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劍

04-22

父親是名劍客，不僅是名劍客，還是名劍客。

傳說中十年前，血雨腥風的一個夜晚，北蠻入侵，派出十大高手連夜扣關，準備端了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父親一人持劍立於城門之前，面臨十大高手合圍面不改色。從容對敵，碧血紛紛，劍氣如霜。

這一戰，便是一整夜。第二日清晨，城門開時，只見九人屍首橫陳，父親與另一人不知所蹤。

父親再回家的時候已是三天之後。

身為名劍客之子，我自然不想成為虎父的犬子。幾乎是從我會走路的時候開時，我便有了我的第一把劍。

父親一人當關之時，我年方七歲。

年幼的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再也不讓我學劍，他也再不出手。

可此時，我已學劍四年，手中長劍早已融入內心。劍之所向，便是我心之所向。熟讀《刺客列傳》的我早已認定，身可死，然劍不能斷。

胳膊擰不過大腿，稚子也敵不過嚴父。於是接下來的十年，我被父親所迫，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幾乎十八般兵器都被我學了個遍。只是我卻還是放不下手中這三尺長劍，每日白天習練各類兵刃之時，每夜練劍不斷。

隨著時日推進，我心中的劍意越發澎湃。

終於，距離當日父親決戰已經十年。我也到了快離開家裡闖蕩江湖的年紀。

這一晚，父親找到了我。

你這些年，其實都還在練劍吧？

我一驚，看向父親，臉色毫無變化，我也不知他到底是談心還是質問。

我還沒回答，倒是父親先開了口。

以你如今的武功，十八般兵器不論哪一樣到了江湖上也足以闖出一番名聲，聽為父一言，劍戾氣太重，不可再練了。

我不服，猛地一拍腰間，只聽一聲龍吟。碧光飛灑，恍若長龍騰飛，腰間的長劍激射而出，直朝著父親面門而去！

父親眼中閃過一道驚色，卻無動作只是盯著這道劍光。

我哼了一聲，懸在半空的劍光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叮噹」一聲，插在了地上，搖晃不休。

我如今劍道早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境界，此時再讓我放棄已是萬萬不能！

父親盯著地上的長劍獃滯了半晌，良久，長嘆一聲，奪門而去。

從此之後父親在沒有插手過我學劍一事，沒了父親的阻攔，我更是日夜習練，劍術突飛猛進。這般又是幾年過去，我年滿弱冠，開始逐漸挑戰江湖上各大成名高手。那些當年與父親起名的劍客或者年邁，或者徒有虛名，一個個敗在我的劍下。短短几個月，我聲名鵲起，名滿武林，人人皆道虎父無犬子。

我在江湖上的名望與日俱增，天下劍客榜上的高手逐一落敗，我超過了當年的父親，一路闖到了第二。只要再進一步，我便可以傲世武林。

哪一個少年不渴望建功立業？哪一個少年不想成為傲視天下的英雄豪傑？即便是我，每當年及此處也心潮澎湃不已。只是我與天下人不同，我不求天下第一，只為對得起心中的無雙劍意。

明日，便是我出發挑戰的日子。不出我的意料，這一夜父親又來到我的房中。

放棄吧，你不是他的對手。

燈下父親的臉還是那麼的威嚴，只是我卻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少年了。

不行。

我斷然搖頭，我對自己有信心，絕不會敗的。

你聽我一言，劍戾氣太重，不可再用了。父親還想勸我。

這話十幾年前你就已經說過了，我還是搖頭。

父親深深地看著我，氣得肩膀劇烈地抖動。眼神卻一直停在我的身上，半晌才平靜下來，你若是真有信心，明日一戰你便執此劍去吧。

說著，父親的袖袍一晃，咔嚓一聲，一把劍摔在了地上。

我撿起來一看才發現，這劍輕飄飄的毫無力道，竟然是一把木劍。

我拿著木劍，盯著父親，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銳利，和十幾年前的那天一樣，一直刺進了我的心頭。

只是我已今非昔比，明知他在激我，可我心頭的一股熱血還是怎麼也止不住。我端著木劍，直直盯著父親，毫不退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若輸了，此生再不用劍。

父親盯著我看了好久，突然長嘆了口氣，擺擺手道，既然你堅持，那你便去罷。

說完，也不等我回話，轉身就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帶著木劍離開了家，劍早已在我心中，木劍鐵劍又有何分別？

十五日後，我北上舊都正陽樓，來到了約定之地。

這裡民風已然大變，眾人見我少年弱冠抱劍，紛紛圍攏過來。四周民眾越來越多，很快連城中的兵卒都被吸引了過來。

正當我皺眉覺得麻煩之時，突然城樓上一聲響亮的大喝，小子，沒想到你居然真敢來！

我抬頭，一頭戴斗笠的青衫老者立於城樓，居高臨下俯視著我。

老者看了我一眼，縱身一躍徑直從城樓上跳了下來。城樓足有數丈之高，這老者輕輕一縱宛若落花，長袍獵獵，腳尖點地，沒有絲毫聲響，只有涼風席捲。四周圍觀眾人皆是驚嘆一聲，我也暗驚，這老者武功比我想得還要厲害幾分。

