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擺渡·舊事篇

一九一零年，庚戌年。

正值亂世，穢氣叢生。陰陽顛倒，百鬼夜行。

午時三刻，日頭昏黃。街口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鬧市口的空地搭了個台，太平時候雜耍唱戲，如今則砍了好些革命黨。正中央跪著一人，反手縛著，身披囚衣，亂髮遮面。膀大腰圓的劊子手，支著柄大刀，立在那人身旁，面無表情。他幹這一行也有年頭了，早已沒有了學藝時候的緊張和害怕。

附近的百姓紛紛趕來，圍成一圈，對著空地指指點點。同情者有之，不屑者有之，還有的以為是開戲了，甚至有女人抱著孩子來看熱鬧。孩子懵懂不知何事，兀自咬著手裡的糖葫蘆。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對面端坐的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刀光一閃，鮮血濺了一身。

仄巷，巡街。

倆小兵手持長矛，提個燈籠。

轉過個巷子，其中一個停下腳步，用力嗅了嗅，問道：」什麼味兒？「

另一個不以為然，隨口答道：」拐個彎兒就是鬧市口，血腥味兒，走吧。」

「今天又殺人啦？」第一個兵膽子有點小，哆嗦了一下。

「今天午時，在這裡咔嚓了一個，斬首示眾。屍首晾了一白天，也沒見家裡人來收屍。」

「那你的意思……那屍體……還在前面兒？「他邊說邊朝前面努了努嘴。

另一個聽這話，也有些緊張了。

「什麼聲音？」膽小的那個忽然聽到了動靜，低聲詢問。

兩人對視，壯了壯膽，提高聲音：「什麼人？」一陣風過，街道卻忽然安靜下來。

又往前走了幾步，遠遠看到街角的陰影里背對著他們坐著個人，右手在脖子上一提一拉，好像在縫什麼。

他們躡手躡腳慢慢靠近，正好那人也轉過頭來。

看到真相，兩人大叫一聲，落荒而逃。

夜更深，麵館，東首一張桌子，西邊並排兩張。正對著門的是熱氣騰騰的灶台。

天寒，門緊閉，掌柜的脖子上圍著圍巾，端過一碗面，繞過氤氳的灶頭。

風韻猶存的婦人，裹著花襖，坐在西桌的條凳上，問：「掌柜的，猜猜唄？」

掌柜的尷尬地咧嘴，徑直把碗面端給了東首的客人。

婦人見掌柜的不答話，又問其他兩桌的客人：「哎，你們猜猜，那兩個當兵的看到什麼了?「

西邊鄰座的客人端坐著不說話。他甚至沒有動筷子。東邊的客人稍年輕些，隨口說：「那個人是個鬼吧，他在縫自己的頭。「

「不是不是，」婦人笑罵道：「你個笨蛋，那個鬼啊，是個裁縫。「說完自己咯咯笑起來，前仆後仰。

鄰座的客人還是靜默地坐著。

東首的客人往碗里攪了攪，對掌柜的道：「老陳啊，今天的面有點干吶。」

「哦，我忘了，我給你加湯。「轉身回了灶台，眼神有意無意瞥了瞥西邊的男客。

「你們說，有意思吧。」婦人似乎很偏愛剛才自己講的故事。

「哎喲，大姐啊。這大半夜的，您可別在這兒嚇唬人啦。我一會兒還得打更去呢。「他苦著個臉說道。

「呸，虧你還是個打更的呢。你還怕個鬼啊。」那大姐不輕易饒過他。

「我沒說我怕，我沒見過。」打更人皺眉道。

「這世道，人鬼不分的，你呀不用著急，常走夜路，難免會碰到的。」那大姐說話毫不顧忌。

「哎，」碰到這樣的婦人，打更人一時無語。

「大姐，要不再給你加點面？」掌柜的見狀，有意緩和一下氣氛。

「吃好啦！」那大姐絞著手絹，竟然挨著鄰桌的男客坐下了，「我找這位大爺討口酒喝。「

「我一個婦道人家，喝口酒，暖暖身子。」大姐又挨地更近了。

「大姐挨我這麼近，這是身子不舒服。」男客終於開口了，「聽您剛才說話的氣力，這身子骨倒是挺硬朗。」

打更的一聽這話，鼻子哼哼笑了。

