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Chapter 4 初探
一九九六年十月,初秋。
教堂的彩繪窗,十字架,黑色桌布,無數人低聲啜泣。八歲的迪克蘭茫然抬頭,金髮在黑暗空間里無比突兀,他看每一張臉,流露同樣的表情,流淌同樣的眼淚。每個人頭顱都在黑色長袍上哭泣,為何……在他們眼裡,都看不見一絲悲傷?
迪克蘭窺見父親也在祈禱,他不懂什麼是祈禱,他不明白為何要向從不會對苦難中的人伸出援手的神祈禱。他只不斷回想昨天母親縱身跳崖的場景,母親穿著白紗長裙,無比優雅,像聖母般慈祥美麗,車隊停在懸崖上,母親面帶笑意,跳了下去,像舞蹈家般動作乾淨利落,他還沒來得及和母親揮手,母親身軀就消失了。
他後來明白,那就叫死亡,彈指間,眨眼間,生命灰飛煙滅。五歲那年他親眼目睹父親情婦被父親掐死,從未預想過三年後死亡會降臨在母親頭上。
迪克蘭沒有哭,沒有鬧,他自始至終想不通這場美得不同尋常的生命告別儀式為何會有他在場,是警告,還是嘲笑?迪克蘭在教堂里感到暈眩,噢,彩繪窗,十字架,黑色桌布,在他腦海里盤旋,成了他一生中的噩夢,揮之不去。
迪克蘭衝出教堂,跑到噴泉旁大口喘著粗氣,他抬起頭,看見噴泉旁坐著一名女孩,捧著本書,也好奇打量著他。迪克蘭從黑暗教堂里跑到光明噴泉前,看見他人生中第一束光也是唯一一束光,琳達。
「我是迪克蘭·羅德里格斯。」
「我是琳達·愛德華茲。」琳達合上書,朝他走去,笑著伸出手,迪克蘭愣在那,半晌,看琳達咯咯得笑,才輕輕握住琳達的指尖。陽光透過噴泉,水珠折射七彩的光,畫面恍若定格,兩個小小身軀的影子淺淺倒印在石質鋪裝上。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三年,從八歲到十一歲,他每天跟在琳達後面,去大圖書館,翻厚厚的書,他不喜歡看書,可琳達喜歡,他便看。琳達喜歡的東西都太沉悶了,迪克蘭發誓他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絕不會去看那些書和電影,但只要琳達在,再乏味的都會變得有趣起來,迪克蘭似乎淡忘了他五歲和八歲時曾親眼目睹的死亡。
十一歲,他終於淪為了魔鬼,染上一手鮮血。
殘肢,斷體。腐屍,白骨。殺戮,死亡。從十一歲到十八歲,那些代表罪惡的名詞充斥了迪克蘭本應美好的七年。他被家族親手送到秘密基地,學習奪取人性命的技巧,他慢慢知曉,羅德里格斯家族的巨大財富是積累在累累白骨之上,浸泡在如海赤血之中,他所擁有的一切,皆為罪惡。
殺吧,少年迪克蘭揮舞手中刀劍,將眼前顫抖的對手砍倒,殺吧,迪克蘭舉起手中槍支,無情擊穿眼前人的頭顱,殺吧,青年迪克蘭終於能幹凈利落解決人的性命,像折斷一根稻草般簡單。
十八歲後,迪克蘭進入全世界最好的大學,主修建築,家族會給他披上世俗眼中最成功的一切。在地獄裡浸泡生死的迪克蘭,早無了慾望,他絕美皮囊和驚人財富給了他放縱的資本,他之所以放縱,是想看人性深處是否還有最純粹的東西,每一次,他都在酒色之中失望而歸。
迪克蘭躺在豪車裡,左擁右抱絕美女郎,他狂妄大笑,卻笑得空洞,他放肆宣洩,卻毫無情慾,他鞭撻每個他覺得醜陋的心靈,他還在尋找,八歲那年噴泉下如折射七色光彩的純凈水珠般的心動。