老先生武藝高強，卻不已真面示人，莫非是羞於當了異族的鷹犬？

不論勝算多少，氣勢上卻不能弱。

哼，少年人莫要猖狂，這天子腳下還容不得你囂張。

我拔出木劍，朗笑一聲，我偏要在這裡斬你狗頭！

話聲未落，劍意已出。手中劍光紛紛洒洒恍若瀑布落九天，朝著老者席捲而去。剎那之間，劍光如潮，已將他包裹。

四周路人驚嘆聲更甚，只是我心知肚明，這劍光雖然凌厲但卻是木劍所發。老者拔劍出鞘，我手中的木劍只能退避。

我還以為今日聲名鵲起的天下第二劍是什麼人物，想不到是個自傲猖狂的毛頭小子，竟然膽敢如此以身犯險，真以為老夫的功夫是白練的么！

老者聲如驚雷，震得四周的空氣都隨之顫了顫。四周觀戰眾人被震得耳膜生疼，一片哀嚎聲。只有我手中劍勢不改，繼續朝前。

退！

老者大吼一聲，劍吟聲中，腰間長劍刺破虛空。劍光一閃，便將我所發的劍勢擊潰大半。

你真以為你是前朝的劍聖還是人劍合一的劍仙？竟敢如此羞辱於我，今日不殺你，老夫的威名置於何處？

老者說著，手中的精鐵寶劍化作游龍，縱橫四方，騰挪之間便將我的劍氣擊了粉碎。劍勢一轉，又朝著我手中木劍斬來。

他寶劍銳利無雙，我自然不能與他硬碰，御使著木劍左右迂迴，加以牽制。雖然由攻轉守，他想斷我兵刃的念頭卻始終沒有得逞。

老者劍勢連變，時而威猛如虎，時而靈動似燕，只是任其如何變化，卻始終觸不到我手中之劍。沒過多久，老者已面沉似水。下巴下的鬍鬚晃動得更加厲害。

雖然此刻場面上還是他佔優勢，可我已確定無疑，這一戰他已經輸了。

老者手中劍勢一收，朝後退了兩步，上下打量著我，少年人，老夫不願逞神兵之利，你還是去換把趁手的傢伙，老夫實在不願勝之不武。

我實在忍不住，仰天狂笑，向前踏了一步。這話不如你先贏了我再說！

說罷，我腳下一踩，身化流光，朝著老者激射而去。心念一動，手中木劍鳴聲震天。陽光照射在劍身上，散射出一片七彩光暈。揮灑之間，劍氣紛飛縱橫捭闔，如同浩蕩東去的大江朝著老者奔流而去。

這正是家傳劍訣最後一式——月照大江，此劍一出天下莫可抵擋，當初父親便是憑著此招一戰成名。如今我青出於藍，手上雖是木劍，可揮灑奔流的劍氣只強不弱。

老者瞪著眼睛看著，面色死灰。

我睥睨著他，自以為勝券在握。

突然，面前的老者笑了，彎起的嘴角顯得有些猙獰。

多少年了，想不到又是這招。

他的話聲讓我有些疑惑，念頭閃動的剎那之間，老者突然身子一竄如同展翅高飛的大鵬。左臂一揮，他胯邊的劍鞘從長袖之下激射出來，瞬間就迎上了我手中的長劍。

手中的劍莫名地一滯，抬頭，迎上了老者發狂一般的獰笑。

他的劍鞘彷彿成了一個黑洞，湧出了無盡的吸力，牽扯住了我手中之劍，任憑我如何左衝右突都紋絲不動。

亂世當頭你這少年也是大膽竟然趕到這燕京之地來，老夫只消廢了你的武功，倒要看看在這裡你還能囂張幾時？

說著，老者長劍連揮，劍光閃爍，朝著我雙肩琵琶骨落了下來。

那一瞬之間，無數往事湧上心頭。父親突然的歸隱，不再讓我學劍的決定，那一晚燈下他劇烈抖動的雙肩，以及我手中的木劍。這種種片段在我腦海中靜靜流淌，心底咔嚓一聲，之前困住我良久的什麼東西，破了。

叮噹，清脆的聲響。

劍光閃過，我和老者彼此相視。他看著我，瞪著眼睛，好像吃驚到了極點，一直斷斷續續發出你，你……的聲音。

我轉過身，不再看他，信手一拋，手中的木劍划過一道弧線插在了他的面前：

你輸了。

身後，撲通一聲，地面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