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浪摧的人生

從前,有一個女人,生下個兒子,沒滿一百天就夭折了。

女人很傷心,經常痛哭。

忽然一天夜裡,夢到一位老神仙,說要賜給她一個兒子。然後就抱來一個渾身長滿白毛,像個鳥一樣的孩子……

後來沒多久,女人果然有孕了。十月懷胎後,產下一男嬰。闔家歡喜,取名叫做

歐陽修。

從此,這個鳥孩子,就開始了他放飛自我的一生。

歐陽老師小的時候,有一個和尚看了他的面相,說:

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

你的耳朵比臉白,以後一定會名滿天下;但是你的嘴唇蓋不住牙齒,將來會平白無故被人毀謗。

這件事,據蘇軾講,是歐陽修親口對他說的,他不敢深問。

估計蘇軾反覆揣摩這幾句批語後,想說的是:

老師,您這是堤高於岸,浪必摧之啊!

簡而言之,您是浪摧的啊!

歐陽修這座堤,真的是太高了。

話說歐陽修小時候,書荒了,就找鄰居家小孩借書。一邊讀,一邊做人肉複印機,抄書。結果往往是,書還沒抄完,他已經能整本背下來了。

借書的鄰居家小孩,童年生活,一定是每天聽父母說:「你看隔壁歐陽修,你怎麼就不能像人家一樣。」

我要是他鄰居家小孩,我就到處說歐陽修都十幾歲了還尿炕,飯前便後不洗手,經常偷看女同學洗澡。

讓你浪!!!

長大以後,歐陽修去參加科舉考試。

這種大牛,拿不到狀元,弄個進士,應該不算太難。結果,歐陽修卻落榜了。

為什麼呢?因為歐陽修不走尋常路,不按規定格式寫作文——不押官韻。

宋朝早期的科舉考試寫文章,還是要寫四六駢文。對格式和押韻都有要求。尾字押韻,是要嚴格按照官方出版的韻書來押的。這種低級錯誤,歐陽修都會犯,只能說他就是故意的。

我分析,他當時的想法應該和林妹妹一樣

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我自己寫得痛快了,韻不韻的,懶得理。

事實證明,放飛一時爽,發榜火葬場。你這麼任性,我就落給你看,刷!

但他的文章,就像高考零分作文一樣,大火了。文章里的名言警句,被各大雞湯公眾號轉來轉去,並頻繁出現在文藝青年的朋友圈中。

不過歐陽修就是歐陽修,後來又參加考試,拿了個省狀元,並順利考中進士,風風光光去做官了。

第一站,西京洛陽。

這可是個好地方,大都市,有山有水有美女。3、2、1,浪起!

歐陽修總是帶著同事們一起到處瞎玩,老闆錢惟演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說了他幾句,他怒懟回去,錢老闆被噎得夠嗆。

歐陽修還看上一個妓女,每天和這個妓女廝混在一起,經常遲到早退。錢老闆痛心疾首,和他說:「年輕人,要以事業為重,注意點生活作風。」

歐陽修翻著白眼:「你管我!」

他總是這樣一副德行,所以和錢總沒少產生摩擦,逐漸交惡。

歐陽修採取了一個很牛的報復手段:罵祖宗。

有人會說:切,罵祖宗有什麼牛的,潑婦吵架也會罵祖宗!

罵祖宗是誰都會,重點是要看在哪裡罵。我們的歐陽老師,是在史書里罵。

歐陽修後來主筆《五代史》,把錢老闆祖上,吳越王錢氏,好一頓罵。國家正史,蓋棺定論。(此處應有掌聲)

