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苑 | 毛姆叔叔的小說

毛姆是個很有趣的作家，不光有趣，還有智慧。要知道這世上聰明人一抓一大把，只是多為小聰明，有大智慧的人可不多見。

毛姆的智慧，閃現於他的小說和戲劇中，對於人性的洞察、對於善惡的理解、對於外物的超然。

毛姆的筆端有一種自信地從容和有力地掌控，投向生活的眼光很有一種上帝的感覺，這種感覺會讓評論家們很不舒服，因為毛姆看誰的眼光都是憐憫。

因為智慧，所以看透，任何虛偽地恭維和客套都不會從他那裡出現，有的只有赤裸裸的實話，可是實話總是讓人不自在的。

毛姆說：「大部分人長得真是丑啊！可惜他們也不知道待人該隨和一點，也好補救一下。」

毛姆說：「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虛榮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對付的是你的時刻想要衝出來、想要出風頭的小聰明。」

毛姆還說：「大多數人都蠢得厲害，說誰誰在常人之上真算不得什麼恭維。」

毛姆又說……

毛姆的大實話足夠出好幾本厚厚的語錄集，如果印出來，在銷量上一定能把各種成功學和心靈雞湯都打敗。

當然了，一個這麼直率的人，他的文學之路一定是不平坦的，毛姆的小說創作在十年間幾乎沒有太大起色，直到他轉向戲劇創作，才徹底成名，他的劇本的火爆程度達到了和蕭伯納並駕齊驅的地步。

但是毛姆最後聞名於世的，還是靠他的小說創作。

我愛毛姆的小說勝過他的戲劇，我愛他的短篇勝過他的長篇，所以今天要說的這本書不是聲名在外的《月亮與六便士》，也不是《人性的枷鎖》，更不是《面紗》或者《刀鋒》，而是《第一人稱單數》。

《第一人稱單數》出版於1931年，這正是毛姆創作力最為旺盛的年代，評論家們常常說毛姆最好的幾個劇本都誕生於這一段時期，而實際上他此時的短篇絕對不遜色於戲劇。

安東尼·伯吉斯曾說過：「在短篇小說這一較小的形式方面，幾乎沒有一個作家（不管是活著還是已故的）能與他媲美。」這個評論對於巔峰時期的毛姆短篇來說是恰如其分的。

毛姆的短篇總是以不疾不徐的講述開場，嘮家常式的敘述口吻讓人絕對放鬆，猶如盛夏樹蔭底下講故事的老大爺（不是叔叔么？差輩了……），聽著舒坦，跟著也不著急。這在一般的短篇小說里倒是不多見，我們更慣常接觸的是開篇迅速快捷的敘述，因為篇幅短。

這些可能被視為閑筆的東西都被捨去了，毛姆對自己的文筆有著巨大的自信，由此生髮出來的從容感是別人沒法比的。因此，在別人那裡，我們讀不到毛姆的味道。

在《第一人稱單數》裡面的六個短篇中，毛姆展現的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和感情糾葛，你甚至會驚訝，像毛姆這樣熱愛小夥子的大叔居然對男女情感的糾葛看得如此通透。

生命中的很多變故源於偶然，那些不經意的小事很可能引發巨大的變故。

所以在《貞潔》中馬熱里太太會愛上剛結識不久的年輕小夥子，幾十年缺乏激情的婚姻在外來地刺激下顯得庸俗不堪，頭腦一熱的中年婦女重新燃起對於生活的憧憬。

這樣的故事在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裡面是那樣一個讓人惋惜的結局，托爾斯泰那裡又免不了一通說教。可在毛姆筆下，他居然有能力讓你在結尾笑出來，可是笑過之後掩卷深思，個中深度不見得弱於其他兩位大家。

對於循規蹈矩生活地譏諷和戀愛騙子惟妙惟肖地描繪，則構成了《整整一打》的主題，庸俗和無趣是毛姆畢生與之戰鬥的敵人，強大的落差下碰撞出的火花，點燃了讀者對於司空見慣規矩地質疑。

對於女人而言，她的一生需要一次愛情，真假不必在意，只要有著當下的感覺就足夠了。深感委屈的騙子，一輩子沒嫁出去的老姑娘，說走就走的私奔，毛姆的組合猶如廚師對於食材的精準掌控，很三俗的橋段也能生髮出新的意義，在家常的食材中，這位英國大廚烹飪出了與眾不同的美味。

在《異國他鄉》里，夢想作為遠方的指明燈吸引著年輕的猶太青年去奮鬥，也許詩和遠方真的那麼美，值得奮鬥一生，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夢碎的時刻又有多少人會冷靜講述出來呢？

也許生活真是處處苟且，等你走到遠方才發覺，遠方的詩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苟且。結尾故作輕鬆的意外處理讓人不禁發問：毛姆對於皆大歡喜的結局是有多麼憎惡？

女性的優雅不與年歲有關，而在於心態。

在《簡》里，毛姆講述了一個孤僻中年婦女重新煥發美麗的故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女人一旦達到某個年齡就會被划進剩女的圈子，隨之而來的議論和壓力使得她們匆忙結婚而又不得幸福，似乎一切有悖於傳統的做法都是倍受指摘的。

在這裡傳統不是以值得繼承的姿態出現，而是化身成為了某種輿論的共謀，用傳統的巨大壓力使得人們就範。至於被毀棄的人生該去何處尋找答案，傳統則不予理睬。

真相就是，那些早早屈服的女性因為自己沒能堅持，反過來會壓迫那些堅持的女性。自己沒有擁有的，也不想讓自己的同類擁有，女權主義者們的最大敵人，可能不是這個男權主義的社會，而是一部分投降扭曲的同類。

毛姆幾十年前看透的東西，今天的我們反而沒有幾個人清楚，或者我們太聰明了，看透了也不說。至於《人性難測》和《靈機一動》這兩個短篇，同樣也是本書中的壓卷之作，不去多談，男人應該重點讀前者，而女人則要多留心後一篇。

毛姆在本書中泄露的天機實在太多了，不去認真體會一番，實在可惜。

洞察世事的毛姆去世後，他的侄子披露了他同性戀的身份，引起巨大反響。兩年後，英國廢除了相關歧視同性戀的法律，王爾德式的悲劇一去不返，而毛姆往往被拿出來作為時代的先行者來說事。可我覺得毛姆只會憐憫地看著那些人，搖搖頭說：「這些傻瓜們。」

最後再拿出一段毛姆的話來分享，這也是我第一次讀到的毛姆，最初吸引我的經典話語，相信有不少人都是因為這段話去找來毛姆閱讀，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它來源於《面紗》：

「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

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

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

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

我知道智慧將會令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

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

親愛的毛姆叔叔，我也愛你的小說如此之深，作為讀者，我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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