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野:第三條道路

有人問我:「那是什麼呢?請用一句話來概括。」我一下子說不出來,我們都能感覺到風向,卻無法清晰地描述這陣風。有人說,風氣十年一變。我覺得,這裡有觀念上的彈性極限,也有一些集體性的內在的迫切需求,它來自於個人對全局的默默認知,雖然出之於內心,卻很可能是最客觀的動力。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呢?從晚上到早上,心裡一直縈繞著這個問題,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加以表述。

凌晨3點,一個詞跑進我的腦袋,那就是貝先生說的「第三條道路」。他在1982年談到了這個問題,如今,時間已經過去快三十年了。很多人曾為此努力,卻不得要領。今天想來,這可能仍然是最要緊的一個方向,雖然簡單,雖然直接,但很真實。貝聿銘說:「我的真意是希望由此找到中國建築創作民族化的道路,這個責任非同小可,我要做的只是撥開雜草,讓來者看到隱於其中的一條路徑。」道理誰都明白,目標大家也不見得反對,可是三十年來,還真沒見到有多少人認真把這當個事情;即使不自覺之間已經走在路上,也因為自尊或其他什麼成見,不去觸碰這個詞,甚至於,內心裡開始對種說法生出抵觸之情。如今我們要重新紹述,要認真而誠懇地說,我們要尋找的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它正是貝先生的第三條道路。

二十八年前貝聿銘提出這個概念的時候,歷史格局和社會心智與今天全然不同。那時候西方的建築世界鬱郁乎文哉,我們心急,卻都不知道從哪兒學起。接下來這二十年發生了很多事情,從改革開放到軟著陸、從大包干到農民工、從自由主義到新左派、從貼郵票到互聯網。如今,除了使用筷子以及經濟發展模式上的「摸石頭過河」,我們的人生經驗幾乎全然西化了,即便是最有抱負的中國建築師,也不太把追求文化獨立性、自主的形式語言和一種外在於西方知識系統的建築美學和倫理當回事。有人誠意追求「中式風格」與地產經紀的結合點,有人循著西方建築理論的思路開始遭受「原型焦慮」的折磨。與上一代或再上一代建築師比,他們要麼更加超然,要麼普遍虛無。

很快,西方就不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在二十年積極的交流、學習與合作之後,不自覺地,人們開始以西方的制度標準、美學趣味和工藝品質來衡量中國的建築實踐。一比之下難免會有失望,結果名正言順成為「先進即正確」的信徒,「達到並趕超國際標準」的工具理性甚囂塵上。可同樣是因為交流和思考,讓我們更能看清西方整個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的問題,很多問題都無解。故此,我們不妨把目標放低一點,不去謀求超越,而去另闢蹊徑。如今假如不能自尋出路,恐怕以後就會是個難以收拾的局面。因此無論在哪個領域,尋找第三條道路的理由都是充分的,局面都是迫切的,努力都是必須的。

現在重新回顧一下貝先生這句話。如今,我們已經開始摒棄了「建築創作」這個詞,建築師職業內涵擴大了,「庫哈斯主義」之後,建築設計更像是運籌,建築師更像商人。但在我心裡,總是還有個不變的形象在,有個恆常的東西在。理論界談民族、談傳統,先前大多數論述中,人們總是不自覺地將二者混為一談。如今我們要很清楚地一分為二,從這個角度來說,貝先生「尋找民族化道路」的這一說法,也許並不確切。但是在這句話裡面,貝先生自己留出了餘地,他說得很清楚,他要做的只是撥開雜草,給我們指出一個方向,我想這個他做到了,三十年之後,我們終於可以直接求知於西方世界,對歷史看得也更清楚些,在這個文化環境中,最有自尊心的、最無成見、最願意認真積跬步以至千里的人,都該明白,除此之外我們幾乎別無選擇。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們沒有別的方向。有些人沉湎於歷史,在對人或物的追懷中寄託對故國的哀思,我認為無助於當世。跟著西方更沒有前途,即便我們跟他們一模一樣了,也註定得不到尊重和關心,還得自己尊重自己,自己關心自己,最後的結果總歸是鬥爭而不是和解,這是關乎生存空間和文明形態的問題,沒得商量。很多建築師主張的「處理現實」,其實只是權宜之計,因為現實是有為法、是夢幻泡影,一個浪頭跟一個浪頭,還沒等辨明洋流,就被拍死在沙灘上了。這些道路都不通,連個方向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避難所。現在,商品、利潤、全球化、資本運作都是褒義詞,人們總是奢求最高性價比,所以才會一晌貪歡,甲方跟官員稱兄道弟,建築師跟甲方稱兄道弟,搞評論的跟建築師稱兄道弟,不為別的,就為切一塊蛋糕分一杯羹。說到底,心中缺乏「誠」與「敬」,給自己很多妥協的借口、惰怠的理由,卻美其名曰叫「入世」。說明白點,那不是入世,那叫混世,入世需要勇敢堅毅、百折不撓,混世卻可以隨風搖擺、順水推船。入世的是菩薩,混世的是魔王,兩碼事。

