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命(架空歷史,為子逆天改命)

窺命

文/陸九易

姬涼是個被上蒼眷顧的男人,生來帶有天眼,能窺天道。

憑著這個本事,他十五歲起義,一路從東川打到錦都,成了一個諸侯國的王。

姬涼二十歲那年成為宋國的國君,登基的那一天,宮外來了個鬍子花白的老頭,老頭覲見了姬涼,摸著鬍子說:「天道可窺,小運可逆,大運弗遷。」

姬涼:「說簡單點,寡人讀書讀書不多。」

老頭:「王上今日能成大事,是因為天命如此。天命連成因果,牽連著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小的因果線可以切斷,大的卻不能。王上可窺天命,卻不可逆天而為,不然違了天道,要遭天譴。」

姬涼:「你的意思是,寡人這輩子只能做個諸侯國國君,沒資格做什麼天子了?」

老頭閉上嘴不說話,但眼中滿是讚賞地看著姬涼,滿臉「孺子可教也」。

姬涼麵色一沉:「來人,將他拖出去!」

老頭掙扎道:「王上要老夫死,老夫毫無怨言。但老夫還有一句話,拼著一死,也要說與王上聽!」

姬涼:「你說。」

老頭:「王上命中天生帶天眼,可窺天道。可窺得了太多天機,終將失去命里最寶貴的東西。」

姬涼:「兩句話了。拖出去,杖斃!」

姬涼成為宋國國君的第二年,娶了個漂亮老婆,宋國百姓管她叫息夫人。

兩年後,息夫人為姬涼生了個兒子,是個大胖小子,睜著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看著姬涼,澄澈又透明。

息夫人請姬涼給長公子賜名,姬涼看了他一眼,道:「就叫邑吧。」說著,繼續去忙吞併鄰國的大事。

公子邑長到五歲,是個粘人的胖娃娃,特喜歡跟姬涼親近,抱著他的大腿往上爬,仰著小臉一迭聲地喊:「父王。」

聲音裡帶了幾分稚嫩,脆生生又軟軟糯糯,叫得人心都軟了。

然而姬涼不為所動,他忙著批文書,一隻大手放到公子邑的頭頂上,道:「乖,自己玩去,父王忙。」

公子邑長到八歲,臉上的嬰兒肥褪去了一些,顯出好看的五官來,活脫脫一個未來的美男子。他天資聰慧,經史子集看一遍過目不忘,看兩遍倒背如流,是妥妥的國家繼承人。

姬涼不是感性的男人,看到兒子這麼有出息,雖然覺得欣慰,表情上卻沒什麼體現。他想起自己能窺天命的本事來,心血來潮,給公子邑算了一次卦。

卦象顯示,公子邑天生命裡帶煞,將來,是要弒父的不孝子。

姬涼臉色鐵青,氣得拂落了案上的龜甲。

彼時公子邑剛背會了兵書《韜略》,捧著竹簡要去他父親那裡獻寶邀功,還沒挨上姬涼的大腿,就被他一把給推開了。

公子邑摔倒在地上,臉都嗑花了了一塊,驚惶不定地去看姬涼。

男人背對著他,冷聲道:「將公子遣送涼川,今生不得回歸錦都!」

公子邑什麼都沒有弄清楚,就被人打包送上了馬車。

天上落著雪,公子邑帶著滿心的害怕悄悄撩開車簾往外看,只看到他母親站在雪地里遙遙望著他,一雙手狠狠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卻早已大滴大滴落下來,融入厚雪之中。

公子邑呆看著錦都城一點點變小,到最後近乎成了個白色的小點,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他的父王不要他了。

涼川在宋國邊境,一面還挨著沙漠,是個偏遠之地。

公子邑初到涼川,一時水土不服,吃什麼都不習慣,上吐下瀉了好幾天,又想到自己是被父王拋棄,於是自暴自棄,也不肯好好吃藥,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抹眼淚,不過半月,就把自己餓得面黃肌瘦,不成人樣。

好在息夫人疼惜兒子,悄悄派了個侍衛跟著去,要他照顧公子邑的起居。

侍衛走進公子邑的房間的時候,他還在哭著。小小的一隻縮在床頭,眼睛都哭腫了還不肯歇,肩膀一顫一顫的,擦鼻涕的粗布扔了一地。

侍衛這一年才十三歲,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一時也有點不知所措,就這麼愣在了原地。

