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紫雲英與木槿——談談格非的《江南三部曲》

這半年看了二十來部長篇小說,最喜歡的就是格非這部《人面桃花》。格非說,他傾向於將《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命名為「江南三部曲」,不過個人認為,可能「桃源三部曲」更能體現作品的主題。弁言中提到,三部曲的寫作前後耗時17年,近百萬字的篇幅算得上鴻篇巨製了。格非用他典雅的文筆展現了百年間國人在人間打造天堂的實驗,以及現實和理想的衝突。三部曲中花的意象貫穿始終,本文試以花為喻,把三部作品串聯起來。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的花語是「愛情的俘虜」。秀米與張季元,譚功達與姚佩佩,譚端午與李秀蓉,三部曲中的愛情始終是作為主線而存在。「人面桃花」的寓意當不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物是人非之感,而是困於愛情而尋不到出路之意。人面桃花,是歷歷在目的回憶,毫無疑問是存在過的,但它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妄的。後知後覺的秀米在張季元遺留的日記中發現了後者對她深深地愛時,已是陰陽兩隔。沉溺於記憶的秀米只能靠自我摧殘來擺脫深深的悔恨。後來秀米領導的革命,與其說是為了完成父親或張季元未完成的桃源夢,不如說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的一次無所謂的嘗試,是在懲罰和自我折磨的悲哀包圍中尋找一份正當的安慰。試圖談忘一切的秀米又想起了韓六在她耳邊說「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譚功達與姚佩佩的愛情似乎存在過,又彷彿沒有。譚功達「花痴」的形象,不是所謂「濫情」,而是沒有愛的能力。秀米被困於過去,而譚功達則是困於理想。三個神秘的公式是譚功達揮之不去的心結,秀米的桃源夢毫無保留的遺傳給了他,為了打造一個人間天堂,他需要放棄太多的東西。小說最後,譚功達終於發現了自己對佩佩的愛,他打算放棄一切就追尋她,可惜太晚了。就在他決心去找姚佩佩的同一天,姚佩佩遭捕並終被槍決,而他也因罪在梅城監獄死去。二人陰陽相隔的對話感人至深,「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我把納蘭性德的這句詞寫在了小說最後。

譚端午和李秀蓉都是從現實走向了絕望。比起父親與奶奶,譚端午對於現實、理想與愛情要清醒、透徹的多,然而現實的痛苦就在於,明明看得清卻無能為力。譚端午明白,理想的美麗就在於它的虛無縹緲,正因為看不清,才可以任意想像沿途的美景。可現實卻不允許一個人蒙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明知那一步萬萬不可跨出,跨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可仍然要衝著已知的懸崖一路狂奔。「型固可如枯槁,心豈能為死灰乎?」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悖論吧。秀蓉在最後給譚端午的絕筆信中寫到「現在,我已經不後悔當初跟你相識。我愛你,一直。假如你還能相信它的話。」從未有過,何談「還能」?他們都是做了愛情的俘虜。

粗枝大葉的天堂

紫雲英的花語是「幸福」。人類在描述地獄的時候往往竭盡想像,而在描述天堂的時候卻常常粗枝大葉。因為每個人對美好的理解都不相同,一個詳盡描繪的天堂,只會使天堂失去了它本來的魅力。正因為是想像,所以是天堂;正因為不存在,所以是烏托邦。而桃花源,大概就是國人心中天堂的想像共同體。三部曲中,對構造人間天堂的努力貫穿始終。

普濟,這個小小的城鎮,是三部曲開始的地方,也是結束的地方。小乘渡己,大乘渡人,大乘佛教講普度眾生,濟天下人。無論是儒家「人人為公」的大同社會,還是道家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普濟,是夢的開始,也是夢的結束。《春盡江南》中,革命黨人無論是動機還是行動都顯得過於幼稚,只憑著懵懂的理想註定走不遠。反倒是一群佔山為王的土匪初步建造了一個桃花源般的村莊,然而也不過是曇花一現,不切實際的構想只會讓桃園走向異化。人間天堂本是目的,結果卻變為維繫這一幻景本身;秀米的革命更是莫名其妙,正如她自己所說「不做什麼,好玩唄。」倒是丫鬟翠蓮不經意間道出了真相「可照我來看,這大清朝不會完,就是完了,也必然會有一個人出來當皇帝。」

《山河入夢》中,譚功達始終活在理想中。他延續了秀米父親的痴願,想建一條風雨長廊,把每一戶人家都連接起來,這樣所有人可免除風吹日晒之苦。譚功達修水庫,開挖運河,實驗製造沼氣,他一直在構想與努力,可諷刺的是,如皇帝的新衣一般,周圍的人都明知這些做法根本不切實際,卻都為了自己的目的配合他做著這個「桃源夢」。本部的最後一章連接上稍顯突兀,可作一個獨立的小說來看,講述了一個建立在極權主義人人活在監督之下的「桃花源」。像極了奧威爾筆下的《一九八四》,「老大哥在看著你」。這樣的烏托邦,是令人感到窒息和恐怖的。

《春盡江南》里,打造桃花源的人第一個變成了瘋子。譚端午同母異父的哥哥王元慶想要建立一個「大庇天下寒士」的「花家舍」,終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他卻意外地發現,現代社會中精神病人會越來越多,他居然用最後一筆資金建了一座現代化的精神病院。醫院建成的同時,他不失時機地發了瘋,成了這個他親手打造的醫院的第一個病人。福柯的《瘋癲與文明》給了我們太多的啟示,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的產物。這個世界有多少中性格、野心和必然產生的幻覺,不可窮盡的瘋癲就有多少種面孔。王元慶和秀米的父親一般,在人間試圖打造天堂的人,在現實與理想的衝突之中,只能被劃為瘋子一類。那個遍地鋪滿紫雲英的天堂終究只存在於幻想之中。

回歸傳統還是堅持先鋒

木槿的花語是「永恆的美麗」。我很喜歡格非早年那些先鋒的作品,《迷舟》、《青黃》、《褐色鳥群》,獨特的敘事手法與語言實驗雖然使得閱讀過程變得十分痛苦,但這種讀者與文本的碰撞、交流正是先鋒作品的魅力所在。同期的余華和蘇童都已經背離了先鋒,走上了各自擅長的道路。而格非仍在堅持先鋒道路的探索。三部曲中,充滿了懸疑、神秘的因素。《人面桃花》中彷彿無處不在的「金蟬」;《山河入夢》里道士顛三倒四的話彷彿譚功達後半生的讖語;《春盡江南》中王元慶發瘋後寫下的一句句「至理名言」。格非對先鋒要素的運用可以說是漸入佳境,恰到好處,沒有了早年的那種刻意,而是真正了融入了作品之中,既增加了可讀性,又豐富了內涵。

「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這句話讓我想起《百年孤獨》中那句「上校,馬孔多在下雨。」簡單的一句話,預示了不尋常的事將要發生,有些東西要發生改變。馬孔多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讓一切變得腐朽,一切變得動搖,一場颶風掃過,一切彷彿從未發生。三部曲起源於普濟的革命,而最後又寫到「端午已經開始寫小說,因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濟醫院去世的,他就讓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名叫普濟的江南小村裡。」一切又回到了源頭。三部曲的時間跨度長達百年,對三代人的描繪,構成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的演變軌跡。

三部曲的名字,《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很顯然是一種對古典的回歸,小說中也充斥了詩詞、古典文化等要素。格非用他典雅的文筆講古典與先鋒相結合,在古典的回歸中堅持對先鋒的探索,也許這正是格非追求「永恆的美麗」的一種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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