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看似不起眼，實則不簡單。
說到《天國：拯救》的主角亨利，有一個設定總能讓人感覺的無比親切——這就是他出身於一個鐵匠家庭，這難免讓人想到了另一部電影——《天國王朝》，其主角巴里安雖然是貴族的私生子，但也有著類似的經歷。
同樣的中世紀背景、同樣的草根逆襲劇本，《天國王朝》和《天國：拯救》中的情況也許並非巧合，雖然如今，鐵匠已快要退出歷史舞台，但在過去2000年中，可能很少有一個職業能像他們一樣，給歷史帶來過如此深遠的影響。
事實上，鐵匠對人類歷史帶來的改變可以列出一長串：在公元前16至公元前14世紀，赫梯人依靠鐵匠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部落成長為帝國——他們征服了大半個小亞細亞，並和埃及在中東分庭抗禮。
在中世紀，鐵匠被封建領主們視為寶貴財富，他們不僅能鑄造精美絕倫的佩劍和鎧甲，還能製造巨大的攻城武器，這些都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戰爭形態；鐵匠的影響甚至持續到近代，比如英國首相丘吉爾，他的祖先就是從鐵匠起家，並最終躋身為貴族；而德國的最大的軍火生產商——克虜伯家族也出身於鐵匠，儘管他們後來果斷擁抱了機器生產。
鐵匠的誕生
如果為鐵匠這項職業的歷史設定一個上限，那麼，它大概可以追溯到至少5000年以前，當時，人類已經製造出了最早的一批鐵製品，它們的原料則主要來自於隕鐵。由於後者極端稀少，因此，最初的鐵製品也往往鳳毛麟角：它們有的被製成了有宗教意義的裝飾品，還有的成了部落領袖的隨身武器。至於專門意義上的鐵匠也並不存在，冶煉鐵製品的工作通常會由部族內、製造青銅製品的資深工匠兼任。
但隨著歷史發展，情況逐漸出現了轉變，而走在最前列的，是生活在今天土耳其境內的赫梯人，在公元前2000年甚至更早，第一批鐵器便很可能已經在他們的熔爐中誕生。一般認為，鐵可能是赫梯人煉銅或鉛時偶然產生的一種副產品，但由於其優秀的金屬特性，它很快引起了工匠們的注意。由於鐵制兵器的殺傷力，與冶鐵有關的技術曾被赫梯人嚴格保密了數百年之久，但隨著赫梯帝國的崩潰，鐵器還是開始了向世界範圍內的大擴散。
公元前1000年左右，鐵器傳入了歐洲，並在戰亂頻繁的部落中找到了用武之地，根據歷史學家們的看法，凱爾特人之所以在後來席捲小半個歐洲，便很可能是因為他們大量使用了鐵器：雖然鐵的熔點（1535℃）比銅（1083℃）高得多，使它相對難以熔煉。但異常豐富的鐵礦資源卻令其獲得了成本上的優勢，很快，鐵製品的數量便超過了青銅，並成了歐洲人製造武器和生活用品的重要材料。
也正是從這個階段開始，鐵匠的角色開始在社會中不斷提升。在歐洲，這導致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鐵匠被上升為神明。其中一個例子是赫菲斯托斯——他也是希臘神話中的12主神之一，雖然這位神明出生就被遺棄、瘸腿、脾氣暴躁、其貌不揚，但卻有著孔武有力的臂膀，這賦予了他出神入化的手藝。
在希臘神話中，一些聲名遐邇的神器：如宙斯的閃電長矛，波塞冬的三叉戟，哈迪斯的雙股叉，都出自赫菲斯托斯之手。另外值得一提的他的妻子——她就是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希臘神話界最大的綠帽製造機。儘管女神婚後依舊水性楊花，但想想這樣的情況：一個青年身殘志堅、白手起家，創辦高科技公司贏得了大量高層訂單，最終憑著「老實」迎娶了娛樂圈女神——這橋段讓人感覺沒有什麼不對……
鐵匠生活
儘管在神話中，鐵匠的技藝常常被神化，但另一方面，從希臘羅馬時代到中世紀的前半期，歐洲的冶鐵技術幾乎沒有多大變化，所有鐵匠採用的都是「還原法」，這種方法原始、簡單，但在質量的把控上非常困難。在煉鐵時，鐵匠先要用黏土搭建一個小爐子，其中的燃料是木炭，在爐內，鐵匠會把礦石和木炭放在一起，同時，一名學徒會用風箱不斷鼓風，以便為爐內的火焰助燃，幾個小時後，鐵礦石中的雜質會變成融化的礦渣，從爐底的開口流出，剩下的鐵會融合成一個赤紅的鐵塊。這時，鐵匠就可以把它取出，在其沒有凝結成型前鍛打成想要的形狀，從而製成相應的鐵製品。
一段視頻有時勝過千言萬語，這段B站Up主EastonLancelot搬運的視頻便展示了當年鐵匠的工作：
中世紀歐洲煉鐵工藝_嗶哩嗶哩 (゜-゜)つロ 乾杯~-bilibili在羅馬帝國統治期間，歐洲冶鐵業的規模一度相當龐大，雖然在中世紀時期，許多當年的冶鐵中心都慘遭破壞，但在數百年的緩慢恢復之後，這項古老的營生還是迎來了復興。12-13世紀，歐洲冶鐵業的規模已經蔚然可觀，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水車的應用。它們不僅為風箱提供了強勁的動力，而且可以帶動更沉重的鍛錘——這對提高鐵器的產量和質量大有幫助。與此同時，鐵匠的分工也變得愈發專業，從中衍生出了許多專門的行當：如鎧甲師傅、鑄劍師、制釘師傅等。
