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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陌生男人的來信

不談時政,那我還有故事可以講。


「哎,你為什麼喜歡我啊?」

「我不知道……你呢?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傻啊。」

「踢你的球去,那邊那幾個學妹都要吃了我了。」

「她們敢,你可是我的。」

親愛的你:

你好。

看到這封信的你一定很驚訝,我們都這麼多年沒聯繫了,為什麼我還會寫信給你。可是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這些事情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人——我的腿沒了,我再也踢不了足球了。為了挽救它,我和命運抗爭了五天五夜,去了十幾家醫院。他們用石膏固定住了我的腿,舉著那幾張黑白色的CT片子,哭喪著臉跟我說,對不起。可是我要那句有氣無力的冷冰冰的對不起有什麼用,我只想要我的腿,那樣我就還能在球場上跑步踢球。

在五天五夜一百多個小時的奔波之後,我的眼皮開始打架,不知不覺睡著了。就三四個小時,三四個小時之後我醒過來,褲管空蕩蕩的,它被醫生奪走了。我的腿,被醫生奪走了。我張大嘴巴,幾乎不能呼吸。不知道多少分鐘以後,我開始大喊大叫,咒罵醫院咒罵醫生,整個病房裡都是我喊叫的聲音,走廊上肯定也都是。我想喊人來,我想把那個醫生用手撕碎。「砰」的一聲,門開了。醫生走了進來,拿出了同意書,上面有我妻子的簽名。

我沉默了。我不能怪那個可憐的女人,她已經足夠不幸了。

現在,我就躺在床上,藍白條紋的病服褲子貼在白色的床單上。我看不到我的腳趾,卻還能感覺到它們,我甚至相信我能操控著它們蜷曲伸直,就像我相信我的腳踝還能轉圈,它現在有點兒麻。沒有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除了你。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已經沒有了別的人可以傾訴。

可是你早已經離我遠去。你可能正在家裡與你的孩子們嬉鬧,或者是在一群學生面前侃侃而談,你早已經忘了我這麼一個人。可我還記得你,我的心裡只有你。儘管我身邊還有一個可憐的女人,但心裡,只有你。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你,像十年前一樣。

剛剛,我把妻子支開,請她幫我去買半斤糖炒栗子,你最愛吃糖炒栗子了,我記得。拿起床頭的筆,給你寫了這封信。我得感謝醫生們沒有把我的胳膊也砍下來,那樣我就只能給你打電話或者錄視頻了,還不得不請別人幫忙,那樣他們就會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麼。我不想讓再多人知道你,即使是我妻子。她知道我全部的事情,除了你。在這個可怕的時刻,我只能和你傾訴。就像過去的十年里,每當我無助彷徨絕望的時候,我就想像你在我身邊,就會安定很多。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你都是我心裡唯一的存在。可能你無法明白我的意思,這很正常,因為我的表達能力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任何進步,還如十年之前一樣不盡人意。而且我現在的腦袋很不清醒,大腿那段在撕裂般的刺痛,可是無論是我的意識里還是現實里,都沒有撕裂這樣的狀態存在。可能他們把我的腿扔在垃圾箱里了,而現在正好有流浪狗經過,把它翻了出來,正在享用一頓美餐。可是沒關係,反正我已經徹底失去它們了,再也踢不了球了。

我親愛的你,早已經離我遠去的你,我要和你好好談談,最後一次,不欺騙也不隱瞞,好好說說話,一個字也不漏。

你出現以前,我的生命就像一團亂麻,上面密結著蛛網,還有蒼蠅蚊蟲的屍體。對於這些,我早已不在意。不過,在你出現以後,這一切,都隨之改變了。

那時候,我十九歲。我背井離鄉出現在你的大學,你現在還在的那所大學。可能你已經忘了,我也從未對你提起過,在學校西門,一年四季都擺滿了快遞的那個門口,你穿著白色T恤,帶著志願者的藍色證牌,笑著問我:「大一的?」在我點頭之後,你接過了我手中的拉杆箱,「走吧,送你去宿舍」。我只是你值班八小時接送的幾百個學弟學妹的不起眼的一個,土裡土氣,還帶著初初入學的惶恐。我清楚地記得你沒有問我的姓名,也沒有問我的院系,更沒有跟我要聯繫方式,你只是用那隻空著的手指著這棟那棟的建築,告訴我這是十幾號樓,這是學生宿舍。親愛的,你不知道,其實我並沒有聽到你在說什麼。我只記得,你說話的時候一直笑著,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你的笑,從眼睛到嘴角的每一個弧度,每一處細節。北京九月的太陽像是一顆即將爆炸的導彈,灼噬得人躁動不安。可是你的笑讓我安靜下來了。那時候我總在想,我要成為你一樣的人。我生命的麻團在你的笑容里解開了,所有的疙瘩都捋順了,再沒有了灰塵。對不起我還是這麼啰嗦,但是親愛的,我愛你愛了十多年都沒有不耐煩啊,相信我,再有半小時,最多一個,你就可以徹底地把我放下了。