琳達抱著一堆書,看都沒看一眼豪車,徑直走過。畫面恍若又一次停止,迪克蘭愣在那,任由身邊女郎的挑逗,傻傻看身穿普通格子襯衫的琳達走到草坪中,坐在石椅上,靜靜讀書。迪克蘭嘴角泛起了笑容,真正的笑,絕美弧度讓身旁女郎們都看得痴了。
迪克蘭覺得她們無趣,小心翼翼穿好衣服,下車,將車鑰匙扔給她們,說車送你們了你們趕緊走,女郎們歡呼雀躍著離去。迪克蘭謹慎地如同初次告白的少年,心臟砰砰直跳,輕手輕腳走到琳達面前,身影遮住陽光,影子灑到琳達的書頁上,琳達疑惑眨著大眼睛抬頭,映入她眼帘的是迪克蘭真摯燦爛的笑容,她從不知道,只有她見過他這般笑容。
「我是迪克蘭·羅德里格斯。」
「我是琳達·愛德華茲。」琳達合上書,笑著伸出手。
……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晚秋。
迪克蘭睜開眼,潔白的天花板,房間里洋溢花香,床頭櫃放好摺疊整齊的衣服。迪克蘭伸出手臂——是藍白相間的病服,他閉眼,長長睫毛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金色微光,他將手臂慢慢放到眼睛上,像度假時帶著微醺醒來仍想再睡會。陽光透過玻璃折射到病房裡,微粒般的灰塵靜靜旋轉,整個世界都如此平靜,所經歷的一切都像一場夢。
安靜下來了,安靜了。
不,沒有安靜,不是夢。迪克蘭咬緊牙關,白皙面龐猙獰起來——琳達暗紅的瞳孔,赤裸的身軀,血染的雙手,還有……刺穿她喉嚨的金刀。一幕幕場景在他腦海里飛逝,低吟奇怪詞句的邋遢老頭瑪蒙,刺穿琳達腹部的爛手,跪在他面前自爆的喪屍,倒在金允中懷中死去的琳達……迪克蘭猛然揮手,打爛床頭花瓶,陶瓷破碎的聲音讓他心煩意亂,他吼叫,抓狂著,砸爛桌椅,掀翻床,跪在地上揪著頭髮。他咆哮,怒吼,啜泣,又捶打腦袋,想將揮之不去的一幕幕畫面從腦中移除。
他跪在地上,微微喘氣,平靜下來,終於想起他在哪裡。琳達死後,心灰意冷的迪克蘭被亞伯拉罕注入藥劑昏迷,本、金允中、卡米爾處理了琳達屍體,零公會士兵清理了總部,迪克蘭被關押到牢車上。
模糊意識里,牢車中途被劫,幾個人扛著他從數名士兵中潛逃。迪克蘭漸漸冷靜下來,他紅著眼四處打量房間,最後眼神定格在一個角落裡。
「被他發現了?」女孩在顯示屏前聳聳肩,說,「交給你們了,我先去L城。」
女孩看了眼屏幕里正穿戴衣服的迪克蘭,輕笑,全副武裝推開木門在烈日下發動摩托,揚起一片灰塵,瀟洒離去。
迪克蘭已穿戴整齊,他走出房間,遮住眼,擋住陽光,外麵灰塵漫漫,摩托車留下的車跡還清晰可見,迪克蘭順車跡看去,找到源頭,一間不起眼的破舊木屋。迪克蘭慢慢踱著步,走到跟前,推開門,木門嘎吱著轉開,揚起細微灰塵,陽光透過迪克蘭高大身軀射入陰暗木屋內,屋內眾人抬頭,迪克蘭站在門口,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黑色剪影,他單手撐腰,歪著腦袋,雙眼微睜,有氣無力道:「喂……是你們吧?自由之軍?」
屋內五人皆不應話,紅髮亞洲女孩坐在前面床板上,穿著短褲,左腿隨意架在椅子上,其他三人都站立在四周,雙臂抱懷,最深處,一名男子坐在毯子上,眯眼打量迪克蘭,起身,說:「零公會。」
「我不再是零公會隊長。」迪克蘭邁進屋子,女孩看清了他的英俊五官,嬌媚笑著,迪克蘭高昂著頭,說:「我是自由之軍。」
男人睜開眯著許久的眼睛,說:「那麼,走吧,自由戰士,L城,將會掀起一場死士的狂歡。」