「笑個屁！」那婦人朝打更的罵了一句，然後轉過臉對男客道，「這天寒，心裡頭涼。」

男客斟酒，婦人接過杯子，仰面喝完。婦人手攀上了男人的肩頭，輕輕摩挲著黑色綢緞。

「瞧您這身打扮，多漂亮！和我們就不是一路人。」婦人都快摟到懷裡去了。

「您怎麼到這個小破店兒來啦？」她嬌聲道。

「趕路，餓了。」

「您看您這碗面，一口都沒動，不合胃口吧。要不跟我到我家去，我給你炒倆菜，燙壺酒，你往那熱炕頭上一坐，不比這舒坦！」

黑衣男客似乎不耐煩了：「大姐，酒也喝了，身子也暖了，別拿我打岔，我這兒趕著辦事兒呢。」

掌柜的一聽，往這邊看了眼。

「謝謝啦，喝你一杯酒，我們有緣再會啦！」婦人裊裊站起身，「老闆，走啦！」

「啪。」她把一個銅子兒按在男客的桌面上，開門出去了。

「您慢走——」掌柜的在灶台一哈腰，拾掇了那張桌子。

「這小風夠涼的。」打更的一抱胸。

「給您關上。」掌柜的趕緊過來閉了門。

「這大姐哪兒冒出來的呀，眼生。」打更的似乎對婦人耿耿於懷，「越琢磨越不對味兒。大半夜的，一個婦道人家跑這兒吃碗面來。你聽她嘎嘎一笑，那眼神也不端正呀，備不住是個按門了吧。」

「頭回來，是生客。」掌柜的向打更的解釋了一句，要走回櫃檯。

「不對，指定是個按門子。」打更人更確定了。

「這女人，還嚇唬我，你說。」

「哎呀，一個女人家，但凡有點辦法哪能出來賣身子。」掌柜的回身道。

打更人又道：「你說咱們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菩薩都說好人有好報。咱不算壞人吧。」

掌柜的邊聽邊點頭，時不時瞄著西邊的客人。那男客還是一口沒動。

「日子都過不下去。外邊天天囔著革命革命，要革清政府的命。這要革了命，咱就能有好日子過呀？「

掌柜的不願接話，便道：「我再給您加點面。」

「您還有一夜呢，吃飽了身上暖和。」

「欸，有個新聞，你們聽說沒有。」打更的見另外倆人對革命也不接話，忽然想到了鎮上發生的事兒。他覺得大伙兒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一定感興趣。一高興竟然拽出「新聞」這麼個新詞兒。

「什麼新聞？」掌柜的問。黑衣男客也抬起頭，瞧著他們。

「西大街開當鋪的老吳，他們家兩口子前幾天大半夜全讓人給殺了。」

「有這事兒啊。「掌柜的附和道，但似乎一點都不詫異。

「喲，水開了，給您下面。」他快步走入了灶台。

「死的可慘了，那兩口子全讓人用刀片子抹了脖子。那血濺得滿屋子全是。兇手殺了人，還放了把火把整個當鋪給燒了。那些當票也給燒裡頭了。什麼都沒剩下，太慘了。」打更人越說越帶勁。掌柜的卻似乎什麼都沒聽見，專心下面。

「知道什麼人乾的么？」黑衣男客忽然道，斜眼看掌柜的。

「那咱哪知道去啊，」打更人道，「不過要我說啊，這也算是給窮人辦了件好事兒。」

「你想啊，老吳家的當鋪開了多少年了，逼的多少人賣兒賣女，投河上吊。這回好了，有多少窮人緩上一口氣兒啊。」

聽罷，黑衣男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掌柜的從灶台出來，又給打更人續上了面。

打更人接過面，卻咳嗽了起來。掌柜的關切地問道：「媳婦兒的身子好些了？」

打更人想到媳婦，有些黯然。「托您的福，好多了。」

「你可小心著啊，媳婦得了肺病可別傳給你，你家就指你了。」

「我沒事兒，喝了口涼風。」

「我覺得，還是趕緊抓點葯吧。」

「葯？」打更人盯著眼前的面道，「這葯啊，吃不吃不頂用。倒不如吃點好的。這身子骨壯實了，來年開春天一暖和，興許就好了。可這吃的更貴，前陣子我給她淘換隻老母雞，燉了一大鍋湯，她愣是一口都沒捨得吃，還勸我呢，晚上你不得休息，得好好補補。「

