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那個地圖上找不到的社會
地圖軟體上搜索這裡的時候會顯示找不到該地址。王岩就被送到了這個找不到的地方。
王岩脫下自己的衣物,存了物品,換上了帶有編號的橘灰相間棉衣。然後被領著走進鐵欄矗立的房間。
315是房間號,王岩蹲在了門口。
屋子裡32個人,領頭的問他因為什麼進來。
王岩說,賣血。
王岩是因為賣血才被關進看守所的。他賣的不是自己的,是非法倒賣血源,夠判個小罪,但也可能保外就醫。
其實這買賣不是王岩的,他就是個跑腿的,真正的老闆早跑了。但王岩也不幹凈,他知道的多。他就盼著老闆怕他話多趕緊花錢找人給他弄出去。
屋子裡的人大多凶神惡煞,不少人也能從裸露的脖頸看出有大片的紋身。
屋子的老大問了王岩的基本情況,然後對著手裡的名冊看看,然後就開始講這裡的規矩。
新人吃飯得排在最後,上廁所得憋著等位,剛進來啥也沒有什麼都得借,借了什麼都得大聲喊謝謝,長點眼,多幹活,就沒人欺負你。
王岩點頭。
王岩開始了看守所的生活。
王岩的第一晚睡不著。幾十人都睡在一個硬硬的木板通鋪上,人擠人,而且徹夜開燈。旁邊的人有難聞的體味,嗆得王岩直咳嗽。
7點起床,排隊上廁所,然後蹲著吃早飯。三餐都是饅頭和大白菜,鹹菜是別人給的。9點到11點盤腿坐在木板上學習,背弟子規,背英語。接著吃第二頓饅頭白菜。下午繼續坐在板子上學習,4點在院子里放風,再吃飯。晚上有兩小時看新聞時間。最後差不多就又到睡覺時間了。
看守所是關押所有還沒定罪的犯人的,王岩是知道的。
他們都在等待著判決,有人等來的是無期,也有人在這裡十幾天就重獲自由。能等來什麼,到底是什麼決定了結果,是錢還是運氣,王岩卻不知道。
他還知道看守所是比監獄痛苦十倍的,因為這裡不允許與外界對話,連個信都不許寫。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命運捏在誰手裡。這種不安和煎熬,是掰著指頭數日子的監獄生活比不了的。
王岩聽說315逗留最長時間的人是魯哥。
魯哥是管理層,負責喊號,他在這裡待了2年零4個月。
魯哥想過自殺
魯哥是因為經濟詐騙進來的,據說卷了人家好幾億。但不是他一人乾的,聰明點的同夥早跑了,他沒反應過來就被抓了。和他一起進來的關在其他房間,不能碰面。
魯哥有孩子,兩年多沒見,而且也不知道再見到是什麼時候。經濟類犯罪最難定罪,要一筆筆地算錢定論,而且要是有跑路的連環案就更加遙遙無期。
在第一年的時候魯哥整個人快崩潰了,他到處找尖的東西想自殺,但連吃飯的勺子都是塑料的。然後有那麼一天,魯哥忽然變得開朗,他嗓門大了,吃的多了,還在柜子邊養了豆芽。
其他人說這叫開機了。
他好像為了生存,燒斷了自己某一段神經,這樣就少痛苦了那麼一點。
有時候,他還會拿出一副皺皺巴巴的舊撲克,拉著峰哥跟他玩。
峰哥遇上不要錢的主了
峰哥其實是個名人,家裡有黑白的硬關係,方圓十幾公里的人都認識他,他打人從來不負責任。
有幾次把人腦袋打開顱了,賠個5萬10萬,對方要是不依不饒,就有人拿著刀敲他們家門。
但一年前那次峰哥打錯人了,他在KTV因為小事和人磨擦,抄起瓶子把人開了,之後又隨便抓了什麼東西,往死里敲了20多下。
報警,驗傷結果是重傷,監控錄像也清清楚楚。峰哥說賠錢,對方說不要。
對方也是個官家的親戚。
這次峰哥家裡的關係撈不了他了。
不要錢,不諒解,只想讓你受罪。
於是峰哥在這裡恍恍惚惚了一年,對方還說沒出院。