相逢的那一刻就註定著離別,我都知道,所以你把我帶到樓下幫我辦了入住又送我上樓之後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也笑了,我說,謝謝學長。你擺擺手,甚至都沒有回頭。我想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吧,你會告訴我你之前的生活,而我也會把我簡單而又漫長的前十八年向你和盤托出。

整一天我都在想著你,新室友到了也沒有打斷我對你的幻念。我跟他們打了招呼,幫他們歸置了行李,一起打掃了衛生,又各自鋪好了床鋪。他們都有家長陪著,所以晚上又都出去陪爸媽住了。那個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閉上眼是你的笑,睜開眼還是你的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笑會有那種魔力,現在想起來可能真的是太年輕。於是我開始想像你的性格,從你的聲音和長相里推斷你的家世。我想你應該是書香門第,父母至少有一個是教師,或者兩個都是。你應該讀過很多很多的書,看過很多好看的電影,你鍾愛文藝片,鍾愛《戀戀風塵》或者《十七歲的單車》,你應該很聰明,從小到大的成績都很好,考上這所學校幾乎是毫不費力。於是在那個晚上,在我終於沉沉睡去之後,我夢到了你,一個只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的「陌生人」,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這樣的夢讓我感到溫暖。

當我還在想著要怎麼才能認識你跟你搭上話的時候,你卻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你抱著一摞傳單,站在我屋門口,笑著問我們要不要加入足球隊。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你是一個有雙重人格的人。你愛運動,愛在眾人的目光里跑跑跳跳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你愛玩兒,你想把整個世界的娛樂活動都玩個遍;然而你也很喜歡獨處,你想一個人把自己愛的東西研究個透透徹徹,你認真而又嚴肅地對待在那其中遇到的每一個問題。後來的事實證明,你也確實過著一種兩重的甚至三重的生活:陽光,黑暗,以及黑白之間過渡的灰。

想著想著,我就點點頭,我加入。本來你臉上還帶著一點兒的緊張完全消失了,你點點頭,又想起什麼什麼事情,說:

「那你記得來面試。很簡單的。」

然後你細心地叮囑我面試是下周二的下午三點,在操場門口會有人接待,而我聽到的重點則是,「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在門口」。於是我記下了那個時間和地點,直到現在都沒忘記。這是我們的第二次相遇。而我已經深深地陷在了你的笑容和聲音里。不過那時候還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你還不知道,你心裡的我大概還是一個普通的學弟,只是增加了一個對足球感興趣的標籤。不過這也就夠了,至少我們還走在同一條路上。

很快所有的注意事項都講完了,你還順便告訴了我一些踢球的技巧,讓我下次試試。可是我哪裡記得住啊,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了。終於你要離開了,那是我生平第二次與你分離,你揮手,說拜拜,記得來。我只能說好。我還能說什麼呢?宿舍里還有別的同學,雖然我不在乎他們的眼光,但是我知道你會在乎。而且我要怎麼讓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只見了兩面就深深愛上了你的人存在呢?而且這個人就在你眼前,這個人正面臨著一場完全不可抗拒的別離。他不能衝上去抱住你,他也不能大聲地哭出來,他甚至不能有一絲一點的不開心。他只能也跟你笑笑,然後說一聲:

「好。」

就像我現在做的這樣,給你寫信也要在開頭寫一個「你好」。真是唐突,微微有點兒尷尬。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這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這句話,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拆開這封信,但是我還是得繼續寫下去,把我這些年的事情一一告訴你,把我在那個學校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見到你的事情統統告訴你,這是我一直沒有跟你提起過的。你一直以為是你追的我,但是我要告訴你,你錯了。我在你愛上我的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決定非你不嫁了——要麼你,要麼單身。