「難得啊，好媳婦，知道疼你。」掌柜的似乎也為打更人高興。

「得了，不說她了。」打更人一抹臉，調整情緒，「聽說老陳啊，你們家閨女許了個人家，這要是她出了閣你就再討個老婆唄。"

「呵呵，這個就算了。」提到女兒出閣，老陳很高興，但是說到續弦頗為尷尬，用手捂了捂嘴。

「別介啊，咱們男人離不開女人，要不然這日子過的沒滋味兒。」打更人推己及人，「包我身上吧，我給你尋摸著。咱不要那十七八，多年輕多漂亮的。會過日子，知道心疼人不就得了嘛。你聽我的，好歹晚上收攤回家，有人能給你暖個被窩。「

老陳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再說吧，哈哈。「西邊的客人此時又是一飲而盡。

打更人吃完面，也到點了。他起身和老陳打了個招呼，順手塞給他一個銅板，也出門了。

門外寒風呼呼，打更人捂著耳朵沒入了夜色中。

麵館里，老陳收拾完碗筷，看著門外：「又起風了，要變天啊。」然後看到西邊的客人還是沒動筷子。

「這位客官，我的面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老陳怔了怔道。

「要不這樣，我再給您做一碗，您稍等。」老陳急急地走回灶台。

「別忙活了，你下的面我不吃。」客人冷冷道。他站起身，也來到了灶台前，注視著老陳。

「客官，我跟您說啊，來我這的人都說我的面好吃，吃了以後呢還想來再吃。」老陳笑臉相迎，客人卻不為所動。

「這樣，我給您再下一碗，有什麼話呢，吃完再說。」老陳眼巴巴看著客人，眼裡有些懇求，「有什麼事兒，吃完了再辦。這人吶，肚子里要有食。「

客人還沒說什麼，只聽得街上馬車轔轔。老陳一臉喜色：「又有客來了。」

不一會兒，一著猩紅披風的女子推門而入，只見她形容姣美，身段婀娜，卻有些倦容。

「挽琴姑娘，來，坐。」老陳笑吟吟地上前，在前頭婦人坐過的桌子上抹了幾把，「你好長時間不來啦。我一聽到車軲轆聲音啊，就知道是您。」原來是個熟客。

「下了局，直接奔您這兒來了。」挽琴姑娘的聲音也很好聽。她款步進屋，坐下。

「姑娘出局子，沒吃酒席啊。」黑衣客人不知怎的說了一句，從灶台走回自己的桌子跟前，一撩袍子，坐下。

「一桌子的大魚大肉，我吃不下，膩歪。」挽琴姑娘道，「還是老陳的這碗陽春麵對胃口。」

「那多謝您了，您先歇著，我給您下面去。」

「好冷啊，這還沒數九呢。」挽琴姑娘向男客道：「先生，你有酒能否借一杯，我想暖暖身子。」

「得嘞，」男客一改先前的冷漠，主動站起身，去老陳的灶頭取了個乾淨的小杯，「老陳，今年都是向我討酒喝啊。」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親切地稱呼掌柜的。

「姑娘請。」黑衣客人給挽琴斟了杯酒，向北坐了下來。

「真是好酒，謝謝了。」挽琴姑娘抿了一口，臉色緩了緩道，「南市口今天又殺了個人，花樓里的姐妹們都急著去看熱鬧，我跟她們說，有什麼好看的，誰都會有這一天。早晚都是個死。」語氣低沉，略有悲戚。

「姑娘這話說的好，可您知道，這人是犯了什麼事被殺頭嗎？」男客淡淡問道。

「不曉得。鬧夠了長矛，現在又要鬧革命。官府跟瘋了似的，三天兩頭就要殺個人。」

「面好了。」老陳端著兩碗面從灶頭走出來，分別放在兩位客人跟前。

他笑著看男客道：「儘管吃，不收錢。」

挽琴姑娘嘗了一口湯，笑道：「一把細面，半碗高湯，一杯清水，五錢豬油，一勺醬油，再燙上兩顆挺括脆爽的小白菜，是這樣做的吧。」她問老陳，老陳一拍手道：「正是。」

「可我怎麼做不出這個味道？"

