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刀 上

沙丘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鎮上的捕頭，穿著一身黑衣，四十齣頭的樣子。

另一個是鎮上的刀客，也穿著一身黑衣，但因為臉上罩著厚厚的面巾，無法猜測她的年紀。

是的，這個刀客是個女子。

她有著一個和這片沙漠完全不配的名字：青青。

但，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因為人們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人們只需要認識她的刀。

她畢竟只是一個刀客。

捕頭背對著她，面對著黃沙，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你來狂沙鎮多少年了？

青青道：我不記得了。

捕頭道：肯定超過十年了吧，我記得十年前我全家搬到這個鎮上時，你就已經在這裡了。十年，足夠殺很多人，賺很多錢了。

青青沒有回答他。

捕頭繼續問道：離開狂沙鎮以後，你會去哪裡？

青青道：你知道沙漠的盡頭是什麼嗎？

捕頭道：是另一個沙漠。

青青道：你走出去看過？

捕頭道：是我爹告訴我的。

青青道：為什麼不親自出去看看？萬一你老子是在騙你呢？

捕頭道：騙就騙吧，我不也經常騙我兒子。

捕頭又問：你準備哪天動身？

青青道：驚蟄那天，甘老九把今年的天香玉露釀好，酒到，人走。

捕頭道：在那之前，你可不可以最後幫我們一次？

青青道：殺誰？

捕頭道：洪家雙煞。

青青道：他倆兄弟從來行蹤難定，你怎麼確定他們最近會到狂沙鎮？

捕頭道：你來狂沙鎮這麼久，不可能沒聽過狂沙刀的傳聞。十多年前，狂沙鎮出了一個拔刀奇快的人，方圓百里，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自創了一套號稱是天下無敵的刀法。這套刀法就以他的家鄉命名，叫狂沙刀。

青青道：這個人，後來去了哪裡？

捕頭道：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妻子被仇家殺害後，他也消失了。後來，江湖上多了一個傳聞，說十八年後，他的傳人會帶著狂沙刀回來，重新成為天下無敵。

青青道：天下無敵，只是一個稱號。

捕頭道：洪家雙煞是這個沙漠里最最嗜刀如痴的人，他們絕不會錯過狂沙刀的重現。

青青冷冷道：你錯了。

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沙。

青青道：這個沙漠里最最嗜刀如痴的人，是我。

青青眯起眼，望向遠處的沙丘。

沙丘上有兩匹馬。

青青道：明天有沙塵暴，你也早點回去吧。

第二天的沙塵暴出乎意料地壯闊。

整個小鎮都淹沒在肆無忌憚的黃風中。

青青獨自坐在客棧房間里，看一本叫《夜航船》的書。

黃風嗚咽著從紙窗的破縫中貫入，似乎是想提醒房內人身之所處。

有人敲門。

青青提刀去迎。

是客棧夥計。

夥計捧來了一壺熱茶。

夥計走後，青青把門鎖了三道。

從發間取出銀簪試了試送來的熱茶。

沒毒。

青青把茶晾在一旁，繼續看書。

待看完了書中如何個「茶癖水淫」法，再去飲茶，水已經涼了。

茶葉的香氣，也早已消散。

青青從來只愛飲酒，甚少品茶。但今天，她突然對這壺茶好奇了起來。

於是她走出房間，來到了客棧大堂。

客棧大堂內，只坐著一個人。

他就是這個店的掌柜，名叫柳紅葉。

年紀約莫三十五歲上下，儀錶天然磊落，偏留著掩口細髯，興得幾分風流。

柳紅葉頭也不抬地問道：茶好不好？

他一面問，一面給自己再添一杯。

青青答：我不懂得品江南的東西。

柳紅葉道：我教你品。

青青坐下，直直看著對面的人：你怎麼教？

柳紅葉道：我可以給你一張地圖，照著地圖所示，你會很快到達江南。到了江南，你就什麼都會了。

青青點點頭，默認他繼續說下去。

柳紅葉道：聽說你的下一個目標是洪家雙煞。

青青道：是。

柳紅葉道：我給你地圖，你放過他倆。

青青道：為什麼要幫他們倆？

柳紅葉道：他們是我的恩人，九年前，我歷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個沙漠，卻差點死在一群馬賊手中。是他們倆兄弟把我從刀口下救出來。