倒是公子邑見到生人十分警覺,立刻止了哭,問道:「你是什麼人?來做什麼?」

侍衛:「我是息夫人派來保護你的侍衛,來勸勸你。」

公子邑:「那你勸。」

侍衛於是勸道:「你別哭了。」

公子邑:「……」

公子邑眼圈一紅,鼻子上瞬間冒了個泡,哭道:「我父王不要我了!」

侍衛:「不是的,王上不是不要你。」

公子邑:「可他那天狠狠推開了我,還把我趕到這裡!」

侍衛:「王上是想讓你成才,所以才把你送到這裡來鍛煉你,王上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

公子邑:「嗚哇哇哇!」

侍衛急忙補充道:「王上,不是還派了我來保護你嗎?」

公子邑:「你明明是我母親派來的,你剛剛自己親口說了。」

侍衛:「……」

侍衛想了想,力挽狂瀾道:「要是沒有王上的默許,息夫人當然也是沒辦法把我安排在你身邊的。」

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一根新鮮的胡蘿蔔:「息夫人知道公子喜歡吃胡蘿蔔,特托我帶來的……也是在王上的默許下。」

公子邑眼睛亮了亮,接過胡蘿蔔一口咬下去,嘎嘣脆。他的心情總算好了點,下巴上還掛著兩滴眼淚,含糊不清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侍衛鬆了一口氣,低頭恭敬道:「張放。」

公子邑把張放留在了身邊。他在涼川沒什麼人服侍也沒什麼人管,於是到處浪。

張放比公子邑大五歲,少年老成,但並不管著他,只在他玩耍的時候,守在一旁保護著他。

張放武功高、學識廣,公子邑很是敬重他,沒什麼人的時候,管他叫「放哥」。

公子邑跟著張放學劍術,學會了一招就給姬涼寫信。

那時候還沒有紙,人們用竹簡傳信,一片竹簡刻滿了都說不上幾句話,信里的內容一般都很簡潔。公子邑心裡有很多話要講,但也沒什麼辦法,千言萬語只能化成一句話。他在竹簡上用歡快地語氣刻道:

父王,我今天又進步了些,學了個新的招式。張放說我十分優秀,這劍招當年他都沒學這麼快呢。

想了想,又怕姬涼憂心他過得不好,重新抽出一片竹簡,用更歡快地語氣刻道:

父王,我過得很好,也正努力成長。爸爸無需擔心我。

字刻得方方正正,十分端莊。

姬涼卻從來沒有回過隻言片語,他已經吞併了隔壁的晉國,正要把國家的版圖拉到更遠的衛國,每天都很忙。

每個月的那幾天,公子邑練劍也不專心了,天天追著張放問:「錦都的信來了沒有?」

張放:「還沒。」

過幾天,公子邑又問:「今日來信了嗎?」

張放:「……王上要謀大事,興許有點忙。」

公子邑默默垂了頭不說話,張放差人端上來幾根新鮮的胡蘿蔔,又道:「夫人曉得公子愛吃,又悄悄託人送了些來。」

胡蘿蔔咬下去嘎嘣脆,公子邑吱嘎吱嘎嚼了一陣,又垂下頭去:「胡蘿蔔是從錦都送來的,若是父王寫了回信,也該一起到了才對。」

張放想了想,只能把手放到公子邑肩膀上,道:「公子啊,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倒是息夫人時常給公子邑寫信,竹簡上刻的字千篇一律——

過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吃得飽不飽?

公子邑眼中柔柔的像是蓄了一潭春水,回回提刀刻:好極了。

臉上的笑容卻到底漸漸淡了,到後來,給姬涼寫的信也漸漸少了。

很多時候,張放看著公子邑神色里的淡漠,總想開口說些什麼,到底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什麼也沒說。

