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這個世界留些什麼<二>
<二>
命運的迷人之處在於，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當然，如果今晚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的話。
現在是2010年5月，我在妻子的陪同下來到醫院做檢查。說實話，我其實是不想來的，畢竟醫院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隨便一檢查的話就得花上幾大千。我的肝這塊疼了一個多月，之前吃的葯越來越沒有效果，實在拗不過媳婦兒，只得來到我們鎮上這家唯一的醫院——其他的叫作診所和衛生院。
醫院就是這樣，不管你有問題沒有，先化驗去。也得虧是我有了兒子之後脾氣收斂了許多，不然換我當初外面混那會兒，非把他招牌都給砸了去！耐著性子抽血，做CT。這一忙活，就等到了四點多鐘。
「醫院報告要明天才出來，醫生說要我們先回去。」媳婦兒本來是幫我去拿報告的。「我們先去你連襟家吃飯吧，他今天晚上約了我們吃飯。」
一心想著連襟約我去喝酒，便索性將檢查的事情放一邊了。反正醫院不都是靠各種化驗來騙錢么？我能有什麼病！
酒過三巡，連襟問我：「你們今天化驗怎麼樣了？」
「明天才能拿化驗單，能有什麼大事是不？」我不以為意。
「什麼？化驗單不都是當天就可以出來的么？」
聽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了。看著媳婦兒躲閃的眼神，再回想整個晚上那一言不發的表現，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化驗單呢？」我瞪著媳婦兒。
見實在瞞不過去了，她才慢吞吞從包里拿出一張化驗單，我一把奪過來，看到最下面醫生診斷寫著：「原發性肝癌，晚期。」
而媳婦兒看著我，眼眶一下子紅了。「沒事的，現在癌症也是可以治得好的，沒事的。」果然是娘兒們，遇到點事情就亂了陣腳。
我覺得自己還沒有睡醒，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我怎麼可能？我精神這麼好，頓頓都能喝酒，我怎麼可能？肝癌？我怎麼可能？
可是隱隱作痛的肝卻又提醒著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連襟從我手中將單子拿了過去看了一眼，也沉默了。我們都沉默了，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我一下子想到了我那馬上要中考的兒子，還有我七十齣頭的母親。兒子怎麼辦？母親怎麼辦？
好在連襟打破了這沉默，也喚回了我的思緒。「那個……這個病只要好好治還是有希望的。」
我回道：「沒事的，我這條命老天還收不走呢。」說實話，當意外比明天先來的時候，連我這樣見慣大風大浪的人也一下子語無倫次了。老天這不就是來收我的命了么！
而連襟那一句也有兩個點，「好好治」和「有希望」。是呀，好好治當然有可能好，但是能好么？再說，好好治？我怎麼好好治呢？哪兒來的錢呢？傾家蕩產也做不到好好治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輕時候也在江湖上混過，所以對生死這種事情神經是比別人大了些。可如果可以選擇，誰不想活著呢？
接下來誰都沒有胃口再吃飯了，而我也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
臨睡前，我對媳婦兒說道：「這事兒先別告訴我們兒子了，他還有一個星期就高考。」媳婦兒「嗯」了一聲，就算答應了。
一晚上，我沒睡著，我媳婦兒也沒睡著。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媽媽的家裡。到的時候她也正好起床，我媽雖然年紀已大，精神卻是很好，能跑能動。只可惜，我不能再給她養老了。想到這裡，我便不由的有些難過。
「你個細賊今天怎麼來看我了？是不是身上又沒錢了？」我靠著賣燒餅維持生計，經常沒錢買煙的時候便來問我媽討點。
「不是啊，媽，我和你說件事。」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我要死了。」