青青道：想不到，作惡多端的洪家雙煞，也做過這樣的好事。

柳紅葉道：這個沙漠里，誰會一直做好事，誰會一直做壞事？

青青知道他話中有話。

於是她繼續問道：江南那麼好，為什麼你還要離開，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柳紅葉道：因為我再也不能回去了。但你能。

青青望著他手中的清茶，馥郁芳香沁入鼻尖的一刻，她做了一個決定。

青青道：我可以放過那兩兄弟，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柳紅葉道：什麼事？

青青道：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三天後，沙塵暴消散。

青青來到小鎮的西市。

這裡總是有很多願意為了錢做任何事的人。

他們等在這裡，只為來個人，花一點點錢，把他們買走。

可能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生只能賣一次。

但新的賣命者總會源源不斷地增加。

也許前路是一條死路，但死路總比沒路要好。

是的，在某些人心中，沒路和死路，是兩回事。

青青沒找很久，就發現了自己要找的。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可能只有十五六歲。臉上寫滿了疑惑和困頓。

青青走向她，輕聲道：這是十兩銀子，你可以拿去買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

青青沒有誇口，十兩銀子在這個沙漠里確實是筆不小的錢款了。

但那個年輕的女子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青青溫柔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的女子答道：七七。

青青道：你殺過人嗎？

七七道：殺過七個人。

青青笑道：想不想再殺兩個人？這樣你就可以改名叫九九了。

也許七七覺得這個笑話並不好笑，所以她始終木無表情。

七七道：他們叫什麼，住在哪裡。

七七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只是在談殺雞殺牛一樣的事情。

青青道：這個不重要。

七七道：那什麼重要？

青青道：重要的是，你的刀法怎麼樣？

七七迅速抽出腰間短刀，一道寒光閃過，眨眼的瞬間，身旁攤販所擺賣的一顆大柰子果已被飛刀削成兩半。

入夜，七七把自己的小白馬拴到青青的房外。

青青道：你不是睡我這間房。

七七道：那我要睡哪裡？

青青朝自己房對面的那個鐵門努了努嘴：敲那個門。

七七把馬拴好後，敲了敲那個門。

開門迎接的是個騷里騷氣的紅衣少婦。

少婦望了眼七七，又望向對門的青青：這是什麼意思？

青青道：叫你男人來接她。

少婦愣神地盯了一會兒青青，回屋叫她男人去了。

她男人就是柳紅葉。

柳紅葉出來了，迷茫不解地望向青青。

青青道：她是我請來幫你的人。但我從不留人住我房內，所以事成之前，她要睡你那裡。

柳紅葉道：我給她專門開間房。

青青道：不行。她太年輕了，又那麼漂亮，住別的地方會出事。只有你能保護她。

七七道：我不需要人保護。我不慣與男人同房。

青青道：你放心，他有三個老婆，不會動你的。

看著七七終於捨得隨柳紅葉進了房，青青這才把自己的門鎖好。

這天夜裡，有五個人沒睡好覺。

青青當然不是這五個人中的一個。

幾天後，青青帶著七七去沙漠里騎馬。

當她們馳騁到沙漠深處時，青青忽然勒了馬。

青青道：前面是流沙島，很危險，不要過去了。

七七也勒住了馬。

青青道：你有沒有想過，沙漠的盡頭是什麼？

七七道：沒有。

青青道：如果有機會，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七七道：我不知道。

青青丟了一壺水過去，七七穩准地接住了。

青青道：你的底子很好，是和什麼人學的？

七七道：和我爹學的。

青青道：他現在在哪裡？

七七道：死了。

青青道：那現在是不是沒人教你武功了？

七七道：你願意教我嗎？

此刻的七七眼神里透出一股熱切。

七七道：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鎮上最厲害的刀客。女人使刀的不多，能使得像你這樣好的，更是罕有。

七七又道：你自己就是方圓百里最掙錢的賞金獵人，有什麼人是我能殺而你不能殺的？如果我能幫到你，你可不可以教我更好的刀法？

青青道：你為什麼想學更好的刀法？

七七道：因為我不想像我爹一樣慘死。

青青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刀法再好的人，也一樣有慘死的一天，只要他還留在這個沙漠里。你要不想死得很慘，唯一的方法，就是離開這裡。