公子邑到涼川的第三年,息夫人又為他生了個弟弟。姬涼十分喜愛這個孩子,給他起名叫瑾,每天都把他抱在懷裡揉,一刻也不捨得放下。

有時候,他會從堆積如山的文書中分出精力來,抱起爬到他腳邊的公子瑾,笑眯眯地看很久,然後喃喃:「像,真是像極了。」

息夫人聽到這樣的話,眼中的笑意淡去些,忍不住道:「你若真是想得緊了,不如將邑兒接回來,卦象這種東西,又怎能做得真呢?」

姬涼麵色一沉,將公子瑾放回到地上,又重新埋身進成堆的文書中:「只此一事,半點冒險不得。」

消息傳到公子邑那裡時,他正練劍。血色的梅花在白雪中綻放開來,有一朵落了下來,被他的劍劈成兩半。公子邑收了劍,面上一片淡然,半晌才輕聲道:「瑾為美玉,是個好名字啊。」

頓了頓,又道:「父王批閱文書的時候都要抱著弟弟,一定是很喜歡他吧。」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總愛牛皮糖一樣往姬涼身上爬,那時男人眉眼沉穩如山,推開他淡淡說:「自己玩去,父王忙。」

張放從屋裡拿了件厚披風給公子邑披上,又給他打了傘,想了想,道:「大公子是將來的國君,肩上負擔著整個宋國,王上對公子自然要更嚴厲些。」

公子邑嘆了一口氣,只說:「放哥,還好……還有你站在我身邊。」

第二年開春,錦都傳來消息,姬涼忙著攻打衛國的時候,息夫人染了重病,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

公子邑收到消息的時候愣了愣,一轉頭,息夫人給他寄的竹簡還堆在書架子上,像一座小山。

他急惶惶地收拾行李,要趕回去見他母親最後一面,卻還沒走出涼川,就被錦都派來的人攔下了。

來人說:「王上命大公子駐守涼川,無論如何都不得離開。」

公子邑被軟禁在涼川,張放奉命守著他,看他紅著一雙眼,目眥欲裂:「那是我的母親!我要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張放不說話,只找了根粗繩子,把公子邑綁到座椅上。

公子邑掙扎不得,紅著眼吼:「張放!」

沒什麼用,半晌後又啞了聲:「阿放。」

張放手一顫,將繩子打了個活結,片刻後,低低地道:「大公子,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入了夜,張放守在公子邑身邊睡著了,手邊還放了套夜行衣。

公子邑掙脫了繩子,換上夜行衣逃了出去,一路不敢停地回到錦都,到底卻還是遲了一步。

那天公子邑穿著粗布衣混在人群中,看著息夫人的靈車緩緩從麒麟大街前駛過。白色的帛布在風中飛著,梨花也似飛雪,整個錦都都是漫天漫地的一片白。

公子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很久之後,才有一種窒息感漸漸漫上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還記得母親的樣子。記憶里那個女人生著溫柔的眉眼,會把柔軟的手放到他的頭頂輕輕揉他的腦袋,會在聽到他把胡蘿蔔咬得嘎嘣響的時候笑出聲來,嘴角邊明晃晃的一對梨渦,是好看極了的模樣。

他說不出話來,抿著嘴坐在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從中午一直坐到黃昏。

天將暗時,有人輕聲喊:「公子。」

公子邑抬頭,鼻子一酸,喊道:「放哥。」

張放也不勸慰什麼,只說:「公子好歹吃點什麼。」

公子邑跟著張放進了酒肆,還沒坐定,旁邊一桌有人輕聲道:「王上平素也不是好戰的人,怎麼面對衛國就這麼不死不休的,明明打下衛國,於我們也沒多大的好處。」

「誰知道呢?」另一人接過話頭,卻是輕咳了一聲,又道:「話說今日息夫人下葬都沒見大公子回來,這宋國將來多半要被交到二公子手上了。」

又有人道:「大公子也是心腸硬,去了涼川這麼多年,竟真一次都沒回來過。」

忽有一人壓低了聲道:「大公子倒是想,那他也得回得來啊!」

眾人問道:「怎麼說?」

那人神秘道:「我有個侄子在宋王宮裡當差,聽聞當年是王上為大公子卜了一卦,說他命裡帶煞,將來是要弒父的!當年王上就要殺了他,實在是息夫人愛子,苦苦哀求著,這才留了一條命,改送去涼川的。能活著已經很不錯了,哪裡還能回來?」

張放心中一緊,看向公子邑時,少年人面色蒼白,卻沉著臉,只是右手緊緊握成拳,手心都被指甲劃破了。

公子邑:「我沒事。」

張放:「我知道。」

說著將手放到他緊握的拳頭上:「但你先將手鬆開。」

當夜,他們雇了馬車和車夫連夜趕回涼川。

張放買了紗布和碘酒替公子邑處理手心上的傷口。少年人面色依舊蒼白,抿了一路嘴,忽然出聲道:「我從前覺得父親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好。沒想到……」