」我用的是我店裡的醬油，味道那自然是不一樣的。「老陳自豪道。

」原來你有秘方。「

」秘方談不上，這樣吧，姑娘，吃完面之後，我弄一瓶我店裡的醬油給您帶上。「

」那真是太謝謝了。挽琴一介女流，身在風塵，一無長物，我給您彈曲琵琶吧，聊表謝意。「

」姑娘，那可不行，那可使不得。「

」我想彈，老陳，我們也是老相識了。你還沒聽過我的琵琶呢。「

一直冷眼旁觀的黑衣男客插話道：」老陳，姑娘一片心意。天色已晚，不會有客了。坐吧。「

另一邊挽琴姑娘脫去披風，取出隨身帶的琵琶，坐到東首的條凳上，面對著男客和老陳。

」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琵琶聲起，大珠小珠落玉盤，宛若潯陽江頭那江州司馬所聽的曲子。

男客為老陳斟酒，對飲一杯。

門外綠光瑩瑩，身形綽綽，聚集了好些飄飄蕩蕩的孤魂野鬼。他們被這如泣如訴的琵琶之音吸引而來。

」五更天啦~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梆子聲聲，盪在小鎮的上空。

偷懶睡覺的打更人被打更聲吵醒了。他伸了個懶腰，拖著腳從黑咕隆咚的牆角出來。抬頭望望銀盤一般的月，剛想打更，卻像被點穴一樣定住了。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打更人想起了麵館里婦人的故事，心頭一涼。他慢慢轉臉去看，背後的牌坊空空蕩蕩的。他向前邁了幾步，背後的腳步也跟了幾步。他走得快，身後的腳步也快。打更人顧不上許多，一溜煙跑了起來，一直跑到鎮子另一頭的牌樓前，在石柱子後面喘口氣。他試探著往來路望去，依然不見人。忽然他感覺肩頭一涼，什麼東西拍了拍。扭頭一看，正是麵館里的花襖婦人。

「你可真薄情啊，剛才你還跟我說話呢，這會兒就不認識我啦！」婦人嗔怪道。

「大姐啊，人嚇人嚇死人。這都五更天了，您怎麼不回家睡覺去呢，在大街上瞎溜達什麼啊！「打更的心有餘悸，責怪道。

」我找你呀。「

」你找我幹嘛呀。「說罷打更人就走。

」你慢慢走，等等我。那麼快走，撞鬼去呀！「婦人在後面喊道，故意把重音落在鬼字上，」你再往前走，南市口殺人啦！「

果然，打更人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殺人？殺的誰呀？」

婦人一臉鄭重道：「西大街開當鋪的老吳家，兩條人命。砍頭的殺人的喔見得多了，這大半夜的刑場我還真沒見過。」她往打更人身上蹭去，撒嬌道：「要不你陪我去看看。」

打更人退了一步道：「大姐，您放尊重點。這深更半夜的，別動手動腳啊。」

「你個大男人的，還挺害羞的。陪我看看去。」婦人似乎興趣更高，魅惑的眼神讓膽小的打更人頭皮發麻。

打更人扭過頭道：」我不去。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一陣小跑，離了婦人好遠才回頭看去，生怕婦人又纏上他。

婦人倒也沒繼續跟上來，只是站在原地捂著嘴笑。深夜的街道上，驟然響起一陣女人的笑聲，實在詭異。

」姑娘彈得好，我老陳真有耳福啊。「麵館里挽琴一曲彈罷，老陳感嘆道。

挽琴放下琵琶，微笑著走回來給自己斟上一杯道：」來，我敬二位。「客人喝老陳也端起酒杯，三人一干而盡。

老陳擦了擦嘴，高興道：「不瞞二位說，我老陳有件喜事，明天我閨女就要出閣了。」

「太好了，那要再賀您一杯。」挽琴又給兩人斟酒。

老陳向挽琴道謝，又說：「我閨女他娘啊，死的早，這麼多年啊，我是又當爹又當娘，靠著這個小店算是把我閨女拉扯大了。如今我閨女要出嫁了，好啊，真是好啊。我就對得起他娘了。」老陳的臉像開了花一樣，臉上的溝壑滿溢著幸福，但是也深藏著一絲常人不易察覺的悲傷。

