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略丨新軍事變革怎樣重塑中國的軍事安全?

此次新軍事變革的核心技術進步是計算機和互聯網的發明與普遍應用。東方IC 資料

如同人類歷史上不斷重複的那樣,每一次軍事變革都會對軍事安全帶來巨大的衝擊。正是這種變革,將人類活動的空間不斷擴展,從最原始的陸地不斷擴展到海洋、天空、太空。

今天,我們又一次處於這樣的一個偉大時代。一系列基於計算機、互聯網和大數據的高新技術構建出一個全新的信息化時代,不但將人類博弈的空間進一步擴展到網路空間,而且正在顛覆傳統的軍事戰略及其作戰模式,重塑新時代的軍事安全。

新軍事變革集中於作戰系統的信息化、智能化和聯合行動

此次新軍事變革的核心技術進步是計算機和互聯網的發明與普遍應用。這兩項技術最初都源於軍事需要,但已經迅速擴展到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不僅帶動了全球範圍內的技術進步,而且對人類的生產活動和社會活動帶來及其深刻的影響。網路創造的虛擬世界正在逐漸變成實體世界的一部分,對虛擬世界的破壞同樣會在實體世界造成難以估量的破壞作用。在軍事領域,顛覆性革命正在發生。

在情報搜集方面,衛星、互聯網和無人機等新技術的結合可以實現全天候、多層次、廣覆蓋面的信息搜索。在新軍事變革的今天,虛擬世界與實體世界的聯結,可以使情報人員通過網路聯結遍布全球的攝像頭、計算機、電話網路、軍用和民用衛星、無人偵察機等智能系統,對特定目標或地區進行不間斷跟蹤和偵查,甚至可以通過對特定個人或地區的金融、社交、交通、疫情和消費等情況變化,進行大數據分析,剝離出傳統方式無法獲取的精確信息,幫助選取最佳攻擊時間和方式。例如,對叛亂組織和恐怖組織的追蹤與軍事行動嚴重依賴金融、交通和通訊等系統的合作。

在實施軍事行動方面,新軍事變革可以大規模提高軍事作戰能力。首先,大量智能化武器系統的應用可以使人類在物理空間上脫離戰場,通過虛擬世界操控具體的作戰武器,例如無人機、網路病毒、太空武器和核武器等,實現「非線性、非接觸、非對稱」作戰。因此,作戰人員可以獲得更長的持續工作時間,忍受更加嚴酷的自然環境,執行更加危險的軍事任務,躲避敵人的直接致命打擊。再加上高敏度偵察能力和快速反應打擊能力,新進攻方式與傳統進攻方式相比,更容易抓住稍縱即逝的進攻機會,提高作戰效率、勝利幾率和核報復能力。其次,大幅度擴展軍事作戰半徑,進行遠距離打擊,壓制防守方的反擊時間和應對能力,增強對地區安全事務的快速「軍事介入」能力。越來越多的小型、智能精確制導和激光武器系統可以靈活部署在各種移動載體上,例如航空母艦、無人機和衛星,實現國土以外的防禦和攻擊,遠距離摧毀敵方戰略縱深的重要目標。例如以X-47B為代表的武裝無人機通過實現自主航母起降作業和空中加油技術,將美國航空母艦戰鬥群的作戰半徑擴大了數千公里,甚至作為中程導彈的替代品正在事實上瓦解《中程導彈條約》禁止研發和部署中程導彈的法律效力。網路攻擊則可以在全球任何一個聯網的地方進行,並隱藏其物理地址,其目的已經不再局限於「竊取」機密信息,而是可以直接侵入敵方武器系統,甚至破壞交通、銀行、電網甚至核電站等民用系統的正常運行。再次,作戰空間的維度從陸、海、空擴展到太空和網路空間,增強了一體化協同作戰的水平和能力。儘管人類早在冷戰期間就獲得了在太空的行動能力,但外太空軍事化行為一直受到《外層空間條約》的限制。新軍事革命中,反衛星武器、外太空飛行器不斷取得突破,正在形成潛在的外太空軍備競賽。智能衛星的工作將超越簡單的情報搜集和信息傳送,可以直接服務或操作無人機,甚至可以在外太空主動對敵國的衛星等飛行器直接進行捕捉或攻擊。

