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豫贛:我看見王寶珍不顧一切的建築熱情

第一次聽見寶珍的聲音,並不愉快。不是因為他濃厚的河南方言,而是他清晨的電話吵醒了我,他略顯緊張地告訴我,他落選了北大建築學中心的複試名單,他與另一考生,總分並列第八,他兩門專業,都高過對方,而對方以英語政治的對等優勢,進入8人的複試名單。他沉默了會,哽咽地表述了他想來北大念書的願望。

我對他這願望,毫無興趣,但覺他這情況,有些難堪,按張永和創建這中心的意旨,大概也寧要專業好些的人才吧。我一向絕不沾惹這類人事,或是他的敘述,磊落誠懇,不像申辯,也不帶怨氣,就起身給辦公室很打了幾通電話。

最終的方案似乎是,複試名單擴充到9名,錄取人數不變,還是6人。

我不記得他如何被錄取的,也不記得他如何歸入我門下的,即便張永和在中心的那些不拘一格的朝氣時光,像他這種以末名錄取的複試案例,與我們將頭名淘汰的那次案例一樣,都不常見。

大概不會只因他的誠懇

1

來我這裡讀書的頭兩年,在他那些才華橫溢的師兄弟間,他並未展現出過人之處。有次隨我去清水會館,回程聽他在背後與同學嘟囔,說這叫我們還怎麼做,語氣頗為沮喪。

圖1 磚系列設計

他的沮喪,只是假象,或是我的建築,激發了他的好勝心,或是他畢業論文選擇的兩位建築師——哈桑·法賽以及拉瑞·貝克的建築,共振了他本有的工藝天賦,他開始挑選清水會館他最喜愛的空間片段,打著抄襲的幌子,進行改造,並在周四組課上,逐次展示。剛開始,我還能看出他改造的空間原型,過了幾輪,他展現出的掌控材料表現的天賦(圖1),就呈現出讓我既陌生又震驚的空間意象。

直到那時,我才將他與高一屆的吳洪德,以及低一屆的張翼,視為並馳中心的一時之才,且絕不重疊。寶珍所展現的建築天分,既讓我欣慰,也讓我嫉妒。

圖2(上)依次為:方寸園,橢園,橢園

圖3(下)依次為:容園小石潭,容園小山峽

畢業後,他在方寸園與橢園裡小試的建築才華(圖2),我毫不意外,卻對他將它們強名為園,不以為然,在我看來,它們是建築庭,而非山水園。待到他的容園初造,我才真正吃驚,即便從掇山理水而言(圖3),其嫻熟程度,像是浸淫多年,而他在我這裡的那三年,即便嶄露過才華,也只是材料表現的建築能事,至於他最近幾年表現出的造園天分,當時竟徵兆全無。

我自信我的膝園,在造園技藝方面並不輸於容園,但兩個園子的規模懸殊,讓我假設交換項目而為時,忽然就失去了自信。

2

相比於他畢業時設計的那些紙上空間的華麗,他最初建造的那兩個小項目,有著讓我欣慰的剋制。

圖4 山澗廟

當初,我既嫉妒他那些紙上空間的奇想,也警惕它們近乎巴洛克的無度表現,這兩種情緒,一度錯綜成激烈的批評。他以清水會館圓廳為原型改造的一座廟宇,其內空間華美得讓我失去褒貶依據,就聚焦於其玄關的古怪,為讓人銘記其空間前序,他將門廳甬道,挖成危險的壕溝,並以側壁上交錯的凹坑,取代通途(圖4),我氣急而樂,一面想像信徒們叉腳兩壁的壁行古怪,一面譏諷寶珍對建築規範的毫不知情,刻薄到他惴息汗下,我嚴厲地警告他,不要以古怪來冒充想像,他面紅耳赤,點頭認錯。

我並未將他的認錯當真,在他嶄露才華之前,他最先嶄露的,就是他的頑冥不改。果然,待我氣息稍平,他神情還有餘畏,就目光堅定地向我發問:

董老師,我很想知道——中國古代的廟宇,為何多半建在難以攀爬的懸崖峭壁上?