對不起,我又跑題了。你看,這麼多年了,我的表達能力還是沒有一點提高。

周二終於到了。下午三點,午後的陽光跟你的笑容一樣和煦。你就站在操場門口,帶著某種我無法描述的溫暖的氣息,笑著。我跑了過去,喊你學長。你說快進去吧,就在看台那邊,他們會面試你的,我還得等一個人。你說還要等一個人讓我自己先進去的時候,我的胃忽然有點兒不對勁,它空落落的,像是兩三天沒吃飯一樣。但我還是自己進去了,因為,我並沒有什麼理由能讓你陪著我。

面試我的學長學姐人都很不錯,他們問了我幾個問題就讓我踢球看我基本功了。還好,我沒有怯場。在我踢第四個點球的時候,你帶著一個男生走了進來,他跟我差不多高,還戴著眼鏡。我當時在想,如果他先來就好了,他可以自己進來,而你可以在門口等我,在我到之後跟我一齊進來。我有點兒懊惱,一下子把球踢到了門柱上,彈回來的球斜斜地直滾到你的眼前。你踩住球,右腳一勾,顛了兩下,回頭問面試我的學長:

「他踢得怎麼樣?還不錯吧?」

學長點點頭。

「要了?」

學長又點頭。

於是我終於可以跟你一起踢球了。我想把這個事件再詳細一點寫出來,包括你等的那個人,我踢的那個球,你穿的衣服,那天的風,那個被人踩成灰色的白看台,那一排掉了漆的滿是鐵鏽的欄杆。可是我沒辦法寫,我的胃先是沉甸甸的一直收縮、放鬆,然後又開始空落落的,到最後它終於沒什麼感覺一切正常的時候,我已經是足球隊的一員了。我選的球衣號碼是6號,並不是因為吉利,而是因為你的是9號。我想跟你更像一些,更近一點兒。後來我們在一起之後,我又做了幾次這種事情,都被你發現了。你用食指勾我的鼻樑,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好傻啊。可是親愛的你知道嗎?只要能跟你近一點兒,哪怕只有一厘米一毫米,我都可以拼盡全力。

於是我終於可以跟你一起踢球了。於是我終於有了理由有了借口有了種種渠道可以打聽你的一切。我加了你的微信,關注了你的微博,與你的人人賬號成為了好友,我還想跟你要QQ來著,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你說你也不太用了,但是,其實我是想了解你的過去。我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以前才會早就你這樣的現在。我翻看了你的每一條朋友圈。不得不說,親愛的,你真是個話嘮。每一天都有至少三四條狀態,甚至有一天十八條。我每一條都看了,截了圖。我想給你點贊來著,但是我害怕你會覺察出我對你的用心,我怕你會討厭我這個隱形的跟屁蟲、偷窺狂。我把你朋友圈發的每一張照片都存在了手機里,人物、風景、寵物,他們都是我發現的關於你的寶藏,我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了放在電腦里,備份到網盤上,每當我很難過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每一張都像一個你在跟我微笑,只一會兒,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後來,我去過一次你的寢室,那個在我路上要走68步路的四人間。你有三個非常好的室友,性格隨和,愛說愛鬧,有時候還會起鬨,說一些帶顏色的段子。我很快就跟他們成為了朋友,也就離你更近了一步。你有一張小小的桌子,二三層的架子上全都擺滿了書,中華書局的,上海古籍的,商務印書館的,幾乎全都是有關於古代文學的。他們大多是米色的封面,像你一樣平易近人卻難懂如海。我趁你不注意偷偷地拍了張照片,照片里的你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扶著椅背,板凳側歪著,只有兩個腿在地上,而你,還在笑著。後來我把它當作跟你微信聊天的背景,有一次你還問我什麼時候拍的,那時候我沒告訴你,而現在就無所謂了。

從你的寢室走出來,我開心得簡直要蹦起來。我第一次與你的生活發生了聯繫,我就在你每天睡覺的床下跟你聊天。我看到了你的枕頭被褥,看到了你每天讀的書,看到了你電腦上貼著的哆啦A夢,看到了你用的簽字筆——我甚至還拿起來用它簽下了我的名字。天吶我第一次與你的生活距離得如此之近,身邊都是你的氣息,而你也正好在場。你還在跟我聊天,跟我說足球隊,說樂府詩,說世界盃,說英美劇。你說你最喜歡的英劇是米蘭達,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女人主演的無腦喜劇。你說你也喜歡老友記,你想跟朋友們一起租一間大大的公寓。你說你家鄉的水果特別好吃寒假回來一定要帶給我嘗嘗。而我就在你輕柔的簡直可以說是親昵的聲音里幻想完了整個未來。有人說,對未來的幻想實質上是對現在的無能。他說得對。如果當時就能跟你在一起的話,那些幻想什麼的就都不會出現了。可是我能怎麼辦呢?難道我要順從我心裡的衝動抱著你親吻你嗎?當著你三個室友的面?在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的情況下?我只能幻想,幻想著有一天我們可以租一個房子,跟你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一起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早晨醒來一起洗臉刷牙,吃我做的早餐,喝你熱的牛奶;一起出門上班,臨別親吻,在地鐵站穿過人潮擠進地鐵;下班回家,想熱鬧就跟朋友們侃侃大山聊聊天,想安靜就兩個人躲在房間里,你看你的書,我編我的程。