「細畜牲！大清早的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呢？在這樣信不信我抽你！多大人了，這些話能說么？」
「我沒和你開玩笑，昨天去查了，我惹了癌了。還是晚期的。唉，我是沒辦法給你養老了。本來想著家裡房子也攢夠錢可以蓋個樓了，兒子現在也給我爭氣成績又這麼好。日子馬上是越過越好，可是我都看不到了喲。」我不知道用怎麼一種口吻說出來的時候，可以顯得不那麼悲傷。畢竟老人家年紀已經這麼大了，又怎麼能受得這樣的刺激呢。
而媽媽聽到我這些話已經慌了，連忙拉著我問道：「這癌能治得好的吧？我們先治癌吧。我打電話給你大哥，他有出息讓他幫你找找好的醫生。我們去醫院，做化療，肯定能好的。」
「不用了，做化療一個療程幾萬塊，我們家哪兒來的錢給我治。你孫子馬上高中三年，之後還得上大學，這些不都得花錢啊。」其實一個晚上下來我已經接受現實了，而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我媽還有兒子。
之後，我也不記得我媽和我說了些什麼，只是看著她那無措的眼神，我還是會覺得難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兒子上午考完最後一門就要回來了。我去買了一隻雞，還特地買了幾條刀魚——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刀魚。等菜做好，兒子也正好回來了。
「爸！我中考發揮得很好，成績應該也很不錯。縣中應該是穩了！」我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樣子，眼睛卻紅彤彤像才哭過一般，一定是知道了我的事情了。但是我們都很有默契地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這孩子從小就比尋常人家懂事，又像我一樣，不會願意把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越是這樣也越是讓人心疼啊！我是混了一輩子，但是我堅決不允許我的兒子也像我一樣。所以我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也沒有少被我打。但是說良心話，這樣一個兒子也確實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了。
「那就好，來吃菜！」我一個勁兒地往他的碗里夾菜，從現在開始我的人生就進入倒計時了，所有的事情都做一次少一次。而他也低著頭拚命地扒著飯，估計是憋著眼淚呢。
說來也奇怪，不知道自己什麼情況的時候也沒覺得怎麼樣，這結果一出來，沒幾天就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越來越扛不住了。我的食慾開始越來越差，但是我的小腹卻越來越大。應該是癌細胞開始擴散了吧。
我就在疼痛中等著死亡的到來，我不知道它會在哪一天到來，但是一天天隆起的小腹和越發頻繁的嘔吐時刻提醒著我，它真的快來了。
從確診到今天正好是一個月，我越來越熬不住這疼痛了。晚上時不時就會被痛醒，之前買的止痛藥也越來越壓不住。看著躺在身邊的媳婦兒和隔壁的孩子，我悄悄下了床，跑到屋外。
我出來疼來了。蹲在地上哼兩聲會讓我舒服些，我顫抖著，劇烈的疼痛讓我的五官扭曲到一起，我緊緊捂著肚子，六月底的半夜並沒有那麼熱，我卻疼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稍微緩了緩以後，我才能再度回到床上去。偶爾媳婦兒被我驚醒，問我一句：「你剛剛乾嘛去了？」
「上廁所的。」我總是這麼說。
我強勢了一輩子，最後怎麼可以因為生病栽了？所以就算再疼，我也不可以讓別人看出來。
當然，現實總會在不久之後狠狠地甩我一個耳光。
我的肚子已經越來越大了，像懷孕了兩個月。而事實上兩個月我已經從一百二十斤瘦到了九十斤。我消化不了米飯，更不要說肉了。就連粥，一天也只喝那麼兩三口。我很想多吃點，很想再有力氣站起來，我也很想努力去活久一點。可我連多吃點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過幸好，前些日子終於是把兒子的房間又重新粉刷了一遍。我和兒子兩個人。我想給他留點什麼東西，可我窮，沒來得及蓋樓房，只能幫他刷一間屋子了。
就算心態再好的人，每天忍受著各種痛苦，面對著死亡看著它越來越近，又如何去保持一顆積極的心態呢？我開始變得不可理喻，也開始變得暴躁。