七七道：這就是沙漠中人的命運嗎？

青青道：你能不能看到對面那個沙丘上，站著兩個人。

七七道：我看不到。

青青道：那兩個，就是我要你去殺的人。他們是兩兄弟，姓洪，十幾年前因為窮而去做了流寇，人人都恨他們。所以他們沒地方住，也沒有朋友。

七七道：所以他們就必須死嗎？

青青道：你是否記得那七個人死在你手上的樣子？

七七道：我記得。

青青道：他們死前，是什麼樣的眼神？

七七道：是不敢相信。

青青道：為什麼會是不敢相信的眼神？

七七道：因為他們永遠也不會料到，殺死自己的，是我這樣的人。

青青道：不敢相信自己死在一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手上，是嗎？

七七沒有回答。

青青道：每個男人都有弱點，他們相同的弱點，就是年輕漂亮的女孩。雇你去殺人的，都很聰明。因為每個男人看到你，都會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情。可能是他們的初戀情人，可能是他們的至親姐妹，可能是他們在每個夢裡都渴求的那些事情。但絕不會是，來取他們命的人。有這個資本在，你不需要有多好的刀法，也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

七七道：可我更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青青道：你做不到的。因為你太簡單，簡單到以為只有用刀才能殺人。

她們騎馬到了另一個小鎮，住進了另一家破敗的客棧。

但直到子時，青青都沒有回房睡覺。

她在堂中喝酒。

七七坐在她身旁，看著她喝了一碗又一碗。

七七道：我也想喝。

於是青青給她找了個小碗。

青青飲著酒，眼睛不看別人，淡淡地說道：這酒很烈的，和你在外頭喝到的那種不一樣。

七七喝了一碗，臉蛋上登時起了紅霞。

七七道：這酒叫什麼名字？

青青道：十里香。

七七道：從沒聽說過這種酒。

青青道：十幾年前，這個鎮上的人都愛喝十里香。可惜當年喝這個酒的人都老了。現在的年輕人，只愛喝那些跟水一樣淡的破玩意。

七七道：喝了這樣烈的酒，人就會變得不簡單么？

青青道：你認為什麼樣的人才算是不簡單？

七七沒有回答，繼續低頭喝酒。

一刻鐘後，七七趴倒桌上，雙頰酡紅，瞳眸翦水。

青青道：你醉了。你現在在想什麼？

七七道：在想你為什麼還不醉？

青青道：因為我喝的一半是酒，一半是水。

七七道：那我喝的呢？

青青道：全是酒。

七七道：哈哈哈哈哈。

這個木訥的女孩子終於笑了。

七七道：我很多年前見過你。你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過。他們都說你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羨慕你。

青青道：你也想做一個可怕的人？

七七道：因為我爹說，女人要麼就是可愛，然後變得可憐。要麼就是可恨，然後變得可怕。

七七頓了頓，接著道：我不想變得可憐。

青青道：你爹是做什麼的？怎麼跟你說這種話？

七七道：他和你一樣，是個刀客。他這種人，娶不到老婆，就到別人村裡搶了個女人。生下我後，那女人跑了。我爹沒去追，因為他說那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青青道：那女人可憐，難道不是你爹的錯？

七七道：我不會怪他，如果換作是我，可能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七七歪著腦袋望向窗外的月亮。

七七道：你說沙漠外頭的女人們，是不是也和沙漠里的女人們一樣？

青青道：我不知道。

七七道：你騙我。

七七又道：你肯定是從沙漠外頭來的。

整個對話過程中，七七都沒有看過青青一眼。其實，她只是沉醉在自我的世界裡。

青青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七七道：一種直覺。你不是說我很簡單嗎？越是簡單的人，直覺就越准。