聽到這裡，男客目光也柔和了起來。

「真是辛苦您了。」挽琴頓了頓，道，「老陳，其實我今天也是來道別的。」

「我要走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個局。說起來也是件喜事。這酒改了臉，我也就不瞞二位了。正是怕你們嫌我絮叨。「

「夜長，姑娘可以慢慢說。」男客道。

老陳有些意外，又變得驚喜起來。

」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個人，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他今日贖我出來，我下了局直接彎到這裡等他。說好他一會兒便來接我。「

」是正房嗎？「老陳問道。

」他未曾娶親。「挽琴略有些羞澀。

」可喜可賀，來，這一杯慶祝姑娘脫離苦海。「男客積極地起了個頭。

」多謝二位了。我幼年便被賣入妓院，這是我的命，沒得揀。「喝了一杯以後，挽琴想起了往事，」只是從我懂事起，每天虔誠地拜佛菩薩保佑，初一十五禱告上香。只求在我人老珠黃之前，遇到一個心上人，帶我離開娼門。現在看來，佛菩薩還是靈驗了呢。「說到此處，她拭去眼角的淚痕。

」這是喜事，姑娘別哭。你們都說了喜事，我這裡也有一件喜事。「

」啥喜事？「老陳有些緊張。

」最近我得了一件好東西。稀罕玩意，難得一見，你們隨便猜猜看。」

「我就是一個平頭小百姓，沒見過什麼稀罕玩意。」老陳道，「不過我有稀罕玩意。那就是我閨女。」

「我來猜猜。是珠寶玉石還是西洋玩意兒？「

」都不是。可是這東西，價值連城。「男客道。

「價值連城？您就別繞彎子了，拿出來給我們瞧瞧。」老陳笑道。

「太歲。」男客平靜道。

老陳卻一哆嗦：「太歲？」

「活肉。」

「我可聽說，那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戰亂的時候才有太歲。如今兵荒馬亂的鬧革命……」老陳頓了頓，挽琴聽罷道，「那可是土裡挖出的不祥之物啊。」

「你們都不知道他有什麼用嗎？」男客神秘起來。

「歷史上很多君王都想得到他，因為他們知道，只要吃一口太歲肉，」男客伸出一根手指道，「只要一口，就能夠長生不死。」

老陳倒吸一口涼氣。

「你們不想長生嗎？」男客盯著老陳的眼睛道。

打更人跑了一段路，黑咕隆咚撞到一個人，連聲道對不住。那人轉過臉，原來還是那個花襖婦人。

」你撞死我算了。「

」你，「打更人見是那婦人，便要走。

婦人攔住去路，」橫豎我也是有時間，你又是一個人。要不咱倆說說話。「

」咱倆又不認識，有什麼話可說的。「打更人不吃這套。

」沒話說沒關係啊，男女之間不一定只是說話啊。「婦人曖昧起來。

」別別別，大姐。咱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您老跟著我幹嘛呀「打更人一作揖，」您就別擋著我的道啦。我還得打更幹活呢。您大半夜的沒事兒，拿我開涮是不是？這要是讓我們頭看見，我這飯碗就砸了。不瞞您說，我媳婦還在家養病呢，就指著我這個差使掙個吃飯的錢。「