傍晚,距L城三百公里某小鎮。
木屋外窸窸窣窣,整個身體都陷在椅子里的西索科睡得正香,發出滿意鼾聲,時不時用手指擦擦鼻子。伊娃極度焦躁,她們在木屋裡呆了好幾天,西索科除了每夜會外出兩小時不知做什麼外,其他時間都像得了睡病,半躺在他心愛的椅子上呼呼大睡。
西索科睜開眼,睡眼惺忪,無視伊娃正怒視他,他伸了個十足的懶腰,眼神猛然變得冷冽,伊娃打了個哆嗦,她第一次看見西索科的冷冽眼神。
西索科走向木屋角落,打開暗門,從中取出裝備,動作利索,全副武裝,轉身,握拳,舉向天空,畫了一個圈,對伊娃和珍妮說:「女士們,該出發了。」
「去哪?」
「L城。」西索科背對她們,推開門,低沉聲音伴隨森林風飄揚到她們耳中,「早說過了。為了把你們帶出來,不知犧牲了我多少兄弟。走吧。」
西索科大步流星而出,珍妮緊隨其後,伊娃咬咬牙,也跟上去。風吹動高大樹木,刮著樹葉,西索科啟動裝甲車,珍妮與伊娃卻站在離他二十米外,哆嗦著——兩隻喪屍正站在她們與西索科的中間。
伊娃不指望又懶又邋遢的大鬍子西索科會保護她們,正擋在珍妮面前時,響起兩聲槍響,兩隻喪屍都嗚嗚地倒在地上,伊娃抬頭,見西索科睡眼朦朧舉著槍,他說,「沒想到才讓隊員們前往L城外,百分百安全的區域竟又被喪屍侵入,快上來吧,等到那群腐肉成千上百地圍上來,我也沒辦法救你們。」
珍妮拉著伊娃的手,往裝甲車小跑,突然,伊娃絆倒了,珍妮也險些被帶倒,西索科右手甩出一把金刀,擦著珍妮頭髮呼嘯而過,金刀划出一道完美金色直線,直刺抓住伊娃腳腕的那隻爛手,血濺起,手即斷,珍妮拖著伊娃站起來,立刻逃離,西索科手舉大刀,將尚未死透的喪屍頭顱砍下,滾落到一旁,污血如泉涌。伊娃抱著珍妮,看風中西索科高舉大刀的背影,臉慘白,西索科扭過頭,說:「我還是不擅長用槍啊,抱歉,讓你們受驚了。」
西索科在血泊里撿起金刀,擦拭乾凈,收起大刀,朝裝甲車走去,對伊娃使了個眼色,讓她快些上車。一路上,森林中撲出無數喪屍,朝裝甲車撲去,都被碾壓至碎,被撞得支離破碎。伊娃慘白著臉,和珍妮坐在車後側,她緊握珍妮的手,問,「肖恩讓我們去L城到底要做什麼?」
「我只負責把你們送到城中,接下來我一無所知。」西索科嘟囔著,用手抓抓鬍子,說,「我可懶得去知道那麼多事情。」
伊娃不再動怒,她已親眼目睹了西索科的實力。她也明白,機密分割管理是零公會的向來作風,從肖恩到路源再到西索科,甚至她已逝的丈夫,皮囊之下的靈魂深處,都烙印著相同痕迹,像勳章,更像傷疤。
「噢,真見鬼。」西索科抱怨道,停車,珍妮發現他們已到L城門外,自喪屍災難在全球範圍內爆發後,高科技在「死士」面前形同虛設,抵禦喪屍的最佳方案竟又回到古時的城牆,每座城市,無論大小,都在安全區域內建立了高聳城牆,即便如此,如今整個世界完全安全的城市仍是寥寥無幾。
西索科之所以停車,並不是到了目的地,而是他看見了人類史上最邪惡的發明之一:死士。西索科下車,對車內女人說:「別看。」他鎖好門,從腰間拔出雙槍,連連開槍,死士身體彎曲扭動著,躲過每發子彈。
西索科收起雙槍,拔下手中戒指,丟向死士——戒指是技術部開發的特製炸彈。死士張開嘴巴,吞下戒指,並沒有爆炸,西索科立即拔出別在腰間的雙刀,沖死士而去,死士躲閃著西索科的進攻,它每個動作都無比滑稽,卻又無比迅速,西索科每一擊都無法砍中它,死士每次戲謔般的反擊,被西索科用刀擋下時,都會將他的虎口震得隱隱作痛。速度與力量的絕對差距,人類永遠無法越過這道鴻溝,僅以血肉身軀抵抗鋼鐵之體是天方夜譚。
