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個閑人,講一段故事

在這個時代,我們往往處於兩個狀態,要麼焦慮,要麼孤寂。

老頭子有60多歲了,依坐在自家門檻旁的左門墩兒上,右手拿著一個不鏽鋼杯子,杯子表面塗抹著深藍色的油漆,那上面遍布的劃痕及深淺不一的坑窪似在暗示這杯子已有相當久的歷史。他眯著眼含笑地瞅著趴在右門墩兒上用紙折小狗玩耍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有三四歲,穿著淡綠色的小裙子,留這稀疏的齊肩短髮,嘴裡哼著剛從外婆那兒聽來的老歌「東方紅,太陽升~~~」

聽到這首歌,老頭兒的思緒一下子被拽到了很久以前,片刻,他回過神兒來,呷了口那竟有半杯茶葉的濃茶,低語道「去者漸疏啊!」又用那瘦若枯枝且散布著些老年斑的左手使勁兒撐著旁邊那有20公分來高的木門檻兒緩緩地站起身,右手依舊端著那藍茶缸,移動兩步,拍拍小女孩的腦袋說道:「乖,走,咱去看看外婆都給我們做了什麼好吃的。」小女孩頑皮的抬頭盯著外公那已漸漸佝僂的身軀,指著大門兩邊的那幅對聯嚷道:「外公!外公!你寫的那是什麼呀?我也要寫!」老頭咧著嘴看著那幅「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橫批為「萬象更新」的對聯,笑著說:「丫頭!等過兩年你進了學堂,就能寫出比這更好的。」小女孩聽後,高興地又蹦又跳跑進大廳,穿過右後方的小門到廚房裡去了。隨後,就傳來老太婆的聲音:「開飯了!快進來吧。」老頭子應了聲,這才邁著緩慢的步伐,蹣跚地朝廚房走去……

也許你會感到奇怪,這春聯一般都會是什麼「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啦,「年年順景財源廣,歲歲平安福壽多」之類求財進寶的,而這個老頭卻只求和順平安,為什麼呢? 咱兒接著看吧。

說起這老頭兒,在當地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年輕時,他是個鄉村教師,當時因為教員匱乏,他便游教,所以整個鎮的十里八村都曾留下過他的痕迹。人們對他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很能」,也有人說他「很虧」,總之,這些現已無任何意義,正如他自個兒講的那般,「去者漸疏」嘛!

出身於舊社會地主家庭的他是個獨子,因此,在父母長輩眼中,他自然成了「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重點保護對象,還送他去學堂接受教育,這足以使他飽讀詩書,寫得一手好字。因此,在建國初,國家開始宣揚「以教治國,掃除文盲」的政治背景下,他自然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有用之人」。鎮領導讓他往返於各地教書育人,於是,在這滿是崇山峻岭的城鎮當中,他開始了自己的教學生涯。

早在他18歲時,父母已替他張羅了婚姻大事並育有一兒一女。每次出門,媳婦兒總會為他準備好一星期的乾糧,在那個食物匱乏的時代(60年代左右),他算是幸運的,能用自己的智慧來養家糊口,而周圍其他人,每天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埋頭苦幹卻連基本的口糧也賺不足。真慶幸在那麼個階段,讀書人還是受到了一絲尊重。他在離家很遠很偏的多個小村子教書,穿山越嶺,這個月在這兒,下個月就到那兒。也是這段經歷讓他被鎮上的人所熟知。

他有一大愛好,就是花鼓戲,以至於哪兒有婚喪嫁娶,他必不請自到(當時,這些場合必會彈奏花鼓戲)。他自己也常同那些吹拉彈唱的老手們在一起閑聊瞎扯,遂掌握了不少門道。後來,當地人不論哪家有個大小事兒,定會登門請他當司儀,一來他的一手好字可幫著寫禮薄,二來呢,他很會來事兒,能拿捏好各種場合,將事前事後都安排的妥妥噹噹。

然而,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一朝一夕都不盡相同。文革風暴瞬間席捲神州大地,這一下「臭老九」們的日子可就生不如死了。城裡的知青下鄉改造,而這些原本就在鄉下的知青又該如何是好呢?當然,領導們自有打算。由於地主背景加上學者身份,他便成為眾矢之的。不知怎麼的,一天,紅衛兵小組在他家的某個牆角發現了一堆毛主席瓷像的碎片。這下,「反共反革命」「反毛主席」等一系列的帽子便牢牢地扣在了他頭上,重若千斤。他被很粗的尼龍繩一圈又一圈捆得嚴嚴實實,推著,踢著,踹著一路趕到了縣大隊,綁在了大隊院子里的一根大木柱上,每天審問三次,每次審訊必有大棍兒伺候。本就削弱的人,已變得不忍直視,瘦弱的如一根枯樹榦靠在那兒,看不出一絲生命的光澤。在十幾天的盤問及改造下,他被釋放了。

回到家裡,要參加集體勞動,這個從未下過地的儒生開始懵了。但,不勞動,就拿不到工分,拿不到工分就領不到糧食,到時候全家老小就只能挨餓了。他狠狠心,便開始了與黃土地為伴的日子。沒有任何不甘,因為周圍都是同自己一樣的人。在那個洶湧澎湃的年代,處於社會最下層的人,是不能改變社會的一草一木的,只能順著社會的發展而被社會所改變,而他也只是其中的一個罷了。平凡的人隨著平凡的世界去過平凡的生活。

