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從三樓的陽台上跳下去的

有個朋友,要出遠門,可是家裡有隻貓沒人照應,不放心。琢磨再三,就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幫忙照看一段時間,頂多也就十來天吧。我拿著電話,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第二天一早,朋友就打車把貓送來了。

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兩袋進口貓糧,一個精緻的食水兩用盆,還有一隻半米來高的淡綠色塑料貓廁,裡面已鋪好沙子,稱為貓沙。要是把這東西關上門,還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底下還有輪子。

貓糧每天只要給兩次就夠了,一早一晚,不要多放,每次抓一小把就可以。是那種褐色的藥片狀的東西,初聞起來有股生豆餅的味道,但仔細聞的話,就會知道裡面的味道其實挺複雜的,擱在手裡,感覺隱約有一點潮濕。

它姓裘,跟的是朋友以前戀人的姓氏,名小安。是只閹過的公貓。看起來還不錯,毛色灰黑參雜,仔細看會發現一些細微的黑紋,體形略顯肥碩,步態慵懶隨意,喜卧不喜歡動,不過要是動起來,身手還是相當敏捷的。

來之前,它的指爪就被剪過了,據說是因為它太喜歡抓東西,沙發啊,衣服啊,書啊什麼的,尤其會在與人親近時抓傷人的皮膚。我把它擱在了隔壁的房間里,它的那些日常用具都放在了正對那房間的陽台上。平時它房間的門我基本上都是關得緊緊的,不讓它隨意跑出來。

每天見它兩次,一早一晚,送糧送水的時候。整個過程一般不會超過一分鐘,我的動作還是很迅速的。每次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它都會飛速跟到門邊,對著門縫輕輕地叫上兩聲,喘著粗氣,然後再跳到對著門廳的那扇小窗戶的窗台上,閃著綠色的眼睛,看著你走開。

它的耳朵很靈敏,再小的一點動靜,都能讓它在一瞬間就重新跳上那個窗檯,瞪著眼睛盯上一會兒。

朋友說過,它喜歡粘人。沒事兒就往人身邊靠,躬著身子,在你的腿上蹭啊蹭的。我看見過這樣的場景。它略微眯縫起眼睛,神態親昵而又有點做作地往人的腿上貼著。怎麼看都會有種不是很可靠的感覺。

看它的眼睛,你永遠都看不出什麼,有的只是那種神秘的冷,被薄薄的一層有花斑的玻璃體隱約地隔著。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非常不安分的動物。而且可能是所有家養動物里唯一野性沒有消失的,它始終都能將那種野性隱藏在心裡,輕易不會表露出來,等顯現的時候,說不定它也就悄然跑掉了。

每次看到貓,我都會有種不由自主的不舒服,不是討厭,也不是排斥,只是不舒服。我不喜歡看它的眼睛。也不喜歡被它貼著,更不用說蹭著了。朋友說它的身體非常的溫暖,天冷的時候,把腳搭在它身上,會很暖和。我是不會有這種愛好的。我只是希望它能離我遠一點。

有時候我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會在打開門的一瞬間被抓住,它的爪子又長出來了,抓透了我的褲腿,尖端刺到了我小腿的皮膚,有些輕微的刺痛。

我剋制著自己的火氣,低頭看著它。它也看著我。我彎下身子,伸手抓起它的身體,然後往床那邊一扔,它落到床上的一剎那,我開門閃了出去,然後馬上關門。

門鎖發出咔嗒一聲響時,它的呼吸聲已從門縫位置傳過來了。

它的動作真的很快,讓你心裡會忽然有點不安。下意識的,我發現自己開始迴避見到它了,有幾天,回來的很晚,後半夜了,都沒給它送貓糧和水。有一個晚上則根本就沒回來。

那個早上我回來的時候,發現它沒有像往常那樣跳到窗台上注視著我。我拿著貓糧和水,開門進去,它才從床上立起身來,默默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自己會面帶微笑,是因為有些自責么?我叫了聲它的名字,然後把吃的喝的給它放好,讓它過去吃喝。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了。

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它始終都沒有抬頭看我,吃東西也不是興緻很高的感覺。出門之前,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晚上回來要安撫它一下,放它到我的房間里來玩一會兒。

打開門出去之前,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窗口,它沒有上來。

在給朋友的簡訊里,我說它過得挺不錯的,晚上還帶它玩一會兒,在我的房間里。朋友回復說,那就好,我還真有點擔心它呢。我說我正在嘗試著跟它正常相處。

朋友回復,它應該會喜歡你的。我到在門廳里,也沒開燈,踩著沙發的背頂,站到那個小窗戶前,往裡面看。它正盤卧在床上,眯著眼睛,看著我。兩個小時之前吧,我回來以後,馬上就把它從房間里放了出來,讓它來到我的房間里。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友好親切。

它進來之後,開始還有些拘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才慢慢適應了這個陌生的環境。它鑽到了沙發底下,然後繼續鑽到了床下。過了半天,才鑽了出來,悠閑地晃到我的小茶几旁邊,打量著上面的東西,然後又聞了聞紙簍里的易拉罐和蘋果核。