西索科金色砍刀被打斷,他丟刀,迅速後退,戒指此時在死士腹中引爆,動靜並不大,範圍控制得剛好,白煙陣陣,死士身體被迅速腐蝕,化作一灘黑水,只留下腦中晶元。西索科舉槍,擊碎晶元。
西索科癱坐到沙中,像多天沒有休息,他只想找張極軟的床好好睡一覺。城牆外,只剩西索科與裝甲車,和一灘黑水。轟鳴聲從遠處傳來,西索科眯眼抬頭望去,兩輛直升飛機正在靠近,他慘笑,自語道:「肖恩,你終於來了。」他極不情願地起身,走到裝甲車旁,讓驚魂未卜的伊娃母女下車,在大風中,兩架直升機安穩降落。
第一架僅有肖恩跳出機艙,第二架是卡米爾和金允中。西索科摸著鬍子,眼睛依然眯著,打量著三人若有所思,卡米爾鼓著掌,讚揚道:「精英隊長西索科,英雄。我身後的這架直升機是留給你的,接下來,珍妮女士和我們的偉大議員伊娃女士交給我們吧。」
西索科冷笑,沒正眼瞧美貌傾國傾城的卡米爾,說:「直升機?怕我守不住城,讓我逃跑用的?」
肖恩徑直走到西索科身邊,看伊娃,做了個請的手勢。伊娃瞪著肖恩,珍妮對肖恩點點頭,露出感激笑容。
「是時候分別了。」西索科對伊娃母女說,直升機依然在運轉著,他的聲音在風中並不是很清楚,眾人頭髮都在飄揚。伊娃點點頭,對西索科伸出手,西索科笑,說:「我的手染上太多鮮血了,不要在玷污你的手了。和他走吧,門外,交給我們了。」
伊娃也笑了,說:「前些天,為難你了。」西索科依舊笑,抓著他的大鬍子,不再應話。卡米爾走到珍妮身後,說:「西索科雖然懶洋洋的,但關鍵時刻,比誰都靠得住。」西索科看了眼卡米爾,又看了眼肖恩,走到肖恩身邊,說:「L城裡已有冷璟了,為何連卡米爾都來了。」
肖恩單腳跨上直升機,說:「守城,是你的任務。西索科,我記得你從不是愛多問的人。」
卡米爾燦爛笑著,張開擁抱,走向西索科,主動抱住他,說:「噢,西索科……真是辛苦你了。沒有你,我們是不敢貿然跨入L城的。」
西索科沒有抱卡米爾,他退了兩步,眼露寒意,說:「卡米爾,你是讓無數男人為之著迷的女人,你的熱情讓我……很難堪。有件事我很在意,你如影隨形的洛麗塔沒有跟來,只能說明一件事……」西索科又看向肖恩,「迪克蘭出事了。或者,琳達出事了。」
肖恩戴上墨鏡,一語不發,跨入直升機,金允中帶著伊娃與珍妮也緊隨其後。卡米爾雙臂抱胸,柔軟捲髮隨風飄舞,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女神,西索科只不屑地笑。卡米爾微眨眼睛,搖頭,說:「你果然是西索科,而不是迪克蘭,若是他,怎會拒絕投懷送抱的女人呢……你身體比誰都懶惰,腦子卻比誰都靈活。西索科,好自為之。」
卡米爾伸手,肖恩拉她進直升機,呼嘯的風颳起不羈的塵,像大漠中揚起的沙暴,西索科孤零零站在風沙中,望著遠方,輕言道:「來吧……死士的狂歡。我在等你們呢。」
L城,十六個小時前。
形如焦炭的墨黑色瘦削身軀,粗糙膚質上布滿大大小小不明塊狀體,別西卜伸出巨大手掌,用長長手指包裹住他的腦袋,路源與冷璟後退著,眼前別西卜的手指讓冷璟想起剪刀手愛德華,不同於愛德華的善良,別西卜的黑色剪刀手只會隨時奪取性命,割破靈魂。
別西卜蹲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他身上傳來一襲襲熱浪,他像困獸般吼叫著,聲音夾雜著莫名的情緒,路源從中仿若聽到了掙扎的痛楚,他試探性往前走出一步,冷璟猛地抱住他胳膊,緊緊拉住,看他眼睛,搖了搖頭。