此次新軍事革命的核心目標是實現多兵種協調、聯合作戰,可以在五大作戰領域與敵全面交鋒,實施全球快速打擊和縱深打擊。這無疑將大大提升軍隊的實際作戰能力和軍事威懾力量。例如,美軍在這場軍事變革中高度重視軍種之間的一體化聯合作戰協調能力,先後提出「空地一體戰」和「海空一體戰」等概念,試圖利用海軍航母戰鬥群、空軍戰略轟炸機、太空情報監視系統、航空情報建設系統以及情報處理和快速指揮中樞,形成一張全方位一體化智能作戰網路。這也代表了未來軍事發展的方向。

新軍事變革對世界軍事戰略的重塑

傳統戰爭形態往往表現為國家間政治、軍事、外交和經濟等領域的全面對抗,即德國軍事戰略家埃里希·馮·魯登道夫所提出的總體戰。民族主義和義務兵役制的普及使國家間的戰爭不再是「國王與國王之間的戰爭」,而成為「人民與人民之間的戰爭」。「要想贏得戰爭,全民都必須決心投入戰場,每個人都必須不遺餘力,奉獻全部身心」。戰爭的目的在於徹底摧毀對方的抵抗意志,因此往往伴隨著大規模的破壞和殺戮行為,以及對敵方領土的入侵甚至佔領。這樣的總體戰已經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然而,二戰以來的軍事技術進步和國際政治發展,使這種全面對抗的總體戰越來越難以實現。首先,核武器的發明與應用在大國之間形成了較為穩定的權力平衡。相互間的恐怖核威懾成為遏制大國輕起戰端的巨大力量。基於相互確保摧毀戰略的邏輯,任何一方都確信針對其它大國發動核戰爭並不會讓自己的利益有所增加,反而會造成雙輸的結果。其次,法律制度和國際輿論在二戰後的發展與進步也進一步遏制了爆發總體戰的可能性。前者提供了和平解決爭端的平台和手段,後者則營造了世界公民意識,削弱了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的破壞作用。因此,在現代社會,傳統的總體戰無論是在傷亡程度上還是在法律與道德倫理上都越來越難以被接受,新的戰略形態開始出現

一方面,冷戰期間明確的敵我軍事戰略逐漸被放棄,大國之間的「威懾」戰略成為常態。傳統戰爭的目的是為了打敗敵人,即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所說的,通過多次大規模對決使敵人失去抵抗力量,迫使一方服從另一方的意志。因此,殺傷對方的有生力量,破壞對方的軍事設施,儘可能佔領對方領土並徹底摧毀對方的抵抗意志,就成為打敗敵人的基本手段。儘管存在不斷結盟與棄盟的外交調整,但明確的敵我關係和假想敵一直是軍事戰略的主導。然而智能化、高新技術武器在增加獲勝機會的同時也帶來衝突迅速升級的後果。技術優勢往往形成「先發制人」的誘惑,增加敵方的安全壓力,大大增加誤判形勢的幾率。在明確的敵我軍事戰略下,任何一個攻擊信號,哪怕是錯誤的,都會立刻被對方探測到,從而引發迅速而無法預料和控制的連鎖反應。因此,威懾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打敗敵人,因為後者必然導致核大國同歸於盡。新軍事變革增強了大國之間進行軍事威懾的實力,迫使大國之間不能明確將對方視作敵人,以避免戰略與形勢誤判。事實上,冷戰結束後的中、美、俄、英、法、德、日、印等大國沒有任何一國將對方明確視為敵國。