青青又喝了一碗。

青青道：用你的直覺猜猜，我現在喝的這碗，是水，還是酒。

七七望著窗外的草叢，答道：是水。

七七猜對了，可是青青卻並不想承認她猜對了。

於是青青只是出神地往向別處，沒有回答。

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在喝了那麼多酒後還能如此清醒。

青青道：你還想喝酒嗎？

七七道：我不想變成一個可憐的人。

七七說這話時，天上正巧划過一顆流星。

七七睡著後，青青走出客棧，走到流沙島中。

那裡有個黑衣人正在等她。

那個黑衣人居然是捕頭。

捕頭道：昨晚已經有人在鎮上看到洪家雙煞了。

青青道：在哪裡看到？

捕頭道：在你住的吉祥客棧。

青青道：他們不可能住在客棧里。

捕頭道：那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青青道：可能是想先殺了我。

捕頭道：那你是不是應該先下手為強？

青青道：我說了，他們不可能住在這裡。我該去哪裡找他們？

捕頭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青青道：你們也有很多事情瞞著我，不是么？

捕頭道：也許吧。

青青道：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狂沙刀重出江湖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到現在，都只有洪家兩兄弟出現在了鎮上，而其他地方的刀客，都沒有來？

捕頭道：可能，他們還在路上。最近的沙塵暴那麼頻繁。

青青道：也可能，他們收到了我們沒有收到的消息。

捕頭道：也許吧。

青青道：最近我認識了一個人，她說越是簡單的人，直覺就越准。我突然很希望自己是個簡單的人。

幾天之後的夜，青青再次來到了流沙島中。

這次有兩個人在等著她。

青青騎著馬靠近他們。

雙方沉默地盯著對方，很久之後，青青忽然轉過身去。

青青道：從前我一直以為，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一定是有著某種目的的。很多年後，我才發現自己錯了。因為有很多人，連活著的目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坐在馬背上的兩兄弟依然沉默地看著青青。

青青道：聽說殺人越貨可以得很多錢，所以不管冒怎樣的風險也要去做。聽說狂沙刀是天下無敵的刀法，所以不管等多久也想等到它重現江湖。為什麼要相信那些聽說來的事情？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情，別人是不會告訴你的。

兩兄弟中的老大首先開了口：那你想告訴我們什麼？

青青道：如果我現在說了，你們就更不會相信我了。

洪老大道：你回去告訴柳紅葉，我們兩兄弟不需要他報恩。如果你要殺我們，隨時都可以動手。

風沙襲來，青青不覺低下了頭。

有些人就是冥頑不靈。

其實他們也不是覺得自己有多對，只是一旦心中認定了某些事情之後，就不捨得半途而廢。

因為半途而廢，除了挫折感和自卑感以外，什麼都不會得到。

但如果堅持下去，就算是錯的，或許還可以換來一句無怨無悔。

當然這句話，通常只會是他自己對自己說。

青青在風沙中沉思著：看來我今天不該來。

洪老大道：那你現在還來得及回去。

青青道：可是你們卻來不及回去了。

洪家兄弟聞言一驚，迅速拔刀出鞘。

青青只是漠然一笑：你們誤解我了。

洪家兄弟捏著刀柄的手在冒汗。

青青繼續說道：十一年前的一個深夜，你們為了十兩銀子，屠殺了方家堡十一口人。這十一口人里，只有一個年輕女人，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又聽說，她是洪老大你曾經愛慕的女人。

洪老大道：那只是你聽說來的事情。

青青道：每個男人年輕時那麼努力地賺錢，不就是為了娶自己愛慕的女人。想不到她早就嫁給了別的男人，而你又偏偏殺了她的男人。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會不會經常想起她的眼淚？

洪老大沒有說話，於是洪老二接過話頭。

洪老二道：住口。

青青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讓你選，你是想選回到那個晚上，還是想選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來的狂沙刀。

洪老二望著洪老大，看起來他似乎也很期待這個答案。

青青道：我這裡正好可以給你提供第一個選擇。但如果你選了第一個，你就決不能再選第二個。

洪老大瞪圓了眼珠。

青青道：那個女人還有個女兒，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我不知道長得像不像她，但或許你可以親自來看一看。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要給青青提供選擇的機會。

但是她沒有接受。

每個人都想要擁有的東西，她卻偏偏不想。

每個人都不想要擁有的東西，可能她卻很想。

洪家兄弟離開後，青青對著茫茫曠野，吹了一曲《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真是一首好曲。

九月初四，霜降。

青青帶著七七來到鎮外的一棵老樹下乘涼。

七七換上了合身的黑衣，看起來很像一個殺手。

七七道：為什麼不選晚上。

青青道：因為我要他們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七七道：如果我不敵他們，你會不會出手幫我？

