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古代土豪家族的快樂和絕望

周札是個不折不扣的土豪，因為他出身於義興周氏。

在魏晉時期，義興周氏可以看作是江東地區強宗大族的代名詞。所謂「江東之豪，莫過周沈」，沈是吳興沈氏。

周札的兄長，是為東晉的建立立下「三定江南」之功的周玘。

周札的父親，是進入中學生課本的周處，西晉時期的一代名將。

周札的祖父，則是周魴，東吳名將。《三國演義》第96回回目：孔明揮淚斬馬謖，周魴斷髮賺曹休。

像周家這樣擁有強大武力的宗族，在魏晉那個亂世，一向是統治者們爭相拉攏、安撫或者剿除的對象，只有搞定了他們，才算是真正搞定了一塊地盤。

這是那個時代的鐵律，誰也不能否定。

小霸王孫伯符了不起吧，敢於和江東豪強採取強硬手段，結果忽然就在打獵時遭遇了刺客。自己以26歲的壯年殞命不說，更是讓年紀更小的大喬姑娘做了寡婦。

曹家的千里駒曹休曹文烈威風吧，在漢中之戰中第一次正式出道，就做了親叔叔曹洪的領導。他以精確得可怕的判斷，識破張飛的詭計，斬殺馬超的部將，讓劉備攻佔漢中的計劃幾乎流產。只能到陽平關前和夏侯淵、張郃硬碰硬。直至迂迴到定軍山，調動夏侯淵、張郃，以逸待勞，這才扭轉局面。

但就是這樣的曹休，被周魴吃的死死的。曹休相信了周魴的詐降，帶著十萬大軍深入東吳，結果被陸遜、朱桓、全琮組成的東吳天團聯手伏擊。若非陸遜一向求穩，拒絕了朱桓的激進計劃，曹文烈很可能就有去無回了。

曹休為什麼會上了周魴的釣鉤？

因為周家的江湖地位就擺在那裡。他們是土豪中領袖，如果周家投降是真的，那麼同時就會帶動一大片地頭蛇倒向曹魏。曹休既然無力消滅這麼多地頭蛇，就只能試著籠絡他們，控制他們。

如果你常看諜戰片，就會明白，周家這樣的家族，在諜戰片中，簡直就是天生的紅色資本家和雙面間諜。這種角色，就是用來在關鍵時刻讓對手驚喜刺激的。

對曹休來說，很不幸，他賭輸了。周魴是東吳的死忠，詐降也是奉命而為。但周家的動向影響到的利益太大了，以曹休英銳剛猛的作風，如果有下一次，他說不定還敢賭。但有了曹休的例子在前，後來東吳再玩這一招時，曹魏就很少再上當了。

後來，東吳滅亡了。但周家、甘家、沈家這樣的江東土豪，利益並沒有太大損失，他們坐看風雲起，穩居釣魚台，依然是當地的實力派。一來是西晉本來就是最尊重大族利益的政權，二來是西晉還沒來得及好好經營江東，就在八王之亂中自身難保了。

司馬氏的王爺們在洛陽、長安、鄴城組成的三角地帶打得如火如荼，天下各地漸漸脫離了司馬氏的直接統治。

身為江東的豪族領袖，義興周氏一方土豪所應有的自豪感和使命感。他們堅定地認為，天下亂了，江東的江湖秩序，需要他們來維護，也只有他們能維護。

對於這樣的頂級豪族而言，最大的財富，不是他們無從計數的田產、莊園、樹林、礦業，而是他們負責維護的社會秩序。一個家族如果成了一個地區秩序的維護者，規則的制定者，就像一個黑幫徹底控制了一座城市一樣，財產數字對於他們而言，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他們所能調動的力量，遠遠超出那些乾癟的數字。

周家就是這樣的家族。

在司馬氏的天下大亂時，也有人想在江東地區趁亂放火，割地稱雄。比如被周玘平定的陳敏，被周札平定的錢璯。

周家並不是善男信女和心血來潮的和平志願者，他們對於維護西晉的世界和平毫不熱心：

對於這些叛亂，在初期，他們的態度是沉默乃至縱容的，等到所有人都在求他們出面了，他們才拿出男主角的行頭打扮一番，駕著五彩祥雲從天而落，出來拯救世界。

這就是他們的行為邏輯：這樣的叛亂每發生一次，被平定一次，周家在江東地區的威望和勢力範圍就暴漲一次。因為動亂會導致這個世界失去秩序，在失去秩序的地方搞擴張，就不再是打劫了，而是拯救世界，名利雙收，面子里子一起拿。