我看不上他這簡陋的暗度陳倉,還是以計成的「雖由人做,宛自天開」回答他,既然是人做建築,就需盡量符合人的棲居愜意,若刻意模仿自然的險峻,倒成形骸末事了,他再次點頭稱是,我再次不相信,他就這樣被我說服。

3

我與許兵,都曾以為說服過他。

容園土建剛完,許兵憂心忡忡地找到我,投訴寶珍的頑固。我向許兵推薦寶珍時,並未料到要成為他們之間的調解人。

問題出在容園曲廊的結構。

圖5 曲復廊

曲廊的曲牆形(圖5),據寶珍講,能擔保自身堅固穩定,就有省去構造柱的經濟性——這是其堅固、實用的起興由頭;而以獨立的細鋼柱支撐廊頂,就能解放這面曲牆綿延的表現性,它完全不必承擔厚重屋頂的任何重量,而屋頂的厚重,則是寶珍試圖以屋頂種植池遮蔽高樓俯瞰的屏俗結果。

這結果,頗讓結構專業出身的許兵不安,他向我陳情擔憂,鋼柱在南寧潮濕氣候里的腐蝕,既難免也難察,他就總是被曲廊重頂毫無徵兆的坍塌噩夢所困擾,他以結構專業的角度遊說寶珍,每次都以為說服了他,事後都發現全無作用。

許兵以為,寶珍最敬重我,應該會聽我的。結果卻也一樣,寶珍對我有時長達數小時的各類建築建議,總是態度誠懇地表示認同,但也從無妥協的意思。我漸漸聲色俱厲,我責備他以曲牆自身堅固的形狀,兜售並不堅固的曲牆花格的視覺表現力,我質問他,這與他曾鄙視的那些只剩視覺表現的建築有何區別?

他諾諾不能辯,曲廊卻還是照他的樣子建造起來。它們綿延的曲折光影,竟如綢緞般動人,儘管我至今還很有些口誹腹議,有時也難免自問——我過於權衡堅固實用然後美觀的秩序,恐怕也就難以造出如此有表現力的單純造型吧。

大概一年前,寶珍卻忽然開始檢討這處曲廊,說是他也開始做許兵類似的噩夢了,他才開始認真計劃修正此事。

4

在這堵曲廊里,我能看見寶珍的偏執,卻未見他的理想

寶珍對那些把持理想的建築師,充滿嚮往。當初,他選擇以哈桑·法賽以及拉瑞·貝克的建築為畢業論題,他對這兩位貴族出身,卻堅持為普通人建造低造價建築的立場,頗為感動,他的感動,閃爍在他厚厚的鏡片背後,為打住他常常盈眶的熱淚,我冷漠地告誡他,為誰蓋房子,只需表明立場,而能否蓋好房子,才涉及到專業能力,若建築中心不依專業而以立場招生,或許當初複試落選的就該是他。

畢業後,寶珍返校向我介紹他的第一次實踐,連我都有些感動,這感動,並非他的零設計費,這類起步時不計代價的熱忱,當年我也有,但只有幾千塊錢造價的這個項目,恐怕我當初就會遲疑它實現的可能性。但我也並不就此同情這極低的造價,我對他在幻燈片上標註渣土磚價格冷嘲熱諷,以為無論是哈桑·法塞還是拉瑞·貝克的建築,若不動人,而只剩便宜,就不值學習;我對他在照片旁標註傻瓜相機拍攝字樣,也極盡挖苦之能事,以為這正是過於在意視覺的證據。我所感動的照片,正是甲方夜間用手機拍攝的一張模糊場景,從不甚考究的庭桌上罩著的飯菜來看,這片原本簡陋的宅前空地,經由寶珍的精心打點,已成為甲方日常生活的愜意場所。

5

從他這次介紹里,我看見寶珍不顧一切的建築熱情,也窺見他對甲方的一絲不滿,他說他曾想讓甲方種一株碗口粗的庭樹,而甲方只從朋友處挖來一株指頭粗的細苗,我模糊地感覺到寶珍的失望,他在介紹項目過程中模糊帶過的甲方,大概正是我絕不肯打交道的一類甲方,他卻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熱情始終地完成它們,沒有控訴,也沒有抱怨。

這大概是我與王欣都不具備的操守,這大概也是許兵青睞寶珍的緣由之一。

王欣的良好修養,使他與甲方的相處,也能如寶珍一樣如魚得水,但有時也與我一樣,難免在背後腹誹甲方,而我對甲方的挑剔,更近嚴苛,且時常當面讓甲方難堪。即便我自己是甲方,估計也更願意與寶珍持續交往吧。

就在寶珍設計的容園一旁,許兵也請我設計過一組小院,大概與容園同時開工,而王欣還曾從許兵那裡接到我們幾人里最大的項目,是一座位於春霞園的星級酒店,我自己因為這組小院與紅磚美術館的工期衝突,疏於掌控,就自動將這個項目屏蔽在自己的設計之外;而王欣的那個酒店設計,也因項目易主,被王欣主動放棄。