兩個月又一個星期的時候，我排便完發現全都是血。因為根本走不動了，媳婦兒買了個痰盂放在床邊，又在上面套了個垃圾袋。可能是鮮血刺激到了我，也可能是垃圾袋。
「你是不是嫌錢多？還買垃圾袋這麼用？」我連緩解的葯都捨不得買，可這婆娘倒好，上一次廁所還用一個垃圾袋？儘管我已經沒力氣再吼她，但是看我拉著個臉就已經夠影響她心情的吧？其實如果冷靜下來我也知道，這又能花多少錢呢？我只是不甘，不甘我最後是這樣的下場，最後，連氣也只能朝自己的女人撒了。
便血的第二天，連嘔吐也全都是血了。身上的黃疸越來越多，此時我已經連疼的力氣也沒有。唯一還能讓我支配的便只剩下我的大腦，白天、夜晚，我毫無規律地在清醒與渾沌之間轉換。而每當清醒的時候，我開始認真的回憶我這一生：
「小時候父親走的早，沒把我管教好。混了二十幾年，把留給我的廠也給敗掉了。後來有了兒子才終於洗心革面，踏踏實實做人。這輩子我做過的混賬事情多到數不清，大家都怕我，連身邊的媳婦兒在我說不治療以後也不敢提一句反對。可是大家怕我什麼呢？臨死的時候一下子什麼都看清楚了，不過是怕我蠻不講理罷了。
後悔啊，當初要是年輕時候不那麼渾，現在又怎麼會落到這般下場呢？當然，我也後悔自己沒有能少喝點酒，平時天天醉醺醺，覺得不礙事，現在終於報應來了。
好在兒子是爭氣，我這麼一個不爭氣的老子，這輩子就全指望你替我爭口氣。唯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你以後有出息的樣子了。
還有我媽喲，這麼大年紀了，估計這次事兒也會影響到你吧。我老子我先去陪著了，你就別急著過來。氣了你一輩子，最後都沒辦法給你養老，對不起了。」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天，但我知道馬上要中秋節了——我兒子要回來了。這時候的我已經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每一天都是煎熬，我覺得我的肚子都要炸了。一開始強烈的求生欲也漸漸被疼痛消磨得一乾二淨，要是能換個死法，還不如讓我痛痛快快地走了好啊。
我這麼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我不是在等死，我在等我兒子。
萬幸，我終於還是撐到了中秋節。兒子進來看我，眼睛通紅。喊了我一聲「爸」，之後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學校怎麼樣？」看到兒子我精神也似乎好了些。這麼多天終於是說出了話。
「挺好的。」
本想再吩咐些什麼，身體又堅持不住了，只得又睡去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外面兒子嚎啕大哭的聲音。
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兒子走了的第三天。
而今天我的精神彷彿好了許多，渾濁了多日的雙眼終於恢復了清明，也能夠坐起來了。媳婦兒看到我這樣一直死氣沉沉的眼睛也終於是有了光。
只有我知道，我要走了。
「把大家都喊來吧？」我說道。
她先是愣了一下，有點疑惑的看著我，見我沒有搭理她，只好默默出去打電話了。
等了才五分鐘，就來了許多人。我媽，小姨，大姐還有堂兄弟們都來了。大家一臉難過地看著我，像是等待著最後的訣別。
「姐，哥。」我示意他們倆過來。
兩個人是和我關係最好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等到他們把耳朵湊過來，我才開口說道：「我媽和兒子是我最不放心的人，就交給你們了。」
「你放心吧，我答應你。」堂哥最先緩過來，用手掌抹去眼淚，抓著我的手回復我。
「死的時候，看著點媽，別讓她哭太多。」我又沖大姐說著，「媳婦兒還年輕，要改嫁的話不要攔。」
這是大姐雙眼已經腫了，一個勁的點著頭。
說完這些，身體好像輕鬆了許多，我又將眼睛閉上了。兒子，媽還有媳婦兒，最放不下的還是你們啊。
對不起，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不能在陪你們了。
活著的人，請好好地活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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