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留不住那些漸行漸遠的人

08年歐洲杯前,我在美國《體育畫報》中文版雜誌負責足球報道。從事體育媒體那些年,我一直做編輯,每逢大賽,都老實待在後方,做些協調統籌工作。但是那一次,我決定去現場。明面的理由是感受現場氣氛,不可言說的另一層意思,是不想再改前方傻逼記者的傻逼稿件。

當時的主編老魏縱容了我的以權謀私,我職業生涯僅有的一次現場採訪歐洲杯經歷開始了。

一開始的記憶很美好。

我負責跟蹤報道西班牙隊,所以直飛馬德里。朋友老B幫我安頓在一戶友善熱情的西班牙家庭。每天上午,我都會去附近一家意式咖啡館吃早點。

那兒有一個長得酷似莫尼卡·貝魯齊的老闆娘,由於我倆的英語都很不標準,所以每次交談都非常愉快。

每天下午,我都會去西班牙隊的訓練基地,在老B的安排下,我採訪了托雷斯、法布雷加斯、比利亞等等,說實話,他們都沒有我在基地認識的一個阿根廷女記者可愛。

臨近出發去維也納,麻煩事來了。

在巴塞羅那回馬德里的火車上,我遭遇小偷,弄丟了錢包手機以及護照。舉目無親,只好再度求助老B。

「放心,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解決的。」老B坐在自家寬大的沙發上,悠悠地吐了一口煙圈。打了一通電話之後,他說,偷渡吧。

我很快確認了老B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提出了操作方案:把我塞汽車後備箱,從西班牙經法國進入奧地利。

有了他這個餿主意墊底,我開始了其他嘗試。先是去了中國駐西班牙馬德里大使館辦旅行證,一個中方工作人員打著官腔告訴我,可以辦,但下來的時間不能確定,可能一星期,也可能一個月。

這我可等不起。然後,在實習生小崔的幫助下,我又去了中國駐巴塞羅那總領事館。十五分鐘後,我拿到了旅行證。

在那一年,還沒有草泥馬那種動物可以問候馬德里使館的工作人員。

而我和老B,已經兩三年沒聯繫了。

維也納。歐洲杯小組賽,德國VS克羅埃西亞。

我所在記者席的左下側,是克羅埃西亞球迷的陣地。一個酷似讓·雷諾的克羅埃西亞猛漢站起來後,就再也沒有坐下去過。他那布滿文身的胳膊,始終都在運動中,伸出的不是拳頭就是中指。

下半場,克羅埃西亞球員克拉尼察在死球狀態下到場邊喝水,猛漢大喊克拉尼察的名字。後者聽到了,隔著老遠微笑著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一瞬間,兩個男人的親密互動讓人感覺這球場就是他倆的。

終場哨響,取勝的克羅埃西亞全隊飛奔入場,教練員和隊員抱著一團。我耳邊又傳來那位猛漢的大嗓門,他在呼喚22號普蘭季奇的名字。後者慢跑到看台下,將濕漉漉的球衣扔給了猛漢。

我走上前去,告訴猛漢我的身份後問他:「你會不會說英語?」猛漢有點羞澀:「a little bit。」然後等著我提問。

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卡殼了。

我用我那微薄的英語可以和義大利老闆娘撩騷,但面對這個克羅埃西亞爺們兒,我一時語塞,懵比了。好在猛漢身邊的一位姑娘打了圓場,我從猛漢那兒得到了一個金句:

「我們來自戰鬥的土地。」

賽後,我幹了一件很不職業的事:找莫德里奇簽名。然後,在網上告訴我的兄弟老Z,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在此之前,我倆因為一點誤會鬧得差點絕交。

在那一屆歐洲杯期間,有兩個失聯很久的同學通過網路找到了我。一個是大學時的看球兄弟C,另一個是中學時的聊球女生Y。

我記得C的口頭禪是「沒勁」。比如2000年奪冠的法國隊,沒勁。齊達內?沒勁。他最喜歡的球員是巴拉圭的門將奇拉維特,理由是:有一次打完架,奇拉維特面對電視鏡頭給出的解釋是,他兒子在電視機前看,他必須為兒子作出榜樣。

C覺得這個回答很有勁。

每次看完球喝酒吹牛逼,C都會大談他的人生理想,用現在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喝最烈的酒,操最愛的女人。

Y的口頭禪則是「我最喜歡XX,最討厭XXX」。

她是中學時少有的和我聊球的女生,各自考上大學後,在我僅有的幾次同學通信中,也有她的兩封。有一封,她聊了中學時那段不曾公開的愛情。還有一封,她寄了一篇關於足球的小說。

C和Y都是看到我在某張報紙的專欄之後想到聯繫我。我和他們彼此客套寒暄,聊聊足球和過去,相約見面。

但我知道,我們不會見面。

就在本屆歐洲杯開賽前兩天,我和老Z聯繫。以往每屆大賽,我們都會用足球彩票助興,為了某場球賽看好哪支球隊吵得熱火朝天。從08年歐洲杯開始,兩年一聚,成為慣例。

但是這一次,老Z說,他不玩了。

加繆說過:「只有通過足球,我才能了解人及人的靈魂。」

但在時間利器面前,足球也無法幫你留住那些漸行漸遠的人。

好在,你還可以留下足球。

半個小時之後,2016年法國歐洲杯首場比賽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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