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你咋地：裸猿的威脅行為

像《疤面煞星》《好傢夥》這樣的電影，描寫黑道成員獲取權力和失去權力的過程

像錢德勒布洛克這樣的作者，描寫不屈服的精神怎樣在現代都市中得以完美展開

而這種基本結構式的互動雖然有著暴力的影子，但並不總是關於衝突和武力的，其中一類很重要的行為，便是威脅

錢德勒的人物對話，便總是在相互的多層次試探和隱喻式的威脅中達到高潮，像一段水銀瀉地般的華美吉他solo

接下來我試圖做的，便是從《裸猿》這本書提供的思路出發，去理解各種常見的威脅動作，考察它們是如何帶有威脅的目的並且最終能夠達成威脅的實際效果的

我在大學裡打過辯論，現在還帶著那時候的習慣，討論問題時首先要釐清定義，然後歸納出假設前提，再展開討論

定義先行：

1.《裸猿》的理論框架是什麼？

2.威脅的定義是什麼？

我想在知乎應該不用花太多筆墨介紹《裸猿》這本書，簡單來說，它可以看做進化心理學的一本早期作品

進化心理學認為，人類的心理（Mind）就是一整套信息處理的裝置，這些裝置是由自然選擇而形成的，其目的是處理我們祖先在狩獵等生存過程中所遇到的適應問題。

進化心理學不是一種具體的理論，而是一套具體的研究方法。你也可以視為一種方法論，或者說一種心理學研究方法。這種研究方法的基本原則是：把人類的心理模式視為一種動物性狀，正如其他各種性狀一樣，這種性狀來自生物進化。

比方說，如果我們問為什麼人們都希望自己的配偶有美麗的長相，那麼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來講，漂亮面孔意味著健康的身體，意味著優秀的繁殖能力，我們希望與這樣的人性交，這樣我們就有更大幾率生育出優秀的後代，於是我們的一種現代生活中的社交傾向就被解釋成了根植在生物本性中的繁殖衝動，這便是一種進化心理學式的解釋

《裸猿》這本書便是基於這樣一種假定前提展開的，它的主要研究方法，是通過比較我們的行為與其他哺乳類動物（主要是靈長類）的普適性行為的異同，來解釋這些行為並賦予其根源，要麼是出於一種哺乳類（靈長類）的共性，要麼是源自我們種族獨特的進化道路

這就意味著兩點：

1.由於對於人類行為的解釋主要是通過與其他生物比較做出的，這就意味著一些人類獨有的行為，如高度發達的語言能力，無法被考察到，所以本文主要考察的，也是動作性的威脅行為，當然還有語言上的威脅，這就不作為考察的對象了

2.對於我們的進化道路，特別是早期生活，我們其實並不十分清楚，所以這就使得《裸猿》的很多解釋是出於一種可靠性值得懷疑的猜測，儘管一定程度上合理，但不一定正確，但是進化心理學畢竟給解釋人類行為提供了一種嶄新的思路，從這方面去考察也是有價值的

第一個定義解決了，接下來我們來定義威脅

用武力、權勢脅迫

這是百度百科給出的定義，但我們知道同一樣事物在不同語境下可以有不同的定義，西紅柿，可以定義為一種什麼屬什麼種的植物，也可以定義為一種我不太愛吃的蔬菜，所以上一種定義雖然準確，但對我們沒有很大幫助

《裸猿》書中的爭鬥行為一章專門討論了威脅，它給出的定義非常有趣，而切入的思路是探究威脅是如何產生的，我們在同類交往中為何需要威脅這類性質的行為

它認為，在產生衝突時，我們會憤怒，於是有了進攻的情緒，而與此同時，我們意識到如果挑起打鬥，我們自己也可能會受到傷害，這可能會損害我們的自身利益，於是一種自保的情緒也出現了，這兩種相矛盾的情緒既要求我們進攻，又要求我們逃避，正是在這種張力中誕生了威脅行為，由此出現了威脅的一種定義：

是進攻情緒和自保情緒的折中體現，既表達了爭鬥的渴望，又表達了緩和這種爭鬥的理性要求

另外，《裸猿》又提出了另一類威脅行為的來源

眾所周知，我們的行為受到神經系統的控制，交感神經能賦予我們進攻情緒，副交感神經則控制我們的自保情緒，那根據威脅的第一種定義，我們可以說從生理學角度來講，威脅行為產生於交感副交感神經的同時作用

而當這兩種神經被我們的意識激活時，還會帶來一系列的生理反應，比如面對緊張情況，我們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相繼被激活時，我們就可能產生排洩慾，而這樣的神經作用方式與威脅行為產生的神經作用方式極其相似，以至於經過漫長的演化，某些簡單的生理反應最後成為了威脅的信號

這樣的理論能夠解釋為什麼許多哺乳動物都會用糞便和尿液來標識自己的領地界線並且表達威脅的意味

於是《裸猿》給出了威脅行為潛在的第二種定義：

某種生理反應（對人類來說可以理解為潛意識舉動）由於神經的作用方式與威脅行為的神經作用方式極其相似，以至於這種生理反應（潛意識舉動）最後演變成為了一種威脅信號，被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運用在各種威脅行為之中