路源不再往前,站在原地,小心翼翼道:「普呂多姆……你回來了?普呂多姆?」別西卜劇烈起伏的身軀看似平靜了些,依然抱著頭,冷璟將眼神移開,不再看路源,看向角落裡她帶上來的救生包,她拖著路源,示意他過去,一步步緩慢行動著。
「誰……是……普呂……多姆?」別西卜放下手,坐在地上,抬頭,血紅雙眼瞪著路源,一字一句道,「誰,是,普,呂,多,姆!」
「快!」冷璟拉著路源往救生包撲去,從靴子間拔出兩把金刀,精準射向別西卜雙眼,別西卜咆哮著,縱身躍起,用手擋開兩把金刀,相觸那剎那,金刀爆裂,化作一片白色濃煙,別西卜仰腰,捶胸怒喝著,煙霧慢慢散去,空蕩樓層里已無人影。
窗外,路源抱著冷璟,肩上裝置著飛行器,往L城最偏僻角落飛去。冷璟在卡米爾的教導下,會隨身往救生包里放入摺疊飛行器,技術部的人總能開發出奇特工具來。
「飛行器不能常用,死士包括別西卜能很快發現,」冷璟說,「我們得很快降落,它……」
冷璟愣住了,她扭頭看煙霧繚繞的大樓,一個黑色身影趴在牆上,迅速下墜,雖已隔近千米遠,但冷璟看著那個黑點,依然感受到徹骨恐懼,路源轉動飛行器,朝一個隱蔽地方降落,他緊抱冷璟,說:「我知道……但是,他不是別西卜,他是普呂多姆,我們欠他很多。」
路源成功降落在一座六層住宅樓的頂部,他放下冷璟,往那座地標式的大樓看去,說:「我們現在要回去。」
「你瘋了嗎?」冷璟站起來。
「不……」路源拔槍,對竄到樓頂的喪屍致命一槍,往樓道走去,說,「你知道,肖恩給我布置了最重要的任務,那個任務的核心……在那棟樓地下,走吧。」
路源從飛行器上卸下配套武器,再次全副武裝,冷璟的衣服在作戰時被別西卜撕毀,她乾脆扯掉身上那些破布,跟在路源後面。灰霧中,冷璟身穿白色軍褲,黑色軍靴,上身僅剩黑色抹胸,手握一把長刀,身軀顯得更為修長。遠處,一個邋遢的老頭坐在高層樓頂上,望著兩人的背影,身旁圍聚一群喪屍,他露出昏黃牙齒,嗤嗤笑著,神經質般地低吟:「噢,利維坦,我妒忌的利維坦,我脆弱的利維坦,我可憐的利維坦,利維坦,利維坦!」
路源與冷璟迂迴行動,避開與喪屍的直接交鋒,在離大樓千米外,通過暗道,潛入地底,直行到大樓地下。樓外的屍體有沒有清理乾淨,重傷的戰士有沒有及時醫治,他們都無法得知,路源與冷璟繞著旋轉樓梯,一步步走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未知的地底像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謎獸,等著冒險的人步入它的腹中。
「肖恩給你最初安排的任務就是潛入這棟大廈的地底嗎?」冷璟問。
「是。」路源走在前面,打著手電筒,腳底傳來鐵制樓梯摩擦的吱呀聲,「他的任務安排是只准我一個人進入。我原計劃是和克里斯、彼得清滅所有喪屍解救所有難民後,再獨自潛入。」
「現在並不是獨自。」
「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如果時間來得及,我依然會獨自潛入。」
冷璟抬眼,看路源背影,黑暗中只看得清輪廓,她想起數年前,無數個黑夜也是如此,看黑夜裡路源的背影,默默走在身後。