」大姐，您行行好，別跟著我了。您看，我這窮的叮噹響，您跟著我也是瞎耽誤功夫。耽誤您自己的生意不是。「

原來婦人有些同情的神色，聽到最後一句不由怒了：」你說我是妓女，你話里話外什麼意思。你男子漢大丈夫的，你怕我占你便宜啊。「

」那你不是按門子？「打更人自打麵館就這麼認為，此時是脫口而出。

」放你娘個屁！「婦人雙手叉腰，」你媽才是。「

「那你一婦道人家，三更半夜在大街上晃悠什麼呀！」

「你不是說你沒見過鬼嗎？」婦人笑起來瘮得慌，「今兒我就讓你見見！」婦人用袖子遮住了面，再放下的時候卻是一張慘綠的鬼臉，額頭上有一個窟窿，鮮血還往外滲。

「媽呀。」打更人一個踉蹌，拔腿就跑。婦人卻在背後笑得前仰後合，原來她真的是鬼。

」長生？「老陳苦笑道：」皇帝們才想長生不死啊。因為他們過的舒坦。我們呢？我們是窮人，活的那麼長幹什麼呀。那不活受罪嗎？「

男客轉臉問挽琴：」挽琴姑娘想長生嗎？「

」我要長生幹什麼呀，我今生的願望已了，就此心如止水。其他的不求了。「挽琴的柔聲里滿是滄桑。

」您是出嫁，又不是出家。按姑娘的人才品貌，怎麼能心如止水呢？「

」這人生虛虛實實，這錦繡繁華到了最後，不過是一場虛。做人，挽琴還是求個實在。「

」敢問挽琴姑娘，什麼才是實在。「男客問道。

」今天老陳的這碗面就是實在。您的這杯酒也是實在。找個真心待我，我也喜歡的人，兩個人能夠長相思守，哪怕日子過得清苦了些，沒有了以前的風光，但是這是實在的，心裡是踏實的。「挽琴感慨道。

」先生可有家眷？「

男客遲疑了一下，沒有搭話。

」有還是沒有。「挽琴繼續問道。

」沒有，一個人。「男客落寞道。

」那你應該明白……「挽琴話未完，門外再次響起車馬聲，」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挽琴起身披上披風，男客也站起身送她，」姑娘，您剛才話還沒說完。我明白什麼？「

挽琴嘆了口氣道：」一個人活在世上，孤單。「

」姑娘，多保重。「老陳拱手道。

」您也保重，後會有期。「挽琴欠身道。

男客站在他兩人中間，似乎有些發怔。

挽琴推門而出，老陳忽然想起什麼，一拍大腿，急忙奔向灶台。

」挽琴姑娘，「老陳拿了醬油便追出門外。門外挽琴已經上車，身邊是西洋裝扮的青年。

」這瓶醬油你帶著，雖說算不了什麼，說句好聽的，就算我給你們的賀禮吧。「

挽琴感激地接過醬油。

」記住了，一把細面，半碗高湯，一杯清水，五錢豬油，還有一勺醬油。別放多了。「老陳細心叮囑道。

」謝謝，我記下了。「

青年和挽琴一齊向老陳道別，馬車出發了，駛向了未知。老陳回到屋裡，見男客還是剛才的姿勢，低頭坐在條凳上。

老陳關上門，只聽男客道：「天冷起來了，爐子快燒完了。」

「是啊，我看看。」老陳到灶台邊，男客又道，」別看了，碳都燒完了。該收攤了。「

」是啊，是該收攤了。「老陳陪笑道。

」得快一些，我等你。「

打更人一口氣跑回家，他家就是兩間小平房。他朝裡屋喚了幾聲媳婦，卻沒人答應。

」媳婦，你睡著了，我就不吵醒你了。我就是想跟你說說呀。今天真是夜路走多了能遇見鬼。今天，哎，算了。太晦氣了。媳婦，你知道么，殺死老吳家兩口子的兇手今天給抓著了，推到南市口給砍了。我白天也不怎麼出去，知道的晚了。真應該去瞧瞧啊。雖說是個兇徒，但也沒準是個英雄好漢。可惜了。「說著喝了一大口涼水。

」啊喲，我吃飯的傢伙呢，吃飯的傢伙丟了，飯碗就沒了呀。「他一跺腳，」不行，我得給找回來。「

他剛要出門，門外照出一人影。」開門！「那人影還敲起門來。

打更人一聽聲音，是那個花襖女鬼，不由後退幾步。

」我看你在屋裡了，開門。「

」大姐，您就放過我吧。我不知道您是何方神聖，您怎麼就跟到家裡來啦。「打更人都快哭了。

"大姐，那就真對不住您了。您還是哪來的，回哪兒去吧。我就是一窮苦人啊，吃了上頓沒下頓。而且我媳婦還病著呢，在床上躺著剛睡著。身子虛，也經不得吵鬧啊。大姐，我求求您，祖宗。我給您磕幾個響頭。您趕緊走吧。」打更人不停的拱手作揖，最後跪下來叩頭。