好，現在定義基本完成，我們可以開始實際考察各種常見的威脅行為了，就拿黑幫片子里常見的舉例

不過首先我們得列出考察的目的，即我們應該從哪幾個方面來徹底地理解這樣一種人類行為：

1.當一種威脅行為發生時，被威脅者何以能明白自己受到了威脅？

2.威脅者為何做出這種行動來表達威脅並確信自己的威脅意圖能傳達到位？

3.怎麼樣的舉動最能體現出威脅意味？

但是從實際角度來講，第一點和第二點可以合併成一點，我們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來剖析威脅行為，意味著要將該行為拆成一系列的單獨元素，從各個元素的考察出發探究其整合在一起時何以能準確地表達出威脅效果，而既不是害怕退避，也不是實際的進攻侵略

第一類威脅：進攻和對進攻企圖的抑製表現

最常見的，在一定距離外揮舞拳頭，或者揪著別人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視著他，這類行為任何人都能感覺到最明顯的挑釁和威脅意圖，我們可以看到這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進攻性的動作（揮舞拳頭，直視、揪衣領），一部分是對進攻性動作的剋制（隔著一定距離、雖然極其靠近對方但是不對對方做出傷害）

第二類威脅：進攻性因素和順從性因素的並存

逼近對方，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眼睛，慢條斯理地拍打對方的衣領

一方面是進攻性行為——逼近，直視（直視是許多生物在發起進攻前的必然舉動）

一方面卻是表達友好和順服的舉動——給對方撣衣領（梳理行為，就像猴子相互梳理毛髮來表達友好）

或者繞著對方轉圈走，一邊直視對方（轉圈意味著邊進邊退，一方面迫近一方面又迴避）

這類威脅最好地切合了第一種定義，也可能是最能讓我們感受到威脅意味的舉動，我們不僅能因為進攻性因素的存在體會到對手的憤怒，而且能從順從性因素的存在體會到對手的理性和冷靜，我們的對手將憤怒的力量理智地運用了起來，這顯然比單純的破壞欲更為可怕，而且這種強大的意志力顯然也是一種力量的展現，與此同時，我們能明白對手雖然憤怒但仍有理性，我們便會考慮轉向利益談判，畢竟，之所以運用威脅而不是直接的暴力，其目的就是在於達成利益談判並且在其中佔優

如果有人向我們脫帽行禮，但一邊又抬頭直視著我們，那我們可能會感受到戲謔甚至嘲諷的意味，這就是大多數情況下進攻性因素和順從性因素並存會達到的效果，它一方面不主動引起衝突（至少在表面上做出了繼續維繫和平的姿態），一方面又充分表達了自身的不屈服和尊嚴

（當然，如果是紳士在給女士行吻手禮的同時抬頭直視對方，我們大概不會覺得受到了戲謔，而會說男人對女人表達了興趣，有趣的是，同性動物間的威脅行為，如果發生在異性之間，往往就變成了一種求愛行為）

假如有個人用槍抵著你的太陽穴，一邊十分激動地咆哮，用另一隻手毆打你的肚子，同時不停地跺腳，這當然是一種威脅（與進攻相伴隨的威脅），但是顯然是種十分失敗的威脅，他一味表現自己的進攻性，我們能從中體會到憤怒，但這更像是走投無路的劫犯對人質做的事情

而真正的威脅應該是像《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里昂一樣的，一邊用槍抵著目標的太陽穴，一邊冷靜地、慢慢地說話，這樣的威脅才是最能實現效果的

威脅的精髓應該在於展現自己的強大，並且通過這種展現在談判中實現有利於自己的利益傾斜

第三類威脅：出現轉移行為

想像一下黑幫老大坐在你對面，一邊用話語威脅你，一邊漫不經心地低頭研究手上的肉刺，或者擦拭眼鏡

這會不會加強他的語言威脅效果？如果會，這種強化作用是如何實現的？

這就要用威脅的第二種定義加以解釋

由於威脅的產生是在兩種矛盾的情緒的共同作用下，這種矛盾的張力自然會讓我們感到煩躁，於是我們不自然地就會做出一些試圖轉移注意力的行為，比方說動物在互相對峙的過程中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轉頭去吃飯、去睡覺，吃完睡完再回來繼續對峙

這本來只是一種生理行為，後來轉移行為就在某些情況下反而成了一種威脅信號

當然，轉移行為也可能是在表現我們的緊張和焦躁不安，比如不停地看手錶和搔腦袋，這時候就要結合總體語境來判斷了，如果對方總的語言和非語言行為構建的語境是以進攻性為主導的，那麼這時候表達出的轉移行為顯然是為了強化威脅力量

當然，我們得說就算滿足了威脅的定義，也不一定就是種威脅行為

拿軍禮舉例，一方面這可以看作是在揮舞手臂掄起拳頭，一方面又是一種簡化的脫帽禮（脫帽禮—自降身高—顯得相對弱小—順從性行為），它也是同時表達英勇的進攻，同時又體現服從，然而並不是一種威脅行為

突然感覺這可能是一篇雅痞參考指南，小混混和阿爾帕西諾類型的高級成員的一大區別，大概就在於後者更擅於精緻地或者說職業化地表達威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