「抱歉,很多事情是不能讓公眾知道的。」路源說,「你也如此,無論你在零公會走到哪一步,我一直都只會把你定位成普通公眾。」
「別學莎士比亞說話了。我最崇拜柯南·道爾,所以我想得和你不一樣,」冷璟說,她跟路源一步步往未知地下深入,說,「道爾說過,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漢毆打孩童時的噼啪聲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但是,兇惡殘暴的行為,暗藏的罪惡,可能年復一年在這些地方連續不斷發生而不被人發覺。」
「我不想和你爭辯這些。」路源停住,他的手電筒沒電了。冷璟按下戒指,一道光線射出,冷璟說,「可你還是需要我。你也和我爭辯過,大學時的文學研討會。」路源回頭,看光線後面冷璟的臉,說,「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看來技術部的人不僅僅只會把戒指做成炸彈,戒指給我,我帶路。」
「給女孩摘下戒指你知道意味什麼嗎?」冷璟往前走,輕輕推開路源,說,「不要把危險都攬到自己身上,路源,你需要我。你一直是這樣,你的背影,我不想一直看著。讓我在前面吧。」
路源跟在她後面,看著她赤裸的後背,一語不發,微睜眼睛,黑暗裡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樓梯的搖晃聲,他不喜歡這種氣氛,他是少語的人,喜愛與活潑的女孩在一起,例如珍妮,冷璟和他太過相似,相似到路源覺得他隨時都會被冷璟看透。
路源嘆氣,說:「冷嗎?我把衣服給你穿。」
「不用。」冷璟說,光線卻是微妙抖了抖,「據我所知,珍妮也快來L城了。如果被她看到我衣冠不整還穿著你的大衣,我想你也會很苦惱吧。」
路源猛地將手按在冷璟肩膀上,死死按住,問:「珍妮會來?」
「對。」
「為什麼我不知道。」
「你應該比我更了解肖恩。」冷璟伸手,將手覆蓋到路源按住她肩膀的手上,路源一愣,太涼了,冷璟手指尖的冰涼能直觸路源心臟深處,冷璟低頭,輕聲道,「路源,恐怕零公會所有人都會來L城的,誰能猜到肖恩要做什麼。」
「都有誰?」
「天知道。」冷璟忽然轉身,抱住路源,將腦袋深埋在路源胸膛,她聲音越來越低,「肖恩,卡米爾,本,迪賽爾,斯雷克……金允中,西索科,迪克蘭……誰知道呢,他們都會來吧,你遲早會和他們相遇的。」
路源輕輕推開冷璟,往上台階退了幾步,居高臨下看冷璟,說,「我知道了。走吧。」
冷璟默默轉身,低頭帶路,問:「你知道什麼了?」
「死士將全員進攻L城,」路源眼露殺意,「掀起一場死亡的狂歡。」
十六個小時後。
卡米爾站在昏迷的彼得前,她打量四周,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迹,每個人臉上都布滿焦慮與恐懼,這恐怕是零公會成立以來高層人員最大規模的損失了,一天內犧牲了技術部總監琳達和精英隊長克里斯,彼得也被活生生扯掉一隻胳膊,還在搶救中。
「可憐的孩子。」卡米爾輕輕嘆道。夕陽透過窗,灑在卡米爾身上,餘暉中的她恍若聖母般美麗,她完美五官像是世上最好的雕刻家苦心經營數年後的傳世作品,沒有絲毫瑕疵。她接過傷亡報告,細細閱著,纖長睫毛遮住眼瞼,她輕問:「肖恩,你是怎麼跟丟瑪蒙的?」