普通電腦用戶之所以會忍不住懷疑，病毒軟體和殺毒軟體，到底是不是同一家公司開發的呀？原因就在這裡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頂級土豪的日常，他們是真正的實權者和操盤手。如果讓他們許一個願望，他們大約就會說，我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延續下去！

沒有什麼是可以永遠延續的。江東土豪們的幸福生活，終究還是被中國歷史上一次龐大的移民潮給摧毀了。

如你所知，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大量的頂級士族，帶著他們的僮客、徒附、部曲、奴隸開始南遷，進入了江東土豪們的自留地。可想而知，衝突是不可避免的了。

士族和土豪的區別在哪裡？答曰，士族是有文化的土豪。如果一個土豪家族可以連續幾代都很有文化，那麼居移氣養移體，他們就不再像個土豪了，將轉而多出幾分清雅高貴的氣息。他們的衣著風貌，他們的語氣談吐，無不有著一整套規範或者說逼格。江東的土豪們哪裡見過這等文採風流？頓時一個個目瞪口呆。

論文，南來的士族們有王導，有郭璞，有美男子衛階。論武，他們有一代殺星王敦，有弘農楊氏出身的楊佺期，有生了個好女兒的荀崧，有擊楫中流的祖逖。

這批人里，集中了北方大量的高級精英。江南的土豪們無論如何不是對手。而北方的僑族想要在南方站穩腳跟，和當地豪族搞好關係自然是必須的。以這些士族的財富、魅力和手段，做到這一點並不難，南北雙方很快就實現了相對的和諧。

但如果某些豪族太過強橫，甚至一臉殺氣，看起來根本不像是能夠好好說話的樣子，那麼僑族們也就只好用強了。

周家就是這樣的強橫豪族。原因無它，周家在江東的既得利益太大了，他們是僑族南渡最大的受害者。所以，在大多數江東土著都在擁護以司馬睿為核心的新政權時，唯獨周家在一旁氣呼呼地唱反調。

周家再強大，也擋不住整個天下精英的合力。周玘策劃著謀反，還沒能發動，消息就泄露了。運去英雄不自由，曾經三定江南的周玘，至此終於失去了他翻雲覆雨的能量，在恐懼和憤怒中死去。

周札的運氣似乎好一些。他還活著，而且等到了北方士族的內部分裂：王敦在武昌發動了叛亂，一路兵不血刃殺向南京。王與司馬共天下，現在，王家和司馬家鬧翻了！

這毫無疑問是周家的一個機會，因為時局亂了，他們又成了雙方爭相拉攏的對象。

司馬睿委託他駐守石頭城，作為建康都城的屏障。但是，當王敦兵臨城下時，周札毫不猶豫，直接大開城門投降。王敦兵不血刃，拿下了東晉的都城，隨即控制朝政，封周札為會稽內史，讓他得到了一個名郡的實際掌控權。

看起來周札似乎賭對了。但他大約沒有意識到，他和王敦，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王敦是東晉開國過程中，軍功最盛的大將軍，他所在的琅琊王氏，是兩晉之間的第一名門！如何是他周札一個小小的江東土豪能比的？

或許周札也是別無選擇，他想要在皇帝和王敦之間左右逢源，但王敦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裡：是的，他是打開了石頭城城門。但問題是，當時王敦的行動，得到了世家大族的集體默認，難道他周札就敢抵抗？他能抵抗得住嗎？

王敦此時代表著眾多世家大族的利益，在向皇帝示威，迫使侵害了世家大族利益的皇帝讓步。就算是皇帝的親信，如刁協、戴逵尚且倉皇而逃，何況是周札？

換言之，周札打開城門，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而周家以前在江東縱橫捭闔時，向來是只肯雪中送炭的。

這並不是周札不夠聰明，而是以他的能量，他倒是想為王敦雪中送炭，可是他沒有那種本事呀。

於是，周札的命運不言而喻，與周家齊名的沈家倒向了王敦，希望王敦幫忙除掉周家。王敦黨同伐異起來，一向從不手軟，搞定一個早已孤立的周札，自然是不在話下。於是，王敦派兵突襲周札，周札倉皇應戰，兵敗被殺。

至此，從三國到東晉期間左右逢源，無往不利的義興周氏，在南渡士族的連續擠壓下，終於寫完了自己家族的歷史。在政治舞台上代之而起的，是吳興沈氏。南北朝期間，沈家出了無數個名將。

不過，那是另外一個和土豪有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