峰哥說我下手太狠了,這下栽了。但是論手狠還是斯文狠。
斯文長得特斯文
斯文平時戴眼鏡,但進來的時候都給摘了,他長得眉清目秀,瘦瘦高高,說話也慢慢蔫蔫的,但洗澡時候能看見他背後紋了個關公。
斯文他爸爸在家鄉縣城是個角色,他也從小帶著一幫孩子打架沒輸過。當地都知道有個長相斯文的孩子打架不要命。
斯文說,他以前拿刀給人捅了根本沒事,現在不行了,管得嚴了,這次他拿刀給了一孩子喉嚨一刀,對方沒死,但一下就給他抓起來了。
他老是感嘆,現在真嚴,北京真嚴,在他家就沒事。
每次他一講這裡阿布杜就眼睛咕嚕嚕轉。
阿布杜說誰都藏不住,只看他想不想
阿布杜是小偷,專門在人最多的上下班路線下手。
他偷現金,偷手機,然後倒賣給專門的渠道,偷幾個就藏起來,這樣警察也抓不到全部證據。
阿布杜每年都回家,把偷來的錢存起來,每年大概平均有20萬,休息一個月,就再出門。
他去過北京,上海,廣州,珠海,西安,還有很多很多地方。他偷過港元,人民幣,美元,拜過師父,加過團隊,最後選擇單幹。他說他一眼就能看出誰身上有沒有錢,而且只要他想,就百分之百能偷過來,你藏不住,就看我想不想。
每次被抓,大概都是關他三到五個月,他說每當這時他就當作農閑放假,在這裡休息休息,出去就再去地鐵好好上班。
阿布杜的父親很支持他,每次阿布杜被抓,父親就跑過來給他在號里存錢,讓他買好吃的。
阿布杜會唱歌,認識最新的明星,見多識廣,甚至還能通曉各個城市不同看守所的伙食。
315有人問他,出去了你會和莉莉成為朋友嗎?
阿布杜笑了,說看你問的這問題我怎麼回答。
莉莉就是那個散發著永恆味道的人
莉莉長得特別彪悍,他幾乎說不清楚漢語,所以也不怎麼聽老大的呵斥。他聽不懂,但估計全是裝的。
莉莉販毒,運毒。
在抓住他的一刻,莉莉吞了個刀片,於是在看守所里他永遠有特殊待遇,醫生要每天給他檢查身體,給他吃藥,讓他早日把刀片排出去。
阿布杜說莉莉傻,別人吞刀片都是把刃磨了,然後包上透明膠帶再吞。莉莉吞的是帶刃沒膠帶的,這樣弄不好就真死了。所以誰都不愛睡覺挨著他,怕他半夜忽然死了。
而且吸毒的人,一般也不怎麼受歡迎。
不過有一個同樣吸毒運毒的,人人都喜歡跟他聊幾句。
美國運氣好的話就很快能送回美國服刑了
美國是美籍華人,來自寶島台灣。所有人都叫他美國。
美國老給大家講外國的生活,而且言談得體邏輯清晰。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和315里的大部分人不一樣。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環境里遇見,會以為他是個家境優越的陽光大男孩。
美國跟朋友在夜店磕完葯後出來時候被抓了,當時他和朋友身上分別裝了零點幾克。
美國說,這東西零點一克就是一個大坎,一下就能多出去好幾年,但是如果他和朋友分擔了那就少點。
但是提審之後美國的臉垂得起不來了。
朋友翻供了,全推給他了,他得多判幾年。等判決書下來,他應該就拉到美國服刑了。
美國一個勁地念叨,囚徒困境啊,囚徒困境。
然後楊哥勸他:美國啊,別慫,咱315的沒一個慫的。
楊哥長得像個慈祥的老大哥
楊哥長得特別暖人,但他是個放高利貸的。不僅放貸,分息,詐騙,勒索,毆打人致殘,什麼都干。他身上紋滿了花紋,和慈祥長相不符的是滿滿的黑社會內核。
楊哥家裡給看守所交的錢最多,所以是老大,他也有能耐管住這一屋子人。他做事一碗水端平,先來後到明明白白,既不讓老人得意忘形,也不讓新人得寸進尺。誰管什麼,誰值班,誰擦地,有條不紊,讓巴掌大的315像軍營一樣運轉。