他頓了頓,又倔強道:「放哥,我不難過的。」

張放抬眸看,公子邑一雙眼通紅,幾道淚痕縱橫在臉上。

張放:「我知道的。」

公子邑:「放哥,我要把宋國搶過來。」

張放忽然想起那年,他離開錦都時,息夫人抓著他的手一遍遍叮囑:「萬望替我看顧好邑兒。」

那時姬涼分明站在息夫人身後不遠處,只說了句:「不可傷他。」

父子之間,到底血濃於水。

張放喉頭動了動,半晌後,也只是輕聲道:「好。」

公子邑回了涼川,收起了原先的天真,認認真真地學起了權謀。

張放陪著他,看著他長成一個半大的少年,舉手投足之間都帶上儒雅的氣質,也能將心事都藏起來,望著誰都帶著三分笑意,微微仰著臉對他喊:「阿放」。

他的眉眼好看得如同三月里的桃花,張放愣了愣,竟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悸。

這一年秋天,宋國將旗幟終於插上了衛國的土地。姬涼坐在王座上,面前的几案上攤開一張地圖,眼角眉梢都是帶著滿足的笑意,笑著笑著,卻忽然一陣咳嗽,喉間漫上一陣腥甜的鐵鏽味。

也是這一年,公子邑帶著張放從涼川一路東上,殺回錦都。

那夜也下了雪,宋王宮裡火光和雪光糾纏在一起,公子邑執著劍走進主殿,姬涼獨自一人端莊地坐著,正在等他。

公子邑:「父王,我回來了。」

姬涼:「我知道的。」

公子邑:「……」

公子邑很多年沒見到姬涼,他已經老了很多,雙鬢染上白色,眼角耷拉下來,卻還靜靜望著他,眼中帶了點頹敗的灰意,又似乎帶了點笑意。

公子邑想起很多年前,他還喜歡纏著姬涼的時候,他年輕、強壯,能為整個宋國的子民撐起一片天。最初在涼川的那些日子裡,他總想著,再努力些,再優秀些,就能回到父親身邊了。

然而。

他如今原來已經這樣老了。

公子邑想說很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半晌後,他開口,輕聲地問道:「你……有什麼想對我說么?」

姬涼啞著聲道:「放過阿瑾吧。」

「原來是這樣。」公子邑扯著嘴角自嘲一笑,下一瞬提劍就要刺入姬涼的心口,忽然聽到有一人急急地喊道:「不可!」

也是在這時,姬涼忽然咳了一聲,唇邊溢出一絲黑色的血線。

是毒藥。

早在公子邑進主殿之前,姬涼就已經自服了毒藥。

張放從殿外跑進來,急急地喊:「王上,王上,您怎樣?」

姬涼卻恍若未聞,只死死地盯著公子邑,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到底什麼也沒說出來,雙瞳之中,驟然顯出幾分深情,又漸漸沒了生氣。

公子邑手中的劍落到地上,他灰白了一張臉訥訥:「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眼神?」

「公子啊。」張放無奈地閉上眼,嘆息道:「人們都說,王上根本不好戰,卻對衛國懷有如此執念,你可知為何?」

張放帶公子邑到了個不透光的房間。

那是間密室,石牆上嵌著兩個架子,一面放著他在涼川這些年寫給姬涼的信,信沒積上半點灰,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有一面堆滿了姬涼的日記。

日記刻在竹簡上,字刻得歪歪斜斜,都是那人的絮叨。

公子邑拿起一片竹簡,上面寫著——

「今日我頭一次做父親,很是緊張。孩子出生時哭聲洪亮,我在門外聽到,驚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不知怎樣才算得是個好父親,寵著他好,還是嚴厲些好?」

又拿起一片——

「邑兒又長大了些,喜愛抱著我的腿往我身上爬。阿息將他照顧得很好,胖得像頭小豬,聲音也甜甜軟軟,喊得人心口都要酥了。我想揉一揉他的腦袋,可我這手是握兵器的手,早已生滿老繭,生怕弄疼了他,只好忍著,抱也不敢抱。」