幾年後,撥亂反正浪潮來襲,他又被推薦到市裡的示範學校去教書,這可謂是件幸事吧。然而,多年的奔走與勞苦已使他成了個不羈的人。當時有校規,封閉式學校,除周末外,一律不許外出,違者開除。而他,某天,不知從哪兒得到的小道消息,晚上某處有喪事,會奏花鼓。這下,從早到晚他都被攪得心神不寧,彷彿看到了桌上放著自己喜歡的雞腿,卻被告知這雞腿已塗毒,不能食用一般。他,心一橫,就在夜深人靜之時翻過圍牆,朝著他那塗毒的雞腿奔去了。就這樣,毒既已入口,必會蝕腸腐肉,他被告發了,只能放下飯碗,捲起鋪蓋回老家……

時代巨變,30多年前的事已成回憶。吃過午飯,他依靠在自家門前的胡桃樹下納涼。值仲夏,午後,被曝晒了一晌午的大地冒著熱氣兒,蟬鳴鳥叫聲令人焦躁不安。望著眼前大片蔥蔥鬱郁的竹林,他眼中含笑,很久以前因為「居無竹則俗」的執念,他硬是要在結婚後,選擇將房子建在這片竹林旁,以至於脫離了村大院,成了獨門獨戶,當然,夏天也就淪為了駐紮在竹林深處的「蚊族」的豐盛晚餐,這點也令那同他走過大半輩子的老伴兒極其不滿。

這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手拿著棕葉做成的大蒲扇,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來!扇扇吧,能涼快點!」說著就把那扇子遞到了老頭子手中。此時,一陣微風吹過,竹林由於葉子間的相互摩擦而沙沙作響,風中盪著淡淡花香,那是屋腳牡丹的味道。

這倆人蹲靠在粗壯的胡桃樹下,扯著家長里短,不時拌幾句嘴,看著倒也溫馨。當代人時時吼著「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卻總干著閃婚閃離的事兒,而這兩位,在沒有愛情的婚姻長征中,不離不棄廝守至今,足以令幾卡車的新新人類們汗顏了吧!

但時光這傢伙,它才不管你悲或喜,更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倒退或滯留,只會往前跑,似身後有一萬條瘋狗狂追一般,鉚足了勁兒,往前跑……

06年,夏天,老頭怎麼也沒想到這將是他在這世上渡過的最後一個夏天。

今年已邁入72歲,虛歲也73了。而民間流傳著73,84這兩個年齡是坎兒,容易死亡,故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去」的說法(當然,此為迷信,相傳古聖賢孔孟逝於這兩個年齡,因此人們認為連聖人都避不過此,何況常人呢?)。今年的他,身體很是衰弱,從年初到現在幾乎都是在病床上渡過的。

老人好飲濃茶,抽旱煙,且煙癮極大。一天大概要抽上好幾袋煙絲,日積月累,肺已被熏黑了。整日咳嗽聲不斷,嚴重時甚至會咳出血來。而這個夏日註定是那般的冷清焦躁。

孫女早在幾年前被接去上學了。留下這兩位老人相依為命。老婆子每天的職責就是縫縫補補及竭盡全力照料這個可憐的病老頭兒。午後,他執意要下床,去院子里透透氣。老婆子只好攙著老伴從卧室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老頭左手拽著老太婆的胳膊,右手扶著牆壁費勁兒地移動著,最後,好不容易才跨過大門口的高門檻,坐在了左門墩兒上,卻又是一陣乾咳,老太婆忙轉身到屋裡,用那不知用了多久,表面油漆已面目全非的藍色不鏽鋼杯子倒了杯白開水,端到老頭身邊,俯著微胖的身軀,一隻手拍在他後背的脊梁骨上,嘆息道:「你這遭罪的人吆,早知道,我就不讓你抽這害人的煙,現在落下這一身病,可怎麼辦呢?!」老頭自顧自地盯著門前那被風吹得搖來晃去的竹林,又把目光移到旁邊的右門墩兒上,嘴裡不知都囔著些什麼。

這對老夫老妻有兩兒兩女,卻都已離家奔走,落根它方,他們肯定不知道,在多少個茫茫長夜,兩位老人都徹夜無眠為他們擔憂挂念。可老頭子心裡清楚,這是大勢潮流,不可抵擋,整個村子,現在不就只剩下他們這些老弱之人了嗎?年輕人都為追求所謂的夢想而湧入城鎮,碌碌度日。他們拚命地賺錢,然後用錢來買能夠滿足自己慾望的東西,匆忙地奔跑在人生的道路上,無暇觀望沿途的一草一木,卻謂之「充實」。只會在周末或休假時相聚一起,為一群人的孤獨而狂歡一把。這些對於這倆深居簡出的大山老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

在老太婆的眼中,就只有這個陪了她一生的老漢。她密切關注他每天咳的次數,注意他每餐的進食份量……而病魔從不憐憫任何人,老頭兒咳的愈加厲害,飯量也越來越小,有時還會剛吃就吐。老太婆又急又傷,雖然,年初在醫院檢查後,兒子就已經告訴她「爸治不好了,肺癌晚期」,可她依然堅信老頭子一定會去得比她晚,現在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在這個星球邁著穩健的步伐又自傳了幾圈之後,一天中午,老頭沒咳了,是永遠都不會再咳了……

老太婆趴在病床邊,握著那尚有餘溫的瘦成皮包骨的手,哭著,喊著,可老頭那深深凹陷的雙眼再也沒睜開……老頭子就這樣走了,了卻了平凡的一生,開始以無形的存在來審視這個世界。

那是麥子成熟的時期,處處散發著充滿陽光的麥香味兒,即使到現在,這寒冷的冬日,彷彿能夠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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