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香菱學詩解析鉤探

香菱學詩解析鉤探

文/蕎麥花開

黛玉好以代寶玉作詩,代宣寶玉心意,發皇己之心曲。如元妃省親代寶玉作試帖詩,以「十里稻花香」之句,體貼寶玉前所題之「稻香村」。詳參鄙作《林黛玉秀恩愛於萬眾之前》。茲再看一例。第六十二回:

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箇喝了酒,聽黛玉說道:

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得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

說得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瓤,說酒底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蔡義江解「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此二句極贊(《蔡義江新評紅樓夢》第六十二回頁下腳註):

榛子:又叫榛栗、榛瓤,榛樹果實,如栗而小,味亦如栗。「榛」與「砧」音同義異,故曰與搗衣之砧聲無關。又「榛子」可諧「虔子」,即摯誠忠貞的意思,故榛子古人為「婦人之贄」,見《左傳

庄公二十四年》。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是懷念「良人」的詩。黛玉所說令語或有深意。

蔡先生鉤沉之功,足堪賞讚。然蔡先生不敢十分確定,黛玉所說令語,究竟有無深意,故下一「或」字。然苟參第十八回「稻花香」、第七十回「鍾、王蠅頭小楷」而合觀,則吾人似可得同一觀感:但凡黛玉代寶玉作槍手,必蘊深意。「榛子」可諧「虔子」,即摯誠忠貞之意,故榛子古人為「婦人之贄」;「萬戶搗衣聲」又懷念「良人」之意——黛玉之用心用意,可謂深矣!若說代寶玉臨字模仿其筆跡、代寶玉作詩發宣其心意,尚僅為「單向」寄意;第六十二回代寶玉作令語則更可謂「雙向」寓意矣——既代下寶玉之註腳、亦發皇一己之心曲。

且今細察黛玉之用心,頗有不得已者。第四十二回寶釵教導黛玉,勿讀《西廂》:「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蓋《西廂記》者,背逆長上,私定終身,「鼓吹」婚姻自由,最是禮教大忌。第五十四回賈母「掰謊」,一番話堂皇無比:「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世代簪纓,閥閱之家,豈容錦書傳情、詩文寄意?第三十四回寶玉贈舊帕,黛玉體貼出深意,不覺神魂馳盪。遂「由不得余意綿纏,急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三首七絕,內有「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之句,正在曹公明筆點出之「嫌疑避諱」之列。所幸這是閨閣私稿,不然,漏到外邊去、長輩耳朵眼裡,還了得?公開場合,詠海棠、桃花、菊花、柳絮,雪天、月夜聯句,便最多不過作自傷之語。「知是花魂與鳥魂」、「寂寞簾櫳空月痕」、「冷月葬花魂」……皆其類也。故代寶玉作詩說令,深蘊心意,達人亦復達己,穎慧高才如黛玉,焉能錯過其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顰卿當曰:予豈好曲折深隱哉,予不得已也!

按黛玉此二句「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暗蘊深意,可參第四十九回香菱學詩: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

香菱從黛玉學詩,「愛因斯坦的小板凳」先後交了三次。第一次為:「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黛玉老師批為「措詞不雅」。按香菱詩中,如「常思玩」、「不忍觀」之詞,確乎淺俗不雅。第二次為:「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此首寶釵老師笑而批曰:「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寶釵之意,此首不切題。——但與第三次所作比較參觀,則前兩作之病倒還不僅在詞不雅、不切題。

蓋詠物詩高妙之作,在「處處有個我在」,物我合一,詠物正自詠。如「詠蟬三絕」,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宋玉「大王與庶民不同風」之句,斷章取義,可以言歟。《紅樓夢》中,黛玉詠柳絮詞「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傷感作悲;寶釵詠柳絮詞則曰「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自有一種「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俱」的從容淡定。而香菱前兩次詠月,只是照著描,作品中沒有自己,這不是作品。

