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床上掉了下去

我從床上掉了下去。

不不不,其實是我的杯蓋掉了下去,我彎腰去撿————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你聽我說,聽我說,你記得界河的彩虹橋嗎?

不是彩虹橋。哎呀不是它。通往我外婆家的村子前面,有一座橋。我每一年拜年都會經過那座橋。今天我又經過了它。

我的老外婆。我還沒有見過她。甚至我的姐姐也沒有見過她。她早在我們不知道的年月就早早的走了。我的母親,也只見過她二十四年。她的丈夫死在了四十歲。她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長大,四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大的才十八。我的外婆,是世界上最聰慧,最聰慧的人了。她照片上穿的藍色襖子就是她的一生。她隨便聽來的故事一字不落。她還沒被人看到就老了。她一直就是老的。她要是活在現在,她不在現在,她死了。我的老外婆。

穿過一個村莊,再一個村莊,就到了城裡。經過一座橋,一個醫院,再一座橋,就又是鄉下。再往前走,這條模糊的路,這條我永遠不記得模樣的路,就到那座橋。這條路,這條連接我知道的兩個地方的路,我不記得發生過什麼,每次都讓我忘記了它。我又再一次忘記了它。

襁褓里的我被放在紙盒裡用自行車載著經過了它。五歲的我,五歲的我還和舅舅喝了酒,他喝白酒我喝啤酒,他用大杯子我用小杯子,我們都喝醉了,搖晃的酒步還在他的客廳里。怎麼醫生還可以生病呢,我當醫生的舅舅,最愛喝酒。舅舅不記得任何人,不記得他拿著冰塊讓熱熱吃了的兒子,不記得他一生都在哭泣的妹妹,卻記得和我喝大酒。發不出聲音的叫著我的名字,乾枯的手向空中伸著要酒杯。我在天堂的舅舅,最愛我。我在白城的海邊跟他告別。那天我們喝的是二鍋頭。凜冽的二鍋頭。我們都喝醉了。海也醉了。我那醉倒的舅舅。

我的另一個舅舅也死了。對,就是那個,魁梧帥氣,聲若洪鐘的舅舅。我在南方濕潤的空氣里,他在北方鋸條一樣的風中。他走了,離開了他車禍完痴痴獃獃不停說話的老伴,離開他三歲的小外孫,離開他惶惶不安的兒子。他走了。他小時候養的麻雀跑到破舊的家門口去迎接他,他成家後養的狗趴在地上搖著尾巴。

我到底忘記了什麼?菜園。一定是菜園。舅媽的菜園裡整整齊齊。四舅總是每天挑著擔子,不是挑水就是挑糞。高高的芸豆架子上開著紫色的花,翠綠的黃瓜怎麼還沒長大,青青的西紅柿我再也忍不住啦,摘下偏紅的一個,咬一口,酸的掉牙。那口井呢?石頭上長滿青苔的井呢?它旁邊是有一個水池的,那裡面還有綠綠的水草枝椏。

還有一排白楊樹,夏天的時候知了最多啦。表哥們帶著長長的竹竿,頂端放上洗的黏黏的麵筋,一粘一個準。誒?果園呢,結滿了桃子的果園呢?那是在哪兒?

母親的水庫。是母親的水庫。她小的時候在水庫旁邊放鴨子,鴨子們游來游去的累了,她就跳到清澈的水裡撿鴨蛋,石頭下面都是小小螃蟹。水是柔軟的,池底也是柔軟的。

蝦呀!還有蝦。

我的老外婆,通往那座橋的路,一年過去,又一年。

我的老外婆啊,那橋下,流淌著的啊。

我想啊,想啊,我坐在床上喝著水想,我掉到床下坐在地上想,我瞪大了雙眼想,我立起了頭髮想。到底忘記的,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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