最後它終於還是挨到了我的身旁,低下頭,輕輕地在我的膝蓋上蹭了蹭。我小心地把手伸給它,它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輕輕地咬住了我的兩個指頭。它鬆開口,我就順勢摸了摸它的頭。整個過程近乎完美。

它到門廳、廚房、過道里轉了一圈,然後又重新回到了我的這裡,卧在了我的身旁。我是坐在地板上的。伸手輕輕地捅了捅它的腰和肚子,它躲了躲,然後就忽然仰面朝天了,很舒服的樣子,慢慢地搖晃著四隻爪子。

說實話我忽然有點討厭它的這種撒嬌的狀態,同時也有點受不了自己的這種故作姿態的善意。我起身去倒了杯水。它也翻身起來了。我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它的肚子。它撲了上來,爪子搭在我的大腿上,因為是用力的,有點抓疼了我。

我用力甩腿,把這個肥碩的肉身甩到了一邊,它重新又撲了過來,以為我在逗它玩呢。它的爪子在我的褲子上划動時發出難聽的低響。我一把抱起它,幾步走到隔壁房間里,把它往裡一丟,就關上了門,再也不去理它了。

它呢,顯然沒有搞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它又一次習慣性地跳上了窗台上,望著幽暗的門廳,眼睛閃著綠光。

它在我這裡的那段日子裡,我的房門通常都是緊閉的。這樣我的住處就變成了三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我每天晚上再也不能隨意來到陽台上,在那裡吹吹風,抽根煙,望遠處的燈光了。就連洗過的衣服也只能晾在洗手間里。

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對它。想想以前有關貓的印象,儘管非常有限,但也沒什麼不好的。難道是因為小時奶奶告訴過我,貓不夠忠誠么?這也太過久遠了。

那時候我們家裡曾經有過一隻貓,是自己在夜裡來到我家的,那時候我們住的是平房,夏天裡窗戶是開著的,它就出現了,探探頭,進到了屋子裡,從此就留了下來。

後來我媽把它送給了一個學生,那人把它裝到一個網兜里,騎自行車帶走的。沒想到的是它晚上自己又跑了回來。次日又被帶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後來才知道,沒過幾個月,它就死掉了。或者是因為春夜裡它們在外面拚命地發出長時間的尖叫聲以及聽別人說過它們交配時的那種狀態讓我覺得特別厭煩?還是因為曾有個夜晚,在某幢小閣樓的陽台上抽煙時忽然看到牆頭上佇立的一隻黑貓的幽靈般的綠得發亮的眼光時感到瞬間莫名的不安?

可是記憶里不是還有過一隻非常美的小貓,那麼優雅地爬在樹榦上,在那個安靜的秋天下午,一動不動地轉過頭來看著你么?

朋友出門的時間延長了。整整比預計的多出了一周。

最後的這一周里我們幾乎沒有通過電話,也沒有簡訊,就像這人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後來我試著打過一次手機,發現對方已經停機了。再後來,朋友又出現了。說是最近很忙,事務纏身,但還是想把它接回去。

我說要是你忙的話,就再放幾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朋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回來吧。我說好吧。其實那段時間裡,我每天都能保證給這隻貓喂兩次食和水的。它現在變得異常的安靜,很少像以前那樣上竄下跳了,每次看到它的時候,總是不聲不響地卧在床上。

用朋友的說法是,它本來就是個性情孤獨的傢伙。不知道怎麼的,這話聽了讓我覺得對它忽然的有點歉意。但我還是做不到對它有任何親切些的關心。

朋友把它帶走之後,我費了好多功夫才把那個房間里的毛清理乾淨。它的那個小廁所沒有帶走。我也懶得丟掉它,就關上那個小門,任憑它每天在陽台被陽光曬著了。

有時候晚上沒事轉到這個房間里,還會下意識地看看那張床,想起那隻貓的樣子。還是有點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它。

有天夜裡,朋友忽然打來電話,說是裘小安從陽台上跳了下去,找不到了。裘小安?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是那隻貓的名字。它是從三樓的陽台上跳下去的。會不會摔壞啊?

可是它確實找不到了,說明它還能跑動。朋友一個人在外面找了它很久。直到天亮之前,都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這期間,我們前後通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除了安慰朋友別急,我也想不出有什麼好的辦法能幫朋友找到這隻性情古怪的貓。

那個晚上我也幾乎沒怎麼睡著,躺在床上翻覆去的,腦子裡始終都呆著那隻貓。它應該很有可能還會回來的吧……

可是它為什麼非要選擇跳樓的方式來離開呢?看來我是對的,這種神秘動物的想法,你恐怕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後來,過了幾天,那位朋友的電話也打不通了,不知道為什麼,手機號變成了空號。


趙松,作家。1972年生於遼寧撫順,現居上海。已出版作品:《空隙》、《撫順故事集》、《積木書》、《最好的旅行》、《細聽鬼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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