而看第三首,起筆「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便是自況不凡!這不是月,這是月魄!香菱這般人才,如第六十二回寶玉所忖,「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正是精華為掩,可嗟可嘆!然而影自娟娟魄自寒,果有精華,欲掩料難。首二句自傷身世,亦復自振,不流入纖弱頹喪,正是香菱本色。如第七回香菱笑嘻嘻的走來,搖頭不記前事,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她嘆息傷感一回。故「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是振作寬大人語,是「沒心少肺」人語,而若黛玉作詠月詩,便必為「寂寞簾櫳空月痕」「冷月葬花魂」自傷自悲之語了。

不寧唯是。香菱此詩後六句,合詠月與閨怨為一,正為思念良人遊子而發。讀者須記,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正為濫情人情誤思遊藝,薛蟠外出「要經歷正事」,寶釵對母親說:「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聽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她同你去才是。」香菱這才進得園來,拜師黛玉,苦吟學詩。第六十二回,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荳官對香菱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良人胡不歸?佳人空憔悴。讀者從這個角度切入,便可於香菱借月抒懷,渙然了悟。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這是既寫己之思夫(紅袖句),又懸揣夫之念己(綠蓑句)。「綠蓑江上秋聞笛」,機杼同乎杜子美《月夜》「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兩句。杜詩懸揣妻之望月懷己,故「雲鬟之濕」、「玉臂之寒」,不言一月字,而無不是月字;香菱懸揣夫之念己,秋江夜航,月下聞笛,盍勝綺懷?「夜」、「笛」,暗切李益著名絕句《夜上受降城聞笛》,其名句曰「受降城外月如霜」,這便是無一字言月,而月無所不在,含蓄蘊藉,言外意在,正是如此。

然則此詩更蘊藉含蓄,端在頷聯兩句。「半輪雞唱五更殘」,是思念心切,難入夢寐,「五更殘」,言外想見殘月如鉤,斜掛畫樓。上句更妙,「一片砧敲千里白」,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千里」,即「萬戶」;「一片砧」,即「一片月」。又是無一字言月,無一字無月。李白兩句詩蘊藉風流,懷念良人;香菱「一片砧敲千里白」亦復如之。如上引蔡義江先生所解,「榛」與「砧」音同義異,故搗衣之「砧」聲,可諧「榛」子,又「榛子」可諧「虔子」,即摯誠忠貞之意,故榛子為「婦人之贄」,見《左傳 庄公二十四年》。——由是觀之,香菱以詠月寄懷,一抒其思念夫郎之深閨幽怨,正是此詩宗旨!

從詩的形象性、藝術性來看,中四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可謂是寫出了闊大遼遠的時空感。「白」、「綠」、「紅」三字,三色外有一共色——月下之色。「砧敲」、「雞唱」、「聞笛」三詞,三響外有一共靜——月下之靜。洵為佳詩矣!

而時空不同之連續四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寫一月字,此為中國文學之一體,前賢著名之例舉二:李義山《淚》六句分賦一「淚」:「永巷長年怨綺羅(呂后永巷囚戚夫人),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娥皇女英哭舜),峴首碑前灑幾多(羊祜墮淚碑)。人去紫台秋入塞(昭君出塞),兵殘楚帳夜聞歌(霸王別姬十面埋伏)。」辛幼安《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五事分賦「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昭君出塞),更長門翠輦辭金闕(漢武帝陳皇后失寵)。看燕燕,送歸妾(春秋時衛國庄姜送別戴媯)。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李陵蘇武塞上離別)。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荊軻刺秦易水送別)。」

鉤探至此,可揣第四十九回香菱此句「一片砧敲千里白」,遮莫竟遙啟第六十二回黛玉此二句「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蓋香菱之寄懷薛蟠,與黛玉之寄懷寶玉,事雖殊,其理則一。設若按紅學家如蔡義江先生等之考析,黛玉之死,乃為因寶玉外出,久之不歸,道路謠傳,竟遭橫死,黛玉心傷,淚盡泣血,隨之地下,則香菱寄懷遊藝夫郎之此詩六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豈非亦全可為黛玉遙思深念寶玉而發?想第六十二回黛玉代寶玉說酒令語其時,或亦有設計台詞:「起予者菱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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