一代大才,不管怎麼樣,終究是會脫穎而出的。歐陽修很快就如同相面的僧人所預言的那樣,文章名冠天下。

據說,他是在偶然間得到了韓愈的一些文章,讀過之後耳目一新。從此以韓愈為偶像,文章大進。

他以文章為武器,攻擊小人,保護君子。

范仲淹遭貶,仁人志士救之唯恐不及,卻有高若訥這樣的小人落井下石。歐陽修義憤填膺,寫《與高司諫書》,將其罵得狗血淋頭

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

因為為范仲淹求情,一大批正直之士被誣為朋黨。歐陽修作文《朋黨論》,大聲疾呼

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

這些文章,篇篇氣勢磅礴,令宵小聞之色變,姦邪無所遁形。

好,歐陽修你厲害!我說不過,那我就弄臭你。

很快,僧人的另一重預言

無事得謗

來了。

若說真的是「無事得謗」,倒也不盡然。歐陽修平時生活,不甚檢點還是有的。

輿論攻擊,向來不重事實,也不需要重事實。捕風捉影,似是而非,往往效果更佳。

像歐陽修在西京洛陽任職時,經常和妓女混在一起,就可以給造謠誣陷的人提供很大的口實。風流成性的一個人,若說他與外甥女亂倫,想必也是可以有的。

於是乎,人們發現了他的一首詞

望江南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

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

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

何況到如今。

原來在外甥女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就已經動了色心。現在十四五了,自然就「一樹梨花壓海棠」了。

後來,人們又發現,歐陽修的兒媳婦,長得不錯。既然歐陽修能和外甥女亂倫,那一定也會和美麗的兒媳婦通姦。被御史一道奏疏,參到皇上那裡去了。

小時候偷看女生洗澡,年輕時候宿妓嫖娼,老了亂倫扒灰。

歐陽修,你簡直不是人!

好在歐陽修心胸豁達,當年老子可以不在乎官韻而揮灑成文,現在也可以不在乎你們這些狗屁。正好借著外任的機會,好好遊玩。

於是,貶官滁州時,寫下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的千古名篇。

一年後,調任揚州,在城郊建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坐堂遠眺,江南諸山,歷歷在目,似與堂平,平山堂也因此得名。

歐陽修在這裡寫下

朝中措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

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要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潁州。

潁州的西邊有一泊湖,當地人稱為西湖。歐陽修以「西湖好」為開頭,寫了整整十首《採桑子》,描繪潁州景色,抒發自己對這裡的喜愛之情。

在潁州任上,歐陽修一直都把這裡當做家來經營。在老母親過世後,他都沒有將靈柩送回老家入土,而是選擇葬在了潁州。

至於他自己,早就決心終老於此地了。

之後歐陽修又被召回朝廷任職。但歐陽修這個人,實在是不願意上班,多次請求退休,都被駁回。最後,終於在六十五歲時,得償所願,致仕,回到潁州。

採桑子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

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

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這是他一組十首《採桑子》的最後一首。

此時重回潁州,距離他從潁州離任回京,已整整二十年矣。

回想自己的一生,官至副宰相,以太子少師致仕,如今也不過都是浮雲罷了。

二十年後回到潁州,物是人非,故舊相識已不在,來來往往的都是新面孔。歐陽修想起了一個神話故事:

很久以前,遼東有個叫丁令威的人,去外面學道,一學學了一千年,終於得道成仙。然後變化成一隻白鶴飛回故鄉,停於華表之上。放眼望去,發現親朋好友都已去世,只有城郭依舊。

如今歸來的歐陽修,就如同那隻遼東鶴一樣,孤零零地站在城中。

這隻一飛衝天,翱翔了一生的鳥,終於落了下來。

一年後,歐陽修病逝於潁州。

歐陽修的一生,可謂是精彩絕倫。

一代文宗,提點後學,蘇軾、蘇轍、程頤、程顥、王安石皆出自其門下。

扶正文壇風氣,使天下文風為之一新。

其所作文章,能通鬼神,能感天地。

詩篇《廬山高》《明妃曲》堪與李白、杜甫論軒輊。

出使契丹,遼主以超高規格接待,因歐陽修名聲遠播遼國,亦為遼人所敬重。

治理地方,也不見有加強管理的手段,相反管理得很寬鬆簡單,卻井然有序。

平時遊山玩水,作曲填詞,酗酒狎妓,依然為百姓所愛戴。

雖然為小人構陷,誣以道德醜聞,始終不改自己放浪形骸的初心,晚年在潁州仍然寫出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

人生何處似尊前!

歐陽修,確然是一個活通透了的人。

他的一生,都在實踐著他縱情盡興、樂在當下的人生態度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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