楊哥常說,你們知足吧,咱們是文明班房,都是比較輕的罪,有的重罪班房裡,殺人,強姦,神經病,同性戀,你們要在那沒幾天就瘋了。
楊哥脾氣特別好,從來不讓315有打人的事情發生。
但是雜種來了,讓楊哥動了手。
小雜種被打吐了,然後又吃了
雜種是半夜才進來的。屋裡人念叨怎麼這時候還有人來。
楊哥問了他基本情況,然後皺著眉頭看手冊,咬了半天牙說你先睡覺。
雜種擠在最邊上睡了。
第二天放風的時候,幾個人自覺地把攝像頭的位置擋住,然後把雜種逼到了死角。
你是為什麼進來的?楊哥問。
我,我是,我是拐賣。
放屁!楊哥喊。然後一個大嘴巴。
雜種站不穩。
那麼小的小孩兒!你個雜種!楊哥咬牙切齒。
雜種是把一個6歲小女孩拐了,然後關在屋裡侵犯,被家長報警後一路追著攝像頭把他抓住了。
我也有孩子!你個雜種!
楊哥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大家都是壞人,壞人也分三六九等,都是人渣,人渣也欺負更人渣的人。侵犯孩子的,比小偷地位低得多。這是楊哥沒事就說教的話。
雜種吐了。
吃了!楊哥喊。
雜種哆嗦著吃。
大家圍著,怒視著,好像一群憤怒的正義之士。
王岩也看著,他第一次覺得警察也能做點好事。
我就是警察
九叔進來的時候,好多人跟他打招呼,說你回來啦!
九叔說我回來了!然後哈哈地笑。
九叔以前在這裡待過,然後被帶到了重罪區,現在又回來了,九叔說證明外面給他辦事的人找對人了,錢花對地方了,之前他是七年以上的刑,能回這裡,證明是七年以下了。之後再使使勁,好好表現,減減刑,就沒幾年了。
九叔是貪污。
他興高采烈,幾年,換那麼多錢,值了。人一生能賺那麼多嗎?我用幾年來換,我能不樂?
九叔很善談,他說就因為自己愛說話才進來的,不然根本抓不著把柄,他沒事就開導其他年輕人。說你這是小事,你這都不叫事,你這個啊,屁事沒有。
他問起王岩怎麼進來的,王岩說賣血,老闆給他點錢蒙他,然後,如何如何。
九叔說不對啊小兄弟,你這事應該進不來啊。
王岩說為什麼。
九叔說你這事沒啥實錘,打死不承認就行了,24小時就必須放你。你是不是聽警察的了,他連哄帶嚇唬讓你簽字你就簽了?
王岩沒說話。
九叔說哈哈哈你肯定聽人家話了!傻冒!你就是讓人唬了!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知道我具體怎麼回事!王岩有點不滿。
我怎麼知道?九叔壞壞一笑。
我就是警察。
他說。
春節的時候,所有班房都吃了頓餃子,還放了天假。
所謂放假,就是一天不用坐板子學習,可以打牌下棋一整天。
窮凶極惡的人渣們,小偷小竊的蟲子們,也像小孩一樣嘿嘿地笑。靠門口的管理層,啃著從看守所小賣部買來的燒雞和豬臉,阿布杜和一幫讀過書的年輕人自製了一套牌,打起了狼人殺。
每天有人出去,也有人進來。
誰的判決書下來了,其他人會集體鼓掌,誰取保候審出去了,這時候他們會集體唱歌。
315飄蕩著壓抑的氣氛,有著痛苦,有著絕望,有著頹廢,有著扭曲的安逸。
也有著規則,有著階級,有著交易,有著完整的生存體系。
彷彿,這也是個完整的社會。
即使,這是個無法搜索到的,一般人一輩子也無從所知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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