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子故意長

前些天，高中同學來上海出差。周三晚上，抽空與他見了一面。六年未見，我們的模樣，都起了不小的變化。好在基本輪廓還在，不至於相見不識。

人終其一生，都困於情中。這是人的社會屬性所決定的，我們在親情、愛情、友情等關係之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和價值——只有依賴「情網」，才能在社會上立足。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但是，人性又是自私的。人們下意識的行為，都是趨利避害。大難臨頭，自顧不暇，夫妻各自飛；利益不均，兄弟、朋友反目，老死不相往來；極端的狀況，是饑荒之時，易子而食，為了活下去，悲壯而凄慘。我們所依賴的人情，既堅韌又脆弱。

說友情。友情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羈絆在一起，形成密切又疏離的關係。現代人的友情，來得快，散得也快。現代通訊技術這麼發達，手機隨便搖一搖就能把一個陌生人變成朋友，甚至是有親密關係的朋友。容易得來的東西，很難會去珍惜，這是人的天性。

古人不一樣，他們生活範圍小，認識一個陌生人不容易。尤其是讀書人，張眼望過去，都是粗糙的漢子、饒舌的大媽，話談不到一塊去，生活就容易憋屈、苦悶。故而，讀書人若是遇到一個知己，少則促膝長談，多則同床共枕。

清朝樂鈞在《耳食錄》中，記載著一則很感人的故事，名叫《青州賈》：有商人丙、丁兩人，兩人感情很好，都是青州人。有一年，他們相約到長沙去合夥做生意，訂在某日啟程，在一個會所里見面。

先是，丙先來到會所，但丁沒有來。丙在會所里等了十餘天，沒有見丁，便以為丁已經爽約，心底不快，於是就一個人去做生意。三年之後，丁突然來到。當時，丙已經賺了好些錢，準備回家。

他看見了丁，說：「你怎麼來得這麼遲？我就要回去了。」

丁深深謝罪自己來晚了，但並沒有說明來晚的緣故。他說：「既然你要回家鄉，那我就跟著你回去好了」

對於丁的行為，丙感到很奇怪，便問起了原因。

丁說：「我怕路途遙遠，一個人孤獨，怕出了什麼事。我願意與你相伴，以贖晚來之罪。」

丙婉拒說：「你千萬不要這樣。你大老遠過來，肯定是有所作為。現在為了我，沒有做成什麼事，就要回去。這就是我連累了你啊。」

丁堅持再三，與丙同行。丙只好答應。雖然他很感動，但心底也有絲絲疑惑。為什麼呢？因為有事耽擱而延誤，晚到長沙，還說得過去。現在無緣無故就要立刻回到家鄉，於理不通。即使兩人情誼甚篤，丙對自己爽約的行為感到至深的愧疚，也不至於此，這裡面必有蹊蹺。

丁在路途上的行為，打消了丙的疑慮。不管是在路途之中，還是客居旅店裡，丁所表現出來的情誼，逾於往日。丁又常常感慨人生聚散、朋友離別之恨。他的話，讓人感到凄然，仿若寒冷冬夜聽見了嗚咽的笛聲、對著惆悵的落月聽見了斷琴之音。

兩人到了青州，丁家離丙家，大約兩百里。兩人既要分手，丁就約丙三天後去他家拜訪，說要盛情相待。在岔路上，丁依依不捨地握著丙的手，慟哭而別。丙亦感到凄惻，潸然淚下。

三日之後，丙如約造訪。然而，不見丁出門見客，只見他的妻子流淚出來。見到了丙，丁妻擦乾了眼淚，說：「先夫亡故，已近四年。他死的時候，正是先生前往長沙的前夕，所以來不及告訴你。他在彌留之際，還對失約之事，耿耿於懷。昨晚在夢中，他跟我說，明天先生會來，應該做好飯菜來招待。」

丙一聽，不由大哭。他叫丁的兒子帶他去丁的墳墓之處，酌酒一杯，深情祝告：「朋友啊朋友，你已經在泉下了嗎？以前我以為你爽約，沒有想到我們已經天人相隔。你不遠千里，與我同歸，這是名副其實的生死之交。你形體雖滅，情誼卻深，千古以來，絕無僅有。現在一樽酹酒，與你同飲。願你我情誼，天長地久。」

說罷，痛哭哀號。丁之子，亦感傷於內心，大哭不已。行人路過，莫不感傷落淚。忽然，墳前颳起一陣陰風，草木紛飛，迷霧漸生。

一團人影出現在迷霧中，是丁。他對著丙拱手揮淚，良久，才不見蹤跡。

正是有了這樣的故事，才讓人覺得友情的偉大與彌足珍貴。杜甫有句詩：「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意思是說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不醉，朋友的舊情誼，讓人由衷感動。人海茫茫，朋友難得一見，自然是要「故人具雞黍」。這是日常生活里的歡欣和「意外」——年輕人不懂，以為徹夜喝酒就是友情。其實不然，他們只是喜歡吹牛逼的感覺。

朋友漸零落，生活充滿了惆悵與無奈。但日子還得過，所謂成長，便是逐漸忍受、適應生活的枯燥與機械。

但是，友情的形態，是多種多樣的。人鬼情未了，感人至深。有一些「損友」，即使是死後，也不忘補刀朋友。紀曉嵐講過這樣的一則故事：

有位書生，年紀大，科舉參加好幾次，都沒中，一直以教書為生。一天晚上，他從學堂出來，步行回家。正走著，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一名老友。可老友已經死去多年，書生知他是鬼，也不覺害怕。

兩人一起往村裡走。路過一戶人家，鬼對他說，那人屋裡有光，燦若星河。書生一瞧，那戶人家烏漆墨黑的，哪裡有光？他心底甚是疑惑，鬼就跟他說明了理由。

原來讀書人的才華能化為光，這光人看不見，只有鬼神才能見。如果是文曲星下凡，那就是燦若星河，再次之，則是照亮一室一戶，以此類推。

書生一聽，來了興趣，忙問：「我身上的光是哪種？

鬼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身上的光，猶如螢火。」

書生氣不打一處來，想要打鬼。可鬼，一下子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