既然此路不通,就得另覓出路,這個很難、性價比偏低,所以識時務者、聰明人和成熟的人避而不談,只有傻瓜才肯信以為真。貝先生是傻瓜嗎?有人會說,他奢談所謂「第三條道路」,自己卻不全心求索,話是噱頭,人是滑頭。我死心眼,不敢這樣虛無,我倒是寧可相信他老人家是真誠的,否則他何必苦思冥想搞什麼「民族風格」,幹嘛不直接把代表國際先進水平的現代主義建築理念批發到中國,以求得皆大歡喜呢?他的立場、他的作品,都表明他鐵了心要跟我們分擔同一份焦慮,這份焦慮,從鴉片戰爭算起,兩百年了,不管你身在哪裡、操哪種語言,只要你皮膚沒變色,理智沒淪喪,哪怕化成灰都能感覺到。

「第三條道路」是一個明智方向。首先,它告訴我們,不能因自尊和傲慢而拋棄西方現代主義,乃至西方古典精神。有一句話,黑格爾說的,我記不清了,大概的意思是,新的範疇必須涵蓋已知的所有範疇。西方建築的歷史與現實是我們絕不能視而不見的豐碑,其過程、案例和人物都是我們的思想資源。我個人就暗暗覺得,柯布的救世情懷和天真勇毅跟孔夫子很像,然後不禁推斷,古往今來,以人格來揣摩世情,千古沒有變化,環境的進化有賴於傾注心血的建築實踐,而建築師的成就必然附麗於對個人成就的渴求之上,他的自我完成就是社會責任和文化責任的載體。其次,它告訴我們,必須從歷史中尋找資源。一個人對歷史的興趣和對歷史素材的興趣應該分開來處理。在歷史的兩個部分(大傳統和小傳統)中,需要反覆強調的是,不能放棄知識傳統,它差點被遺忘和切斷了,而那恰恰就是重建秩序的關鍵之所在。最後還有民間智慧,現在唯一真正受重視的東西。也許還包含更多,但也有排斥,排斥那些盲從派、知識追星族、犬儒、哲學販子詭辯家(他們沒有信念),以及混世魔王。中國當代建築界的一個關鍵問題,不是缺少好的設計師或充滿敬業精神的職業工作者,而是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知識精英和詩人的介入,在哲學的意義上來探尋一個模式、一種生存態度、一種獨特的詩意和實踐倫理,來為中國建築注入靈魂。換句話說,我們需要的不僅是靈巧的雙手,還有智慧的頭腦和充沛的感情。

既然我們不能超越現代建築材料與施工技術,就必須使用西方建築的一些現成的東西,可以將其看成是一些辭彙。不妨把建築構思分為遣詞、結句和謀篇三個層次,我們在第一個層次上,可以也不得不使用基本的抽象形式語言,然後在兩外兩個層次上,採用何種語法去組織句子結構、用什麼體裁去表達什麼感情,就不受限制了。用英語來寫駢文的確不容易,但我們心目中挂念的倒不是駢文。梁思成的建築語言學類比的問題,首先在於他給出的辭彙定義並不基本,但分析方法不妨借用。貝聿銘在香山飯店和蘇州博物館中也給出了一些具體的建議,從輿情上看,大家並不特別認同。我們如何拉接兩個傳統,找到自己的語言?作為先行者,前輩並沒給我們留下特別具體、可供操作的思想資源。

現在需要把問題搞得更清楚些。第三條道路,就是要在東西方之間,為建築提供一條美學和倫理的自新之路,它關乎我們來日的生存想像。我們若想在第三條道路走下去,就要有一部合乎規格的車輛,它的四個輪子分別是:知識傳統、西方模式、中國現實和個人表達,四者缺一不可。這裡不提公共空間、不提低碳、不提非線性、不提表皮、不提地域性、不提建構,那些時髦的範疇沒錯,但都包含在更大的範疇之內,它們或者太重,或者太輕,都不是最迫切的問題。除此之外,有更多值得牽掛的東西,尤其是以個體為單位的苦思和創造,以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聖徒精神,來與商品時代的滾滾大潮搏擊。我們的出路,有時候不得不寄望於個體樹立精神標杆,給眾人一個模式而不僅僅是潮流,藝術沒有集體創造,要允許一部分人先覺悟起來。