肖恩沒有回應卡米爾,他站在克里斯屍體前,久久不語,金允中在肖恩身旁,緊握拳頭,忽而,轉身,肖恩問:「你去做什麼?」
「我說過,魔鬼該死於我的手中。」金允中往電梯走去,「七個月前,別西卜殺了克里斯兒子,現在又殺了克里斯。我們零公會自己創造的魔鬼,現在該由我抹滅。」
「別忘了,他也曾是我們的同伴。」卡米爾說,金允中恰好剛與她擦肩,停住,夕陽灑在金允中臉上,卡米爾站在陰影里,兩個美得異同尋常的人相互側站著,都直視前方,卡米爾看克里斯的屍體,金允中看昏迷的彼得,卡米爾說,「我說服了本和迪賽爾,將你優先帶到L城,不是讓你去白白送死的,金允中。」
金允中高昂的頭慢慢低下,輕輕說道:「是,我知道了。」
肖恩轉過身,幾人移走了克里斯的屍體,他扭頭看窗外,說:「十六個小時前,琳達在H城喪生,瑪蒙逃脫,迪克蘭下落不明,克里斯在L城喪生,別西卜再度現身,路源和冷璟下落不明。我承認,是我將機密行動分割管理,擅作主張才會帶來這麼大的損失。現在,我同意金允中的建議,抹滅別西卜。」
肖恩背後顯現全息影像,金允中轉身,看見別西卜坐在居民樓樓頂上,旁邊是被毀的飛行器,金允中死死盯著別西卜,眼中迸發出火焰。
「肖恩,你動用全息影像,死士很快就會發現的。」卡米爾說。
「從此刻起,這座大樓已徹底被純能量封鎖,哪怕是死士,也無法用腦中晶元探查到這座大樓的一切。」肖恩雙手背腰,說,「這座大樓,已成為零公會的臨時基地。另外,這項技術,是琳達生前最後一項工程,我將它此刻使用,是對英雄的致敬。」
卡米爾嘴角泛起優美弧度,她下顎微微抬起,看肖恩,什麼也沒說。金允中再度轉身,說:「長官,你說過,我可以自由行動,我要去……」
金允中從腰兩側拔出雙刀,咔擦作響著折射出兩道金光,他挺直身軀,字字堅定道:「去剷除魔鬼。魔鬼只能死在我的手中!」
卡米爾轉頭,金允中已在電梯中,電梯門關上,迅速下降。卡米爾笑,說,「肖恩,當他到現場時,看到已有百餘名零公會戰士在那與別西卜廝殺,我想他會很恨你吧。」
全息影像上,那座居民樓已被爆破,別西卜被掩埋在廢墟中,他從磚塊里爬出來,立刻遭到全方位的火力攻擊,每一顆子彈都是能將死士一擊斃命的特製武器。肖恩並沒有看硝煙漫起的戰場,他問:「斯雷克,L城現狀如何?」
陰影里始終沒有出現的男人幽幽應道:「噢,我的長官,你把我帶來,終於肯和我說話了。L城內的難民騷動已安穩下來,所有難民都已送出城外,西索科的隊伍成功完成交接任務。另外,金允中的隊員也已陸續到達L城內,將清理L城全部剩餘喪屍。彼得和克里斯的隊員如你所令,將展開對別西卜的圍剿。」
「斯雷克,死士們呢?」
「噢……那可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啊。」斯雷克從陰影中走出來,瘦削臉龐,深眼窩,乾癟臉皮緊緊貼著顴骨,像蛇一般的細小舌頭,說,「百餘只死士藏在L城地底,彷彿在蠢蠢欲動策劃什麼。剩餘的九百多隻……正在從各方向全員逼近L城,保佑西索科,希望他能打起精神來,守住城門。」
卡米爾眯眼打量著她至今只見過兩次的斯雷克,笑了笑。斯雷克撇著嘴,下巴緊緊頂著脖子,像企鵝般搖晃到卡米爾面前,陰陽怪氣道,「大美人卡米爾,充斥著男人汗臭味和金屬味的零公會中的美麗風景,你的姑娘們實在是太養眼了,冷璟和洛麗塔呢?」
「斯雷克,你是被稱為蛇一般的男人,會不知道姑娘們在哪嗎?」卡米爾高昂起頭,像尊貴的女王,轉身,說,「肖恩,我也去別西卜那邊了,我擔心金允中會失了分寸。」