門外大姐笑得歡，「你老婆那哪是病了呀。她都死了好幾天了。」

打更人一聽，從地上爬起來進了裡屋，口中喚道：「媳婦，媳婦。她說你死了。你起來，讓她看看。「

打更人的媳婦原本是朝里側睡的。打更人把她搬過來，只見那媳婦的臉是慘白的，完全沒有了血色。

「你醒醒啊，我帶你去吃老陳家的陽春麵。你還沒吃過呢。」打更人撲在媳婦床頭顫聲哭道。

女鬼大姐不知道何時也進了屋，看著打更人傷心落淚，表情嚴肅。

「兄弟，我不跟你逗了。你跟我走吧。「

」我，我為啥要跟你走，我還要找我吃飯的傢伙呢。「他遽然起身，」我還得幹活呢，我還得養家呢。「

」你不用幹活養家了。你老婆已經死了。」

「沒有，她沒有死，只要我幹活掙錢給她買好吃的，給她買葯，她就能好。」

「兄弟，你不用幹活了。我不是鬼，你才是鬼。」

打更人全身毛骨悚然，自己何時變鬼了。

「你抬頭看看屋頂。那上面掛的，不是你嗎？「

打更人抬眼看去，樑上三尺素布纏在另一個自己的脖頸上。他撲通跪倒在地，萬念俱灰。

」這世道，」大姐蹲下來安慰道：「兄弟，我知道你苦，活丟了，養不起媳婦。媳婦死了，你也不想活了。大姐帶你走吧。你這輩子苦受夠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打更人什麼都想起來了，哭聲嗚咽。

「疼嗎，我說砍頭疼嗎？」男客此時在條凳上正襟危坐，活像一個官老爺。

對剛剛把麵館收拾好的老陳來說，男客是閻王，是判官；因為老陳正是女鬼大姐早前故事裡的主角兇手。他沉思片刻，似乎在回憶刑場最後那一刀：「有點。可想想，明天閨女就要出閣了，就不覺得疼了。」

「你像個好人。」男客道。

「我是好人。」老陳道。

「可你拿刀抹了兩個人的脖子。」

」我是個好人，但我也是個窮人。明天閨女就要出閣了，我這個做爹的，總得給閨女備一份像樣的嫁妝吧。」

「你沒錢了，所以向老吳借了高利貸。」

「我靠著這個小麵館，也只能填飽肚子。」老陳心酸道，「多一分都沒有。」

「哪怕嫁妝薄一些呢？」

「那可不行，我閨女啊，身體弱，伺候不了公婆。所以我想備一份重一點的嫁妝，過門之後我閨女不受欺負。我閨女跟我這麼多年了，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他們逼我還錢，我就賺一點還一點。」老陳陷入了回憶，「有一天，他們讓我上門，我就去了。可剛一進門，就看到他們倆坐在那裡喝酒吃肉，一邊吃一邊笑。我看著他們就噁心，他們吃的喝的那都是窮人的血汗錢。他們讓我跪下給他們磕頭，說有好事跟我說。」

「我就給他們跪下了。」老陳邊說邊跪下，「我磕頭，我磕頭。可他們還說我這個小店根本還不起他們的錢。他們說把我閨女賣到窯子里去，跟窯子已經說好了。他們還說，他們還說，我的閨女天生就是拿來賣的。我求他們，別把我閨女賣了。可他們不同意，我求他們，他們不同意，我求他們他們不同意。」老陳反反覆復說著，情緒越來越激動。

「我，我，我，」老陳喘著粗氣，比劃著拿刀殺人的姿勢，「我們是窮人，但是我們本本分分，我們靠我們的體力來賺錢，來養家。我們雖然窮，但我們是人，我們不是畜生。」他的喉嚨嘶啞起來。

「可你賠上了一條性命。」

「我不後悔。」老陳站起來喊道，"我殺了那些帶票子，我救了很多像我一樣的窮人。「他笑了，笑得像個英雄。不過那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老陳撲通又跪在了男客的面前，他使勁叩頭，然後爬過去用袖套使勁給男客擦皮鞋。幹完之後，老陳眼巴巴地望著男客：」這位爺，求您件事兒行么？明天一早，我閨女就要出閣了。可我看不見她了。您能幫我看她一眼嗎？如果您能幫我看她一眼，我就放心了。我閨女她叫鳳蝶。「