後來,我們越走越近。我們一起踢足球,在綠茵場上你是前鋒我是後衛,我從對手腳下搶過球來一腳踢給你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會不會接不到因為你一定會接到;我們一起自習,你抱怨句法學有多麼不通人性,拿起了文學作品選怡然自得,而我看一眼C語言就覺得人生了無生機再看一眼對面的你又開心起來;我們一起看電影打遊戲唱卡拉OK,一起郊遊爬山逛書店,一切都順利地不可思議。然而我開始擔心了。我擔心你是不是一個所謂的「純直男」,我擔心你會不會不喜歡我,我擔心你的世界裡是否能容忍一個男朋友的出現,我擔心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之後會覺得我很噁心。所以那個足球隊慶功的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哭。

學長學姐們都來問我是怎麼了,我嘴上說著沒事兒眼淚卻一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不敢抬頭看你,我怕我會哭得更慘。然後你就抱上來了,你的衣服上全是羊肉串的味道,混雜著啤酒沫的濕漉漉的氣息:

「出去走走?」

我點點頭,跟在你的身後,抽搭著鼻子,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我聽到有個學姐說,「他們倆要是在一起就好了」。

走到外邊,五月份的北京還稍微有一點點冷,你把你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到了我身上。

「怎麼了?」

你面無表情,眼睛還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沒什麼事兒。」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沒事兒哭什麼?」

你還是沒有表情,但語氣里有一點不耐煩。

「我就是……」

「你到底在怕什麼啊?」

「我怕你不喜歡我。」

你忽然笑了,不是忍俊不禁不是笑不漏齒不是溫文爾雅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通常的那種陽光狡猾,而是星爺電影里那種撕心裂肺的神經質一樣的哈哈大笑,邊笑還邊說:

「你終於表白了,等死我了。」

那個晚上,我終於知道心頭開滿了花的感覺。

後來我們的生活就進入了一種奇怪的蜜月期,雖然我們的關係變了,但做的事跟以前差不多,沒有太大的分別。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書一起郊遊,一起被寢室的舍友開玩笑,一起參加各種比賽一起逛漫展看萌妹子,一起省吃儉用攢錢買手辦充點卡,只是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我會特別心安。我知道在我樓上68步距離的四人間里,有一個我最愛的人,而他也正好愛著我。你寢室的人都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了,我寢室的他們也是,每次他們看我出去,就會說,你去找學長呀?我就會翻一個白眼,現在想起來,有點像黃子韜的法式系列。足球隊的學長學姐學弟學妹們也都知道我們的事兒,那個說要是我們在一起就好了的學姐還把我們當作她紅娘工作的典範,一直吆喝著「男生跟男生我都撮合成了,你們這些還不都是小菜一碟?」

你早我兩年畢業,選擇在學校讀研。我大四的時候,你研二,去台灣交換。走之前你跟我說,注意生命財產節操安全,我翻個白眼,什麼鬼。那半年裡我一直在實習賺錢,打兩份工,白天實習,晚上在24小時店兼職。偉大的帝都賺錢真的很快,5小時的兼職可以賺到100塊,這就是咱們租的房子的牆紙和檯燈。

睡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枕著你的胳膊,我做了好多夢。夢中間醒來,你睡熟了,我看著你的臉,聽著你的呼吸,摸到了你的身體,感到我自己真的實實在在地緊緊地挨著你的時候,我哭了,哭得一塌糊塗。你翻個身,把我抱在懷裡,你應該沒醒,但嘴裡卻一直說著,乖。

親愛的,這些事情我都沒有跟你說過,你也從沒有問過我。不過我知道你知道,你肯定知道,你是那麼善解人意而又聰明透頂,你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裡,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你曾經把我照顧得那麼好以至於後來我不得不一個人生活的時候,發現自己都把那些基本的生活技能忘光了。我想回到跟你在一起的那四年,無憂無慮甜蜜快樂的四年。我們熬過了異地,熬過了畢業分手季,熬過了壓力巨大的生活,最後卻敗在了它的手裡。