前年暑假,在膝園小住時,順帶看了看容園旁我設計的那幾座庭院,它們雜草叢生的模樣,很讓我唏噓感慨;再去明秀園小住時,在寶珍當年督造的那截露台旁,隔著西江,我還看見王欣設計的那座即將竣工的龐大酒店。回來對王欣說起此事,王欣很有些不堪回首的神態,堅定地拒絕回去看看的建議。

我有時假設這兩個項目交給寶珍的情形,他大概都會不遺餘力地貫徹始終。

6

去年,參觀寶珍為另一位東家剛建成的園子,甲方執意要讓我參觀假山裡的一個山洞,當發現它位於需匍匐膝行幾米的假山盡端時,我怒不可遏,我痛斥寶珍白聽了我幾年中國園林課——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庭園詩意,原本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基礎之上,膝行的反日常,已不可忍,而山洞的盡端,需膝行而返,非但失去游意的自由,簡直有悖常倫,即便日本茶室反常的膝行躪口,寬度不過幾公分,一蹲一起之間,也就過去了,我怒斥這個山洞,說是連小狗都不願再次進入。

寶珍在我的震怒下,愴惶失措,他的甲方,也被我嚇得唯諾遠退,但都沉默不語。次日,與寶珍獨處,再議此事,以為這山洞,大概是他當年執意要在牆壁上鑿坑攀行的餘孽,就依舊憤憤難平,寶珍沉默良久,終於承認這個山洞的設計,確實有欠考量。

再明日,我從旁聽說,這個匍匐山洞,本非寶珍所為,而是甲方自行決定的得意改動。我一時茫然,頓覺前兩日的舌箭,都射錯了靶子,就遷怒他不當面辯明此事,他忽然就局促起來,語不成句,顧左右而言他。

我不知他堅持為東家掩瑕的習性,到底是心性善良,還是職業操守。

7

回想起來,無論是甲方還是工人,無論是同學還是同事,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我幾乎不記得寶珍惡議過任何人。僅有的兩次例外,一次是我聽來的,一次是我聽見的。

畢業前,寶珍曾私下將他那些華麗的設計,參加一項在中國舉辦的國際競賽,我是外出講座時,被一位評委告知,寶珍獲了頭獎。我還聽說,寶珍在領獎時出了洋相,頒獎嘉賓先是祝賀寶珍,接著問他對某位著名建築師作品的看法,寶珍憋得滿臉通紅,最後堅定地表態說,他特別不喜歡那人的建築,他或許還非議了那人的建築,他當時並不知道,那位建築師,正是那次競賽的發起人,而那位頒獎嘉賓,據說正是那位著名建築師的搭檔。

我後來當面調侃寶珍此事,他羞赧地局促著,嘟囔著檢討他的過利語鋒,怕是幫我得罪人了,我以張複合導師當時當年對我的訓誡回答他——若怕得罪人,就別寫文章,也別說話。

但寶珍也並非怕事之人。他的一位領導的親戚,想考建築研究生,去問寶珍,清華與北大的建築,哪個更容易考些,寶珍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清華,我猜他並無誹謗清華的意圖,他對我講這件事時,罕見地露出猙獰面目,他對我惡狠狠地比劃著說——我覺得這種投機分子,根本不配進北大建築。他在我面前滑過的手勢,毫不掩飾他如驅蚊蠅的嫌惡情緒。

這是我與寶珍交往這些年間,我最感動的時刻。

有時,就會慶幸十年前那個清晨我打了那通電話。

8

兩三年前,也是一個清晨,我再一次被電話吵醒,一位考生再次遭遇與寶珍當年類似的情形,他的河南口音,也酷似寶珍。

但我很有些心灰意冷,張永和離開北大的這些年,北大建築學中心遭遇的起伏不定,使得招生日漸以平穩少事為主,這位考生,就並未重複寶珍當年的情形。

再見寶珍,偶然向他敘及此事,他忽又滿臉通紅起來,那位口音酷似他的考生,正是他在西建大學建築的親弟弟,也正是被他鼓動來考北大建築學中心的。

我大感錯愕,也頗覺震驚,本想問他,為何不提前與我招呼一聲,轉念一想,這不符他的為人,也不合我的本性。

我有時以為,正是寶珍這類畢業生為中心招生潛在的推薦與拒絕,使得建築中心在張永和離開的這些年,所招入的學生,雖很少再有讓葛明嫉妒的奇才會聚的奇景,但在我的課堂上,把持理想的學生比例,並未減少,持續了十幾年的周四組課的質量,也並未下降,若就畢業論文的質量而言,按論文常年評委李興鋼與黃居正的看法,相比於中心初創期的論文,平均水平只升不降。