青青道：怎麼，你以前的僱主會陪你一起殺人嗎？

七七道：不會。

青青道：所以，我只會坐在這裡看著。

青青眯著眼，始終望向遠方的地平線。

七七道：但我以前的僱主，也不會教我刀法。

青青道：我只是教會了你怎樣變得複雜而已。

於是青青丟給了七七一把嶄新的朴刀。

七七接過朴刀，抽出刀身，刃尖寒光如冰。

七七道：我今天就會用這把刀殺了他們。

青青稍稍拉低了自己的斗笠。

青青道：他們已經來了。

從地平線駕馬奔來的正是洪家雙煞。

他們也都穿了一身黑。

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也不願說。

七七緊握刀柄，運息凝氣，準備應戰。而青青始終坐在樹下一動不動。

一陣黃風掠過後，洪老大拔了刀，洪老二卻沒有拔。

洪老二道：大哥，她不是很像四娘。

洪老大聽到了，仍然堅持著殺上前去。

只見洪老大用的是百勝刀法，大開大闔，同時兼具變化多端的招式。

七七雖步法輕巧靈動，但畢竟氣力不足，招無定招，連連敗下幾個回合。

雖然洪老大不留絲毫鬆懈，但他並不肯傷害七七任何一分，他根本不打算刺中七七。

七七咬緊牙關，繼續接招，終於被洪老大逼到樹下，差點幾刀劈中青青。

青青仍是端坐不動，斗笠拉得越來越低。

在七七退無可退的最後一個回合時，青青忽然運出掌氣將七七送上樹，

只見她使出一招「鶴沖雲霄」，借老樹軀幹將七七斗轉身形，七七再接以一招「蕩氣迴腸」，陡然直衝洪老大劈去。

洪老大從未見過這樣的步法，雖用盡全力後退，但還是來不及，生生中了七七一刀。

那一刀正中洪老大左肩，七七再使狠勁，刀刃順著左肩直下，劈得整條左臂都裂出口子。

七七奪刀出臂，正欲直刺胸口時，朴刀的木柄突然斷裂！刀刃掉落在地！

青青閃身上前，一掌劈倒洪老大。

洪老二見狀，早已拔刀衝來，卻被青青一個反腳勾住，摔倒在地，再輔以刀柄重擊後腦勺。

七七懷疑地望向青青。青青終於捨得摘掉斗笠，直面七七的質疑。緊接著，她緊緊擒住洪老大，然後剝開他的左臂，露出一大片刺青。

青青道：這上面紋的，是一個女人的畫像。這個女人，叫方四娘，十幾年前她是沙漠里遠近聞名的美人。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長得很像她。

七七不敢相信地走上前來。

青青道：方四娘是洪老大做夢都想娶的女人，可她卻嫁給了自己的表哥。後來方四娘的表哥死在了洪老大的刀下，方四娘也當著洪老大的面自殺了。

青青又道：其實我也不確定方四娘是不是你親娘，但我覺得你們長得那麼像，應該由你來殺了他。你現在可以選擇一刀結束了他，讓他死在一個長得很像方四娘的女人手上，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洪老大始終不發一語，在看到七七手中開始緊攥短匕時，終於閉上了雙眼。

七七冷冷地問道：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送我的這把刀那麼脆弱？

青青道：因為如果你在不知道真相的時候殺了他，他的死就沒有意義了。

七七道：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你找我的真正目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利用我做些什麼，但我沒想到是這樣。

青青道：是怎樣？

七七道：你費盡心力，只是想給他製造一個贖罪的機會。

青青道：你會怎麼做?

七七道：我不會給他這個贖罪的機會。即使方四娘真是我娘，我也不會為她報仇。因為我娘沒有養過我，我什麼都不欠她的。

青青道：但我給了你十兩銀子，你就可以為我殺他。

七七道：是。

七七的這句「是」咬得很准，似乎為了表明她不是在說謊。

青青道：洪老大，如果你不是死在為方四娘報仇的人手上，你是不是會很不甘心？

洪老大沒有回答，於是青青把他扔在一旁，騎馬離開了。

但七七沒有馬上跟著青青離開，她站在洪老大身邊，欣賞他左臂的那幅刺青。

洪老大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七七的臉。

這之後，七七在吉祥客棧繼續住了下來，她每天晚上都睡到柳紅葉的房裡，就好像她已經完全是柳紅葉的女人了一樣。

青青站在自己屋子門前，對剛從澡堂出來的七七問道：你不想做刀客了嗎？

七七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笑了笑：做刀客有什麼好的，吃不飽穿不暖，還是當有錢人老婆好，要什麼有什麼。