另一方面,新軍事變革導致軍事目標和民用目標之間涇渭分明的界限被模糊化,難以區分。在武裝衝突中,區分平民和作戰人員、民用目標和軍事目標已經成為一項基本準則。然而,在當今社會軍事應用和民事應用的基礎設施基本一樣,且往往混合在一起。例如,互聯網的出現,其最初目的就是要將軍事應用和民事應用聯結在一起,以便在軍事指揮系統被切斷的極端情況下時,可以通過民事應用渠道建立新的信息聯結。因此,軍用信息和民用信息交織在一起是信息化時代的一個典型特徵。軍事應用設施對民事應用設施的依賴,使民事應用設施也必然成為敵對方攻擊的目標。同理,對軍事應用設施的攻擊也非常容易導致民事應用的受損。同時,戰爭中的目標也不再是純粹的佔領領土或大規模殺傷有生力量,而是集中於破壞或影響敵方賴以生存的國內外交通線、電力系統、網路系統、通訊系統、金融系統等,以癱瘓或破壞對方的經濟生產、社會穩定和政府管理為目的。2007年4月對愛沙尼亞網路系統的攻擊被普遍認為是歷史上第一次國家級別的網路戰爭,其破壞涉及整個國家的網路、通訊、媒體、銀行等諸多領域,根本無法區分軍用目標和民用目標。這場戰爭顯然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和社會動蕩,但是跟傳統戰爭相比,並未造成人員傷亡或領土入侵。

此外,快速、智能、精確、可控的低傷亡打擊將越來越成為一種現實軍事手段。儘管大國間的軍事戰略主要以威懾為主,但這並不意味著在所有行動中放棄使用軍事打擊手段。在面對恐怖主義、叛亂行為和海盜、毒梟等跨國犯罪組織給安全帶來的新挑戰,人工智慧武器系統帶來的精確打擊能力,使攻擊效率遠遠超過傳統的軍事打擊方式。它可以通過衛星、電話、網路乃至各地聯網的攝像頭,全天候追蹤、篩選、鎖定目標,最終進行遠距離快速打擊行動。面對飄忽不定的小規模武裝分子,無人機的快速反應、精確定位和高效打擊比派遣特戰隊的傳統做法更具優勢,而且不會造成己方人員的傷亡。這不僅體現在美國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展開的反恐戰爭中,同樣體現在利比亞戰爭中對卡扎菲政權軍官的獵殺行為中。

新軍事變革對軍事戰略的顛覆性影響也必然帶來對軍事安全的重新認知。對中國來說,正確認識這種變革對於維護國家安全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威懾成為軍事安全的核心目標之一,也是構建新型大國關係的邏輯起點

毋庸置疑,我國周邊特別是海上方向安全面臨的現實威脅在呈現某種上升趨勢,特別是島礁領土主權爭端與大國地緣政治博弈帶來一系列安全隱患。在新軍事變革的刺激下,美軍提出「海空一體戰」,大大加大了我國的軍事安全壓力。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大國之間的戰略威懾平衡已經成為常態,新軍事變革並沒有顛覆這種平衡,反而更加增強了這一點。美國知名防務專家埃米泰·埃特西尼(Amitai Etzioni)就明確反對美軍的「海空一體戰」,認為它具有與生俱來的「升級性」,必然導致中美在核、網路和太空等領域的軍備競賽,甚至可能引發核戰。日本《外交家》雜誌也曾刊文指出,「空海一體戰」概念引發的對抗最終可能演變成核競爭。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政府前瞻性的提出構建「不衝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新型大國關係,力圖避免歷史上「大國政治的悲劇」。2014年,中美兩國國防部簽署了建立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信任措施機制的諒解備忘錄和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諒解備忘錄,努力通過高層交往、機制性交流、聯演聯訓等方式構建適應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中美新型軍事關係,緩解彼此的軍事安全壓力。2015年初,美國防部也正式簽發備忘錄,將「海空一體戰」改為「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聯合」:確保美軍在全球公共領域的行動自由,而不是謀求徹底擊敗目標國,放棄或克制對目標國內陸縱深地區的打擊——這意味著美軍作戰理念重新回到以威懾為主要手段的正確道路上來。儘管中美雙方對公共領域的概念依然存在諸多認知和理解差異,在現實中難免出現摩擦,但大方向是明確的,雙方軍事關係的發展也能夠保持穩定。這必然將成為未來大國間軍事關係的楷模。因此,和平與發展的戰略機遇期依然存在。我國應抓住新軍事革命帶來的機遇,擺脫傳統的線性思維,建立總體安全體系,增強戰略威懾能力,把防禦危機、遏制戰爭和打贏戰爭統一起來,確保國家軍事安全,為國家發展營造良好的戰略格局。