「分手吧,我要結婚了。」

我看著你的臉,像是看到了外星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因為無論說什麼都很無力。你的理由太豐滿了,我知道。我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的壓力有多大,我知道你父母的反對有多麼正確,我知道他們對你的影響有多大,我知道你曾經想要跟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可是並不奏效,我知道你想過離家出走再不聯繫,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孝順的兒子。

會有這麼一天的,我早就知道。在我見過了你爸媽之後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愛他們,他們也喜歡我,但是那種喜歡建立在我們只是朋友的基礎上,當有一天這個基礎崩塌的時候,他們會像仇人一樣恨我,恨我奪走了他們的希望。只是我一直把它放在角落裡,蓋上好幾層布,遮光、吸塵,生怕自己哪一天會看到。只是這一天終於到了,我發現我赤裸裸地暴露在尖利的陽光下,暴露在刀子一樣的雨水中,暴露在能瞬間致人死亡的核輻射里。掩埋、掩藏、掩蓋統統沒用,都是自欺欺人的卑劣伎倆。

我呆住了。

你也是。

時間就像一個與我們毫無干係的路人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我當時並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後來看了看錶才知道是五分鐘,短短的五分鐘卻比一輩子都長。我無法反駁你,我只能說:

「好。」

分手後的那個秋天,我比你早一步跨入了婚姻的殿堂。與我結婚的人是一個知道我是gay還依然願意跟我「在一起」的人——一個拉拉。我們認識了很久,她也到了被家人逼著結婚的年紀。婚後我們還是各干各的,有自己的生活。我浪蕩過一陣,去各種酒吧夜店買醉,然後把自己放到別人的床上,觸碰各色各樣的肉體,可是不到一個月,就厭倦了。我又開始深居簡出,除了上班就是到足球場踢球。我加入了一個球隊,完全陌生的一群人組織起來的業餘的隊伍。每當我穿著球鞋在草坪上奔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可能那是我跟你之間唯一的聯繫了。

然而現在我的腿沒了。它們在一場車禍之後被醫生以拯救我生命的理由拿走了。他們拿走了我的雙腿,我跟你之間唯一的僅存的聯繫。你知道嗎?分開之後的每個日日夜夜,就是靠著這一點兒聯繫,我才能一直撐著。可是他們這最後的希望也拿走了——現在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可以聯繫到你的東西了,除了記憶。可是記憶算是什麼東西呢?他們只存在於我的腦子裡,還正在一點一點地淡化,而且他們除了提醒我現在的處境有多麼絕望並沒有其他的用處。你大概早已經把我放下了,你從我身邊走過,猶如從一道河邊走過,你碰到我的身上猶如碰在一塊石頭,你大踏步地往前走啊,走啊,不斷向前走啊,我卻永遠停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去年我從朋友那裡聽說,你也結婚了,從此我便在你的世界裡消失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行字,沒有一絲回憶,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會象陌生人似的充耳不聞。既然我對你來說雖生猶死,我又何必不樂於死去,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又何必不遠遠走開?

親愛的,我沒有埋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苦拋進你歡樂的生活。不要擔心我會告訴別人我們的事,也不要擔心我會回去找你——請原諒我,此時此刻,我的腿沒了,我一個人躺在醫院裡,這一肚子的話只想對你說,好多事情你還不知道呢,總得讓我一吐我心裡的積蘊。就這一次,我對你講講,然後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而現在,我就要回去了。

這封信會在我回到黑暗之後被我的妻子寄出。你放心,她是一個好人,一個同樣被逼迫著結婚的好人,她知道我那僅有的一段戀愛,但並不知道你的身份,她也不會打聽不會在乎你是誰,因為她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夠她難受的了。

也許你會來這裡看我,而我將對你不忠,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聽見你的呼喚:我們之間的合影我都已經刪掉了,我們的聊天記錄在互相刪除好友之後也都沒有了,你那裡大概也不會有我的照片,除了足球隊的合影;而你應該也不會再能擁抱我。我不想叫你在我最後的時刻來看我,我走了,你對我的回憶還留在那些年我最好看最樂觀的時候,挺好的。我會死得很輕鬆,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什麼我需要留戀的東西。

親愛的,如果說我還有什麼事情要求你的話,請你一定記得多笑笑,好嗎?每天都笑一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會溫暖多少人的心。就照我說的做吧,多笑笑,你的笑像陽光一樣暖的。

你永遠的

R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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