後面的片片竹簡上,俱是密密麻麻。

公子邑白著臉一片片看下去——

「突然恨起了自己能通天道的本事,又無端慶幸。若邑兒此去涼川,能改了他的命,即便讓我遭受天譴,我也無他話可說。張放是宋國萬里挑一的高手,有他護著,邑兒必能無事。我此生別無他願,只求邑兒能夠平安喜樂。」

「天命說邑兒將為衛國質子,受盡半生欺凌而死。可這是我恨不得捧在手心裡寵著的人,如何捨得讓他在衛國受半點欺辱。萬望涼川能夠磨練他的心性,他日縱然無我所護,亦能夠自保。」

「阿息成日里掉眼淚,我也跟著難過。但我除了差人往涼川送些胡蘿蔔,毫無他法。衛國將來要請邑兒做人質,我便先在他衛國大地上插上我宋國的旌旗。若實在無法,他日我改命失敗,衛國也不至於說要這個這樣不受寵的皇子作為質子。可涼川凄苦,我看著阿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對是錯。」

「今日瑾兒出生,眉眼間竟似邑兒當年模樣。我忍不住把他抱到懷裡,就好像抱著當年的邑兒。不知邑兒這幾年在涼川過得好不好,我十分想念他,然而此生再要相見,恐是別離時了。」

「今日阿息去了,我知她怨我,不肯原諒我。我也不願原諒自己,為了不可信的天命,把那麼小的邑兒送去涼川之地,這哪是一個父親做得出的事?可我不敢賭,若邑兒真被送去衛國做質子……僅是假設,已不敢多想了。老頭說窺命太多,會失去命里最寶貴的東西。邑兒便是老天要從我這裡收走的最寶貴嗎?若是如此,我決計不肯的。」

「今日又夢見邑兒,他躲在阿息身後,只探出個腦袋,怯生生地喊我父王,那一聲父王縱然帶了幾分怯懦,卻也極是動聽。若是有生之年,再能聽邑兒喚我一聲父王,那便好了。哎,年紀大了便愛胡想,邑兒知我為自保性命而棄他,哪裡還肯認我這個父親?好在衛國也快攻下來了,還算是慰藉。」

「今日邑兒自涼川起兵了,他到底恨我。作為一個父親,我本該給他平安喜樂,卻只讓他在涼川受了這麼多苦。好在他終歸是長大了。我不求他原諒,只盼我這殘破的病軀能撐我見他最後一面。窺命已是泄露天機,逆天改命更是大逆不道,我只願以我身殞,能換邑兒餘生安康。」

……

公子邑看到後來,慘白了一張臉,連手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半晌後,他終於輕呼了一聲「父王」,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

張放道:「當年王上為公子占卜,算到將來衛國壯大,公子將被送去衛國做質,受盡苛待,甚至……王上將公子送去涼川,又命人暗中保護,一切息夫人為公子做的事,都是王上提前打點好的。甚至那日在錦都酒樓那些說閑話的人,也是王上一早安排好的……」

他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好父親,卻為自己的孩子鋪好了那麼長的路,那路上雖然布滿荊棘,但他那麼亦步亦趨地跟著,其實早已為他擋去了那麼多的風沙。

後面張放還說了什麼,公子邑已經全然聽不見了。他一路奔回主殿,哭著搖著姬涼,想讓他再抱抱自己,可他的雙目中一片灰白,身體也早就僵掉了。

公子邑成了宋國的國君,人們管他叫宋景公。

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消化了姬涼攻打下來的衛國,終於得閑,在宋國王宮裡四處走走。那是他小時候常常遛彎的地方,雖有多年不在錦都,憶起往事,樁樁件件,仍舊曆歷在目。

宋景公想起來,那時候他還小,還沒去涼川,抱著個胡蘿蔔在姬涼身邊咬得嘎嘣嘎嘣響。

姬涼原本在看兵書,忽然放下竹簡子問道:「邑兒啊,若是來生能選,你想做什麼呢?」

「兔子。」

「為何?」

公子邑啃著胡蘿蔔:「因為那樣就天天有胡蘿蔔吃啊。」

頓了頓,又忽然抬首問:「父王呢?」

「父王想做個老農。」

「這是為什麼?」

姬涼忽然笑了,將手覆上他的腦袋:「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做一隻啃胡蘿蔔的兔子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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