天蒙蒙亮，大姐一個人在街上踱著，迎面一輛馬車駛來。她招手，馬車停下。

」送走了？「馬車上的是男客。

」送走了。這一夜……你怎麼樣？「大姐嘆了口氣。

」送走了。「男客把大姐扶上車。

坐在馬車裡，男客問：」怎麼今天沒話，是不是累了？最近死的人是有點多。「

」這是什麼世道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打更人的遭遇讓大姐心情一直提不起來。

」熬著吧，熬過去就好了。「男客安慰她，然後又喃喃自語，」鳳蝶。「

白天如期降臨，大街上熱鬧如故，官兵耀武揚威亦如故。他坐著馬車來到一個小院，院門未鎖。他推門進去，院里無人，堂上的桌子椅子擺滿了紅色喜慶的嫁妝。

」是誰？「從裡屋出來一個少女，白凈清秀的面龐，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手裡拿著一根長桿。

」是我。「他答道，」你叫鳳蝶嗎？「

」是。「

」我是你爹的朋友，他讓我來看看你。「

」您先坐，我給您倒茶。「鳳蝶小心地跨過門檻，來到桌邊。她摸索著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瞧著鳳蝶，鳳蝶的眼睛平視，依然睜得大大的：」今天不是你出閣的日子嗎？「

」嫁妝都退了回來。他們說我爹殺了人，不能取這樣人家的閨女。「鳳蝶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

」那你以後怎麼辦，你恨你爹嗎？「他繼續問道。

」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心裡頭明白，我爹都是為了我。「鳳蝶的眼睛忽然有神了，」而且他燒了那些帶票子。那些借了他家高利貸的窮人，都會感謝我爹的。「

」明白就好。「他起身。

」家裡頭難得來人。這位爺，您去過城外嗎？「鳳蝶望著院子道

」城外？「他不解，重複道。

」我爹說，他和我娘逃荒到這裡，決定住下來。是因為城外有一片山野，開滿了花，我爹一直說要帶我去。但是他為了養活我，從早忙到晚。我爹還說，鳳蝶就應該在花里飛。「少女滿眼溫柔。

」我帶你去。「

城外，黃土，枯樹，衰草，了無生趣。

一輛馬車，鳳蝶和他。

」姑娘，到了。」他對鳳蝶道，「對面的山坡上全都是野花。「

」是什麼樣的花呢？「鳳蝶好奇地問道。

」紅的，藍的，綠的，白的，漫山遍野。「他把鳳蝶扶下車，向小山丘走的近些。

「看得見嗎？」

「看得見，漫山遍野。」鳳蝶開心地笑了。

「是啊，心裡有就看得見。」

「這位爺，有件事想求你。我聽說，有一個地方，女人的話，只要出賣身體就能夠活下去。能不能把我送到那裡去呢。」鳳蝶道，「我是個瞎子，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死的話很容易，但是我爹他希望我能夠活下去。活下去，這世界總有一天會變好的吧。」她的眼裡還是充滿了希望。

「會的，會變好的，只要活著，好好的活著。」這句話不知道是給鳳蝶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冬日漫長而艱辛，萬物蟄伏於土地，而人生亦然。眾生皆苦，但是活下去，終有一日，花會重開，候鳥回頭。活下去，等月升再起。終有一日。春至——

初春，古鎮景區，民國小街。

他歷百年而容顏未老，依舊是一襲黑衣。他行走在黃泉的邊界，讓魂靈踏上冥河的渡船。他就是趙吏。

道旁的衚衕枯葉落盡，他在一間麵館前停下腳步。抬眼望去，門楣上懸著塊普通的招牌，陽春麵。

他進了麵館，裡面陳設沒有太多變化。他在條凳上坐了會兒，陷入了回憶。

「先生，您要吃面嗎？」服務員道。

「姑娘，打聽個事兒，你們這老闆姓陳嗎？」趙吏問。

「不是的呀。」服務員搖頭。

「那我不吃面了。打擾。」趙吏自嘲地笑笑，起身要走。服務員有些迷惑，無奈地撇撇嘴。

收錄於我的個人站點（靈魂擺渡·舊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