9

當年那種聚英才而教之的幸福感,那時並不自覺,卻被旁觀的葛明所總結,他說,那是我教書的最好時光,那也是北大建築學中心的黃金時代。

隨著建築學中心與景觀合而又分的鬧劇,建築學中心元氣大傷,原本獨立的名稱也被取消,正式歸入北大城市與環境學院,中心的招生,也從原來每年8人降到6人,最近兩年定格到4名時,已使中心的組課,大有難以為繼的凋零趨勢。

幸而還有學生的理想。頭兩年畢業的王娟,剛去單位一年,就被嘉獎,卻以單位無力教授她更好的設計為由,堅決辭職,重新回到周四組課里;前年畢業的朱曦,其固執很接近寶珍,因自覺還沒做好從業準備,就堅持不找工作,早來遲走地耗在中心,比他畢業前還認真地參加組課的一切討論;去年畢業的杜波,其視野也接近吳洪德,來我這裡之前,就頗有創業的能力與願望,畢業後也決定暫留中心,時常幫我組織組課。他們的存在,雖不能真正掩蓋中心人數的凋零,卻延續著當年組課以辨明問題為宗旨的激烈學風,也督促著學生們要在組課外全力準備的閉鎖氛圍。

幾天前,就在北大建築中心的周四組課上,旁觀朱曦在組課上語言的犀利,並不亞於張翼,耳聽王娟與杜波之間的溫和爭議,也像是寶珍與曾仁臻的爭議重現,我忽然意識到,建築中心這些年的光芒漸褪,並未從黃金時代褪成全無光澤的黑鐵時代,寶珍他們當年相互激辯的學風,依舊持存,我以為這才是建築學中心名亡實存的學院之風,身處在這批依舊保持理想的學生當中,我依舊還能感到白銀時代的安寧與幸運。

本文節選自光明城新書《造園實錄》序言

全部圖文均來自書籍

山水、花木、小橋、曲徑、房屋、意中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供自己詩意棲居的園子。如何使大家的夢想不再定格於文墨?如何在現有基地、材料、技術等條件下營造出屬於自己的那一片壺天? 這是建築師王寶珍數十年一直在思考、探索的問題。其在無景可借的宅旁空地上七年如琢如磨地營造出了與古為新的咫尺山林(容園),在現有的鋼筋混凝土框架中巧於因借、正奇相生地造就了疏密得宜、曲折盡致、眼前有景的庭園(橢園),在曠野中以當地的毛竹、毛石等素樸地建構了窗含綿延群山的竹可軒/虎房。作者現將這三個傾心之作的設計構思、設計圖紙、工法匠作、實景照片、教訓反思、與同仁的討論問答及專業學者的評論等整理成冊,集於《造園實錄》。

講座題目:不談美

演講人:王寶珍

時間:3月27日 18:30

地點:中央美術學院七號樓紅椅子報告廳

王寶珍

北京大學建築設計及其理論碩士

鄭州大學建築學院教師

因園工坊主持建築師

《造園實錄》

作者:王寶珍

ISBN:978-7-5608-7273-5

單價:118.00元

裝幀:平裝

開本:16開

頁數:272

本書稿詳細介紹到作者的傾心之作——三個園子——容園、橢圓、虎房\竹可軒,分別從實景照片、圖紙、造園筆記、工法匠作及園子建成之後的反思教訓方面,詳細敘述了園子從設計構思到結合施工現狀進行的調整、斟酌效果甚至返工,最後的實景效果及建成後的思考、探尋,凝結了作者大量的心血。

全書第二部分圍繞這三個園林的思考、實踐進行了問答,第三部分選取專業人士從更廣闊的角度對照和評議,引發思考。

在當代建築實踐中,作者選擇用思考探索的方式造園,集中回答了在目前中國現狀中無論材料、甲方、用地規模,園林所營造的理想的棲居詩意均可能發生,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推薦閱讀:

園林職稱評定條件
「園林」雜談(上篇)
你所不知道的--中國園林有多美
那風景太美,我不擼一發都覺得愧疚

TAG:園林 | 建築 | 建築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