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牆

文/劉熙浩

一.

獨居的林先生自從辭職以來,用電腦敲字之餘,就常坐在書房裡寫寫畫畫。

這種愛好一方面讓他在脫離了雜誌社的束縛之後可以繼續發展自己的文藝才能,一方面讓他覺得自己賦閑在家的生活也不乏豐富的趣味。

林先生書房裡的牆就是他業餘生活的成果。

這面牆前原本放著雜誌社歷年堆積的材料和文件,辭職後這些東西都賣給了廢品商,整張牆面就空了下來。於是林先生開始把自己的書法作品和小詩手稿貼在牆上,用來裝飾這個有些空蕩的角落。一天天過去,他的手稿越來越多,牆上的紙就越來越厚,以至於密密麻麻,如同河魚身上的厚鱗,或是楊樹表面的硬皮。林先生對此非常滿足。

直到某一天,林先生髮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那天他仔細地謄寫了《新知》雜誌上的一篇文章,正準備貼在牆上,忽然發現自己前一天剛剛貼上去的一段短文有些不一樣了。他扶正眼鏡定睛一看,發現那張紙上多了一些莫名的勾畫,在最後幾句文字上還加了圈點,這絕對是人為的。這些勾畫昨天還不曾有——他從來沒有在自己寫的東西上做勾畫批註的習慣。

林先生嚇壞了,他回憶了一下昨天發生的事:他早上起來鍛煉,中午在小區外面的小餐館吃了午飯,然後要了一份飯菜作為晚飯,除此之外的時間一直都在家裡。全天都沒有客人來,一定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潛入了他的書房,看了他牆上的東西,然後做了這些記號,他想著。

於是林先生立即檢測了書房和卧室里的財物,結果什麼都沒有丟失,沒有失物就不能報案。林先生感覺非常奇怪,他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個私闖民宅的人不偷不搶,卻要對掛在別人書房裡的東西動手腳。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差池,懷疑這些批註是自己不經意隨手畫的。

這件事就慢慢被他淡忘了。

二.

兩個星期之後,這件事又被他回想了起來。

林先生又發現自己的牆上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東西。那天他欣賞著自己牆上的作品,突然間發現了自己很久以前的貼畫有了不一樣的地方。他的許多原本非常精緻的人物畫上,出現了許多充滿惡趣味的塗鴉——有的人頭上添加了簡筆畫成的帽子,有的人則多了鬍鬚;他的很多文字都有了勾畫,有的地方加了問號。

林先生一時雙眼發直,有人闖進了自己的房間,做了這麼多的事,自己卻一無所知?這對於獨居已久的他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震怖。

畢竟塗抹作品事小,這種潛在的威脅和挑釁是非常巨大的。

他又氣又怕,百思不得其解,當晚上在自己的電腦前安裝了監控軟體,用內置的攝像頭時時觀測著對面牆壁的動向。然後他將電腦設為黑屏,並且一直處於開啟狀態。這樣一來,無論是什麼時候再有人擅闖書房,都會被對面的攝像頭錄製下來。

林先生覺得,無論真相是什麼樣,這下總能夠水落石出。他在某一瞬間覺得可能是一位自己的仰慕者,在家中無人的時候前來觀瞻自己的偉大作品,像電影情節中的那樣。想到這裡他的氣有些消了,甚至開始微笑著想像她被發現時的窘態。

林先生開始頻繁地出門,他希望藉此引誘那位「梁上君子」前來自投羅網。接下來的幾天里,他不斷觀察自己的牆和電腦錄製的影像。期待著破獲疑團。

三.

事情很快有了進展,但是進展的方式和林先生的預期有些出入。

連續許多天,電腦的攝像頭錄製到的都是一片靜默無波。這樣的結果讓林先生無可奈何,只能繼續接受這種未知和恐懼帶來的一天天的煎熬。

那天晚上林先生照例往牆上貼摘抄,他突然瞥見牆上有了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那是一張新的紙條,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嶄新的字條。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

「九州清晏」。

這幾個字他非常熟悉,是圓明園四十景里的名字。他曾經謄寫了一份四十景的名字,恰好掛在這面牆上。但這張字條上的字跡是如此醜陋,絕非他自己的手筆。這一定是那名不速之客所做的,林先生想。

他立即重新查看了先前的所有錄像,沒有人出現過,無論是深夜還是白天,在快進播放的屏幕里,牆面前見不到任何人來過的跡象。晚上的光線模糊不清,但沒有人影在屏幕上出現過,這是無可置疑的。

就是那個時刻,林先生產生一個離奇的念頭:他覺得這些難以名狀的字紙並非來自於人......

換一種說法的話,這面牆不知為什麼,它活了起來。

四.