傳統領土主權安全重要性相對下降,網路空間成為軍事安全博弈的新熱點

在威懾戰略下,大國間發生實體戰爭的可能大大下降,但網路虛擬戰爭的可能性卻大大增加。網路攻擊的範圍往往難以確定國界且不易被追溯,但這並不妨礙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等國公開宣稱武裝衝突法適用網路戰爭。因此,網路空間已經成為軍事安全的重要領域。作為網民數量世界第一的中國,飽受網路非法攻擊之害。儘管這種攻擊尚未達到國家級戰爭的程度和水平,但已經凸顯我國在該領域的脆弱。同時,我國在計算機領域無論是硬體還是軟體,對外依賴非常嚴重。據有關部門測算,我國每年用於進口晶元的花費為2000多億美元,已超過進口石油的花費。這大大增加了我國在網路空間的安全壓力。在未來可能發生的軍事衝突中,網路空間的虛擬戰爭必然會先於現實世界展開,甚至成為決定成敗的關鍵。在節假日、疫病、自然災害等特殊時期對交通、銀行、通訊等系統的網路攻擊,同樣可以造成大規模社會動蕩和政府癱瘓,達到縱深打擊的類似效果。2014年美國聯邦調查局以網路攻擊為由對五名中國軍人發出通緝,已經將網路戰爭的可能性呈現在國人面前。因此,我國軍事安全必須高度重視網路空間在未來戰爭中的重要性,補足短板。

安全成為共享的消費品,傳統的國家安全乃至集體安全正在轉變為共同體安全

恐怖主義、極端思想、海盜、核擴散、網路攻擊、跨國犯罪等安全問題對整個國際秩序和人類社會構成嚴峻挑戰。全球化不僅僅導致國家間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同樣導致安全上的相互依賴。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單獨實現自己的絕對安全,安全越來越依賴與他國的合作。各國在相互依存中不僅形成了利益紐帶,同樣形成了安全紐帶。因此,面對區域性、全球性安全挑戰,沒有任何國家能夠置身度外,對安全的應對也只能通過國際合作來實現。這需要我國積极參与國際合作,共同分擔國際安全責任,聯合致力於維護和保障地區、乃至全球的和平、安全與穩定。中國海軍實施的索馬利亞護航軍事行動,正是共同體安全的具體體現,是中央軍委根據聯合國有關決議,參照有關國家做法,並得到索馬利亞政府的同意後進行的,不僅保護航行該海域中國船舶人員的安全,還承擔著保護世界糧食計劃署等世界組織運送人道主義物資的任務。各國通過合作尋求安全的努力將營造並夯實共同體安全,有助於減輕傳統的安全困境。

新軍事變革強化了我國與世界的聯繫,有助於實施趕超戰略

由於技術的限制,在這場新型軍事革命中,我國處於相對劣勢地位。這無疑增加了我國對外依賴的脆弱性。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這場軍事革命所導致的知識和技術擴散速度遠遠超過歷史上的任何一次,因此我們能夠抓住機遇,實現跨越式發展,迅速提高在智能控制、網路系統、航空航天等新興軍事領域的科技和應用水平,實現在陸、海、空、天、網領域的系統性一體化軍事威懾,為維護世界和平做出貢獻。同時,中國應該積极參与新軍事革命中的話語權博弈,利用國際法、國際道義和國際輿論,提出相關議題,制定限制新武器開發、利用和擴散的法律與道德規範,建立遵守這些法律和規範的國際共同體,塑造符合全人類利益的戰略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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