了,但還是惦記著我爸,逮著人就問:「春怎麼樣了?他病好些沒有?」我每次都說:「好,好,好很多了。」他就不再問,只是自言自語:「好些就好,好些就好!」幾次他都把我念成了我爸的名字。父親在剛剛查出晚期肝癌的時候,在鄂州的醫院治療了半個月之後不顧醫生的再三警告,死活要回家一趟。他怕爺爺擔心。沒幾個月,病情就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他就不肯再去駕校了,怕被我爺爺看見,瘦得不成樣子。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誰也不知道還能瞞多久,我有時就會想,爺爺要是糊塗了,就好了。

姐姐也趕過來了,爺爺卻不理睬,姐姐指著自己問:「你認得我嗎?」爺爺看了好半天,露出恍惚的神色,直搖頭:「不認識不認識。」我有點發笑:「不認得就算了,不認得也好。」

他又到處問人:「我的那個桶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他說的什麼。他就把自己床上的棉被都掀開往裡瞅,要找那個桶,沒找到。又起身打算下床找。我連忙制止了他,估計是他放在家裡的一個裝各樣餅乾和零食的小桶,他發病的時候就喜歡吃裡面的零食。我讓我姐開車去把小桶給拿過來。

親戚也都來了,聚在病床邊上。

爺爺突然坐起身,大聲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五字一句,五字一句,還極其押韻。親戚皺眉頭爺爺在念些什麼?

我卻反應過來了,跟著爺爺一起念:

乾坤初開張,天地人三皇。

天形如卵白,地形如卵黃。

五行生萬物,六合運三光。

天皇十二子,地皇十一郎。

無為而自化,歲起攝提綱。

···········

是《鑒略》,上次我給爺爺買的書。

爺爺想要這本書很久了,但一直買不到豎版夾注的。他讀慣了豎版繁體,市面上的橫排簡體都不習慣,而且他也不喜歡那裡面的批註,所以一直找不到合意的。

我用淘寶淘到了一本中華書局80年代出的老版,薄薄一冊,還沒有我一個軟面抄厚,80塊錢。我把書給他的時候,他非常高興,把書拿過來用手擦來擦去問我多少錢買的。我怕他心疼,沒說真話,就騙他說你看背後的定價兩塊八毛錢,現在漲價了,老闆厚道只收了我十塊。爺爺聽了,樂得跟什麼似得,像撿了塊寶一樣,說:「這書划算,這書划算啊!」後來幾次看望爺爺,這本書都被他放在身邊。

我才明白,他說的看完是個什麼意思了。嗯,就是全都背完了。我甚至能想像到那幅畫面,他怕自己老了,就糊塗了,沒人跟他下棋,也沒人跟他作詩作對了,他就把那本書當作磨礪,一字一字背,一句一句背。以九十多歲老人的記憶,我猜應該是背了忘,忘了再背。我也不知道他背了多長時間。

我有點哭笑不得,兒子孫子的名字都不太記得了,還能記著這個。

也有人問過他:「您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讀這些書圖個什麼呢?」爺爺回答:「朝聞道,夕死可矣。」

爺爺背著背著有時會卡殼,把那一句反覆反覆念,我用百度給他提一下,他就照著繼續往下背,聲音越念越大,目光專註,引得走道的路人頻頻側目。我怕他這樣太過耗神,就跟爺爺說:「爺爺,你先歇一會兒,聽我給你背一下試試。」我哪裡會被背這個啊,就是看著手機照著念,就這還有很多字壓根兒不認得。爺爺就聽這我念,時不時跟著念幾句。念了一會兒,爺爺一隻手捻著鬍鬚,又是欣慰又是得意地跟我說:「想不到你懂的東西還挺多啊!」我太熟悉這個笑容了,小時候爺爺教完我一首詩之後,我要是能背會,他就會這樣一邊捻著鬍鬚,一邊點頭,笑著說:「不錯不錯。」

一次我找他借只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給我,然後教育我說:「讀書人,身上是要裝一支筆的。」我不知道這句話怎麼來的,反正從那以後我身上就隨身帶著一支筆,為此我大學丟了5支Lamy,然後發現除了吃飯點菜能有機會用一下之外,就是簽快遞的時候能秀一下鋼筆了。

親戚都散了之後,爺爺又突然坐起來,吟誦《鑒略》,這次他不肯停了,我也就沒勸。抑揚頓挫的讀書聲,慷鏘有力,滄桑厚重。直到讀累了,他才躺下來,我想多陪陪,爺爺不讓,把我趕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想讀詩了。

這是我爺爺,想想我沒能繼承到這份顏值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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