事實上,紙牆確確實實地活了起來。在接下來的一次次觀察中,林先生漸漸發現,這面牆極其清晰地擁有著自己的意識,並且它的心智在一天一天地趨於成熟。

在之後的幾周里,林先生明白這面牆將自己貼上去的紙張當做了學習資料,正在一點點觸碰著人類文明。它彷彿有著無比強大的理解力,對於語言文字的辨識和破譯能力超越了尋常的人類水平。

舉例而言,林先生貼在牆上的文字篇數雖多,但加起來還沒有一本小學課本的內容多。而且往往晦澀艱深。這面牆僅僅憑藉這些片言隻字,就能簡單閱讀一些文章,甚至加以圈點批註,這種事情在人類的語言學習中是無法想像的。

此外,這面牆還在學習繪畫,它稚拙而頑固地把一些簡單的事物畫了出來。林先生迄今也不知道那些作品是怎樣從牆上長出來的,但它的確是在畫著。這種學習的熱情讓林先生感到無比驚異,他想培養這面牆,像培養一個小孩子一樣,去教導它學習知識。

林先生的這個想法一產生就立即付諸了行動。他買了一本全新的字典,一千多頁,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一頁一頁撕開貼在了牆上。他用剪刀裁下膠帶時,彷彿能夠聽到牆充滿求知慾望的呻吟。厚厚的字典在牆面上粘得很厚,將原先的書畫作品都嚴嚴實實地遮擋在裡面。

不久之後的林先生才會知道,正如深埋土中的堆肥催化著芽的滋生,他的這些被封在紙牆裡的作品,在冥冥中決定了這面牆內心深處的性格。

五.

「我是牆」,是這面牆自己寫出來的第一個句子。

字典的出現對於牆來說是一次質變,它花了一星期進行了深入學習,最終獨立寫出了一個結構完整的句子。從此之後各種滔滔不絕的段落每天都在牆上出現著,如同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滿心滿嘴都是新奇別緻的語言。

林先生很高興。作為一個獨身多年的人,他平生頭一次感到了教育的滋味,好像是在教自己的孩子一樣。他看著這面紙牆不斷成長,用筆在它寫出的字句上加以批註。它會向他提出許多問題,關於自然,關於社會,關於藝術。這面紙牆對於自己身處的房屋吐露出了些許的不滿,並且表現得很想去看看屋子外面的世界。

這個世界對於它來說不過是紙上的符號,他從未見過天空和地面,不知道什麼是江河,甚至除了林先生之外,他不曾見過任何一個人類。林先生深切地理解它的所思所想,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解決。

世界上從未有過牆旅行的先例,畢竟根本就從未有過像他所見到的這樣的一面牆。林先生找來了許多照片,並且用電腦向它日夜播放著記錄片和電視劇,同時不斷地用書本去飼餵這面牆。他不惜工本,買來很多圖文並茂的知識性書籍,回到家一頁頁粘貼給牆看。

他的做法是有效的。隨著紙牆變得越來越厚,它逐漸變得越來越淵博,筆下的文字日益燦爛多彩。很快它就向林先生提出要求,要看哲學方面的許多著作,他要求閱讀雅各比和尼採的著作,也想要讀讀薩特和加繆。林先生很快發現自己難以滿足它逐漸膨脹的求知慾,甚至難以讀懂它寫出來的文字。

書房裡逐漸被紙片和書籍充滿,一天天變得雜亂了起來。當有一天林先生讀到一篇行間充滿痛苦和掙扎的文字時,他開始感到害怕和無措。

那篇文字里充斥著一具在昏暗漆黑的房間內求索的牆的所思所想,它無比痛苦,因為它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它的世界裡除了對於未知的人類文明的理解和思考之外空無一物。有時候它更願意相信自己所學習到的一切都本不存在,但它又執拗地對這個不存在的世界充滿熱愛。

林先生讀完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希望幫助這面紙牆,並且有責任這樣做——因為這面牆是由他賜予了生命和意志。但是他又感到深切的無力,因為自己並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助到它。林先生不希望這個充滿智慧和意志的靈魂在掙扎中破碎,一方面是心懷惻隱,一方面是他對這面紙牆存在的一種極為微妙的難以言說的共鳴感。因此他必須得做些什麼。

六.

林先生被後世的人譽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文學家和行為藝術家。

那年他帶著一面從家裡拆除下來的磚牆,從東亞驅車西行,途徑歐洲後南行至非,然後飛越大洋,環遊了大半個世界。

評論者總是把目光聚焦在他那面粘滿了紙片和照片的牆上,他們試圖汲取那些紙片上深邃的思想,來理解總是低調迴避世人的林先生,理解他充滿苦痛的內心世界。他的孤獨、他的抑鬱塑造了他的哲學。他的文字總是和自己對話,在不斷的自我審慎中思考人生的意義。

有傳言說,林先生有種精神疾病,讓他將自己想像成了他的那面紙牆,人們有時會看到他在夜間將長長的字條貼在上面,然後自己再寫出字條作為回應。也有人會注意到他常常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對著牆自言自語。而更多的人則把這些行為當做他行為藝術的一部分,表現著他深刻的思考過程。

林先生死後人們拿他的牆給他做了墓碑。

據說時不時地有人會在上面發現字條,用深邃雋永難以捉摸的語言描繪著對他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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