很多建築師直接求學於西方,他們之中最有智慧的人,應該能抓住這一體系的精髓,並以個人的悟性加以弘揚,這是四個輪子里相對最穩妥的一個。中國現實,它就在我們身邊,庫哈斯說得沒錯,他的總結針針見血,但他畢竟不能感同身受,農民工不是他的親戚。所以我們還不能輕鬆地審美起來,我們還是要改進,野蠻的原始積累和非人道的城市化、兩極分化的環境體驗和竭澤而漁的發展模式,都有改善的必要,總有一天我們能從噩夢中醒來。在殘酷的現實里,確實可以生出設計素材和思考動力,但它必須是批評性的,它的不完美提供了這一切。批評地思考中國當下問題,就不能不回到傳統,我本能地質疑人們「公共空間」的偏愛,也就是西方語境下民主自由的無條件偏愛,同西方語境教育出來的最有反思精神的哲人一道,必須將這套「被現代」過程中無條件接受的城市發展模式和居住模式,甚至更廣泛意義上的現代化的生存想像,都進行徹底全面的反思。美學就是倫理,形式就是秩序。當我們開始樹立新一套美學標準,開始展開新一輪環境構思,進行新一季生存想像,舊的秩序才能慢慢消退。所以說最要緊的還是我們的知識傳統,那裡就有禮和樂,樂就是形式,也就是秩序,「樂理通倫理者也」(《禮記》)。如何應對面前這個禮崩樂壞的局面呢?回到傳統,周身沉浸於其中。

在當代中國文化環境中,所謂的「實驗」更像是一種工作,一種姿態,而不是一種體驗,一種知行合一的人生道路。「思」已經物質化了,它外在於身體和實踐,成為自我標榜。況且,太多所謂「實驗」只是緊隨別人的腳步,帶著崇敬與讚歎,從別人的作品中培養自己的趣味,期待別人的掌聲。「達到並超越國際水平」這個標準,用來衡量經濟、技術或管理則可,用來衡量藝術不行,因為創造性和靈性沒有統一標準。只有蒼白乏味的心靈,才不懂反求諸己,只懂亦步亦趨。第一代「實驗建築師」,喊著「你有我有全都有」的口號,梁山的炕頭還沒捂熱乎就去打方臘了。

所以我認為,當務之急是一小撮天真勇毅、不識時務的建築人投身於傳統,像傳統知識人(較文人的範疇更加廣泛)一樣追求「君子不器」的境界,同時保持清醒,目視當代,心繫故國,畢竟,五千年的積澱不能輕易丟棄。我相信那裡應該有一些要緊的資源,它能提供一些生存想像和環境美學,從城市到建築,都可以找到一條新路。歷史素材可以不僅僅是園林和國畫,也可以是意識形態、民間信仰或巫術層面的東西。儒、道、佛的哲學是指導性的原則,我們愛物,但要愛得有道理,晚清的道器之爭仍然有它的現實意義。新的研究/實踐者要在東方和西方之間、沉湎和超脫之間、用心與無心之間、技術偏愛和原初體驗之間,尋求中國式的平衡,明晰而客觀,沉湎而充滿感情。要同時具有高迪的雄心和巴拉乾的平常心。這件事是個階段任務,只能依靠少數派來完成,因此個別建築師責任重大,卻不能以小圈子或小團體固步自封,一旦自大起來,就會江郎才盡。

一切都是平衡。第三條道路不是高速公路,只是千尺危崖上的一根細細的平衡木。前幾天批改作業的時候,看到學生寫的一句話非常令我感佩。他說:「在這樣一個發展的時代,思考中國建築未來的建築人走在獨木橋上,掉下去不會是驚濤駭浪,而是鮮花美女,只有閉上眼,抵住物質的誘惑,一直前行。閉上眼,那是中國建築的明天。」(魏宏源)

《黑客帝國》(Matrix )的結尾部分,尼奧瞎了雙眼,就此能夠看透機器世界的真實結構。這是充滿象徵意義的,在第三條道路上也是如此——閉上眼才有平衡。

金秋野,北京建築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從事建築教學、理論研究、翻譯、建築評論與建築設計工作。

本文原載於史建主編《新觀察》第六輯《四談實驗建築與當代建築》。《新觀察》文集由同濟大學出版社「光明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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