卡米爾進入電梯,電梯下降後,斯雷克鬼鬼祟祟竄到肖恩身旁,眼珠子轉悠著,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噢……我或許不知道姑娘們在哪,但女神一定知道姑娘們的下落,那可是她的孩子們啊。」
肖恩冷哼一聲,不理會瘦得如骷髏般的斯雷克,抬頭看全息影像,戰爭已進入到白熱化——
槍林彈雨傷害不了別西卜絲毫,他的身體散發著熱浪,聚集著高溫,他所到之處都會燃起烈火,子彈穿透不了他的身軀,卡在皮膚上,慢慢融化。
百餘名戰士全部換上金刀,朝別西卜衝去,廝殺聲在揮發著白色蒸汽的廢墟中響起,別西卜仰天怒吼,跳躍起來,揮舞雙臂,每一次揮臂都硬生生擊飛兩三名戰士,戰士往往還沒落地便一命嗚呼,有人身體被打成兩截,有人頭顱被燒成灰燼,有人像玩具般被拆卸,有人被捅成了馬蜂窩。別西卜黑色身軀被戰士鮮血染得透紅,他咧嘴,露出獠牙,眼眶瞪得欲破,時而捶地怒吼,時而高高躍起,百餘名精英戰士在他面前竟像毫無反抗之力的烏合之眾。
別西卜撞開三四人,狠狠踩碎腳下的戰士,八名戰士從八個方向同時躍過來,砍向他的頭蓋骨,別西卜原地跳起,在空中旋轉著,四肢劃斷了十六把刀,也劃破了八名戰士的喉嚨。他繼續奔跑,跳躍,吶喊,廝殺,廢墟之上只有殘體、內臟與鮮血。
死亡在戰場上蔓延,多少天前,這裡還是人類最安全的城市之一,如今已淪為人間地獄。別西卜彎腰,靜靜站著,他面前只剩下十幾名傷痕纍纍的戰士,手握斷刀,他的腳下,是一座屍山,他盯著那十餘人,咆哮著,聲音比任何一種野獸都要刺耳。
那十餘名戰士不敢再前進了,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他們面對著眼前怪物,精神也都全部崩潰,別西卜血染全身,站在一堆屍體上,如長刃般的十指還滴著鮮血。終於,一名戰士率先抵抗不住恐懼,丟掉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剩下的人也接連失去戰意,放棄戰鬥,坐在地上等死。
恐懼?絕望?還是什麼?已經找不到最適合辭彙形容他們徹底粉碎的心靈了。別西卜舉起手,慢慢朝他們逼近。
「你們,退下。他……由我剿殺。」
眾人都放下掩住臉的雙手,顫慄著扭過頭,白色軍裝的瘦削男人,黑色短髮,丹鳳眼,手握兩把金刀,站在碎石之中,微風吹過他的碎劉海,他微睜著眼,舉起刀,指著別西卜,冷冷道:「魔鬼,只能死在我手中。」
「金允中……隊長?」戰士們紛紛站起來,像喪家之犬找到了主人,都退到了他身後。別西卜右腳後退一步,弓腰,蓄勢待發,他血紅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期待,像孤獨的人終於找到知音,像棋痴遇到了終生難求的對手,只待一戰。
「你們……滾。」金允中也做好衝鋒架勢,雙眼裡僅有別西卜,他狹長雙眼裡充斥著與別西卜相似的眼神,他揮刀,說,「失去戰意的戰士,不配在戰場上。」
金允中和別西卜同時後腳尖用力,身體如閃電般竄射而出,朝對方廝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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