青青道：萬一變成可憐的女人呢？

七七道：他要敢害我變成可憐的女人，我就一刀殺了他。

青青道：也許那時你再也拿不起刀了。

七七道：那我還可以花十兩銀子找個像你這樣的人去殺他。

七七轉身上了樓。

她真的變得很快，或者說，成長得很快。

青青對著暗處說道：你聽到了，她能做柳紅葉的女人，其實是很開心的。

洪老大從暗處走出來，瞧了一眼樓上亮燈的房間。

青青道：也許只有柳紅葉這樣的男人，才是女人最好的歸宿。

洪老大沒有辯解，緊閉雙眼，深吸一口氣。

青青道：如果當初方四娘嫁的是柳紅葉這樣的男人，就不會有後來的慘劇了。

洪老大還是緊閉著雙眼。

青青道：如果樓上的那個女人就是方四娘，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終於沒有遺憾了。

洪老大道：既然她嫁給柳弟後過上了安寧的日子，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青青道：她和你還真有點像，特別在口是心非方面。嘴上說著不想要男人，可每天晚上都和那男人同房。也許是因為太年輕，總想多佔有些自己本該得的。也不知男人的這份新鮮勁能保持多久，現在每天晚上都寵她，其他老婆會吃醋的。等男人的新鮮勁過去了，不知她又會變得怎樣。

洪老大於是徹夜站在樓下，凝望著七七的房間。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所有人都熄燈後，他還是不捨得離去。

夜涼如水，每個人都沉迷在自己的夢裡，他也不例外。

沒過多久，柳紅葉原來的三個老婆都被遣送走了，只剩下七七一個。

客棧大堂內，柳紅葉坐到了青青身旁。

柳紅葉道：我真是太小瞧你了。本來只是想叫你放過洪大哥洪二哥，你竟然連我都套進去。

青青道：我也沒想到你和洪家兄弟感情那麼好。為了滿足他們的請求，連自家老婆都捨得送走。怎麼樣，什麼時候叫他們過來一起喝一桌。

柳紅葉道：他們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青青舉起筷子，悠然自得地吃了一片燒雞。

青青道：其實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要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離開，就很難很難。你偏偏給我出了最難的題目。我沒辦法讓官府放棄對他們的追殺，我只能想辦法讓他們自願離開。如果換作是你，你又能怎麼做？

於是柳紅葉把去江南的地圖交給了青青。

於是青青爽快地收下了。

柳紅葉道：一碼事歸一碼事，你害我少了三個老婆，這賬該怎麼算？

青青道：你那三個老婆這些年來對我使的那麼多絆子，又怎麼算？

柳紅葉道：你真夠本事。

青青道：我要真夠本事，可能你連一個老婆都不會有了。

柳紅葉道：以後七七就是我柳紅葉唯一的女人，你別想動她。

青青道：我早猜到，你一定會很喜歡她的。

其實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借口。

七七和方四娘長得並不怎麼像，這點洪老二早已經看出。

但是要解開心結，你就必須得到一個借口。

不必追問那個借口是不是真的，只要它可以用來欺騙自己。

就好像喝酒一樣。

你喝的是水，還是酒，只有你自己才會知道。

但你可以不要讓自己知道。

誰說人不能借著水醉去？

如果你真的需要一個醉的借口。

柳紅葉道：你醉了。

青青道：我醉了。

柳紅葉道：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青青道：因為我也想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另一個人。

柳紅葉道：你想看到誰？

青青道：看到一個被我親手殺死的人。

柳紅葉道：如果你真的看到了，可不可以不要殺我？

青青卻似乎是在和另一個人說話：我怎麼會捨得殺你呢。

朦朦朧朧間，青青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青青道：在我離開狂沙鎮以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柳紅葉道：你要找我幫忙？

青青道：是不是快要到立冬了？

柳紅葉道：還有七天。

青青道：每年立冬，我都要去一個地方。今年，我想讓你陪我去。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