差不多在這個時期，一些城市還出現了公會——它們與鐵匠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儘管在今天，人們很容易從歷史書中產生一種印象：公會是一種阻礙社會進步的機構——因為它制定了無孔不入的規範，甚至連鐵匠鋪的營業時間，產品的售價和規格都不例外。但另一方面，這些不近人情的規定卻保證了鐵匠之間不會出現惡性競爭。另外，在歷史上，除了壟斷的一面，公會還更多是一個互助組織，它將一盤散沙的同業者組織了起來，並讓他們在遵守特定規章的前提下，保證了每個人的利益都不會受到侵犯。
在這方面，體現最明顯的首先是互助基金，其中的每個成員將按期繳納會費，一旦有人退休、遭遇變故或是去世，公會將為他承擔大部分費用。不僅如此，公會還將城市內的同業者聚攏了起來，這將為他們在談判中贏得更有利的條件，從上述角度，公會實際上還充當了鐵匠階層利益的保護者，並在某種程度上提高了他們的社會地位。
一提到中世紀，我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出幾個特定的形象：比如騎士、黑死病、迷信而赤貧的農民，但這只是中世紀生活的一方面——雖然與今天相比，中世紀的生活絕對不是天堂，但另一方面，其中也洋溢著濃厚的市井氣息，而鐵匠的生活也是如此——他們的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實。
一般來說，鐵匠是中世紀城鎮中最忙碌的一群人，當教堂的晨鐘敲響、大部分市民懶洋洋地起身時，鐵匠一天的工作便已開始。在早晨，他們要進行大量的準備。這些包括了將大塊的木炭打碎，以便讓它們充分燃燒；同時，他們還要預先烘乾礦石中的水分，然後將它們敲碎和研磨成粉，從而增大與火焰的接觸面積。
在中世紀中後期，也就是《天國：拯救》故事發生的年代，歐洲的冶鐵技術也在不斷進化。在當時，原始的高爐已經出現，其能產生的爐溫更高，可以將鐵礦石中的氧化鐵還原成鐵水。最後，鐵水會從熔爐下方的一個開孔中流出，進入地上的溝槽，這些溝槽往往以細沙鋪底，有幾條較小的溝槽從主槽中分出，期間，流出的鐵水會漸漸從主槽進入分槽，逐漸凝結成型。由於這些溝槽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圍著母豬吃奶的小豬，因此，其成品也被稱為「Pig Iron」——即我們平時所謂的生鐵。
由於在熔煉時會混入大量的碳，因此，生鐵在固體狀態下非常脆。它甚至無法經受錘擊，但可以被重新融化並澆築到模具里，並在經過熱處理之後變得更為堅硬和富有韌性。至於其最終誕生的產品則被稱為「鑄鐵」，它們也可以用來製作武器和各種工具。
當然，冶煉只是鐵匠工作的一部分，真正費時費力的工作在於打造。雖然當時出現了水力的鍛錘和風箱，但它們只會出現在大城市中——在大部分情況下，鐵匠都需要和學徒一道親自揮動打鐵鎚。而在這方面，一般來說，哪怕是最普通的犁或是短劍也需要捶打數百遍，對體力的要求也極大。但另一方面，正是高強度的勞動為他們賦予了強壯的體格。這似乎也可以解釋為何《天國：拯救》和《天國王朝》的主角雖然出身鐵匠，但很快就掌握了各種武藝。
不過，並非每個人都能受得了高強度的勞動，這也為鐵匠這門職業製造了很高的門檻，並讓他們成了一個稀少的高技術工種。在中世紀的手工業者中，鐵匠的數量始終不多，比如在1292年、在西歐最大的城市巴黎便進行過一項統計，在全城的1000多名工匠中，鐵匠只有不到40人，不到鞋匠的五分之一。令情況更棘手的是，這項工作還有極高的技術要求，新手如果沒有指導，他們很可能幾年都做不出合格的鐵器。
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其中一方面可以歸結於：當時人們對鐵本身的理解存在誤區——大部分人相信，鐵和其它金屬一樣，是水銀和硫磺組成的。這一錯誤的理論荼毒甚廣，在它的錯誤指導下，鐵匠的產品經常是要麼太軟，要麼耐用度非常之低。
此時，鐵匠們只能藉助有限的經驗，並用各種玄學手段來一試運氣：由於沒有溫度計，他們就依靠火焰、鐵塊/鐵水的顏色來判斷溫度是否合適，至於熔煉的時間，則通過能唱完幾首歌來大致估計。但即使如此，其良品率依舊相當低下，因此，即使是在中世紀中後期，也只有貴族階層才能買到真正精良的盔甲和武器。
按照記錄，在1340年的英國，一把質量平平的劍只要6個便士，但它們只能用來威嚇強盜，至於真正能拿上戰場的佩劍，價格往往是它們的10倍，其中一些價格甚至會超過1鎊（1鎊=240便士），這還沒有將鑲嵌的寶石等裝飾品計算在內。同樣的情況對鎧甲也適用，尤其是在中世紀後期出現的板甲，它們更稱得上是價值不菲，比如聖女貞德身穿的板甲，價格便達到了100個埃居（當時法國的貨幣單位），以購買力論，大致相當於今天的10萬元人民幣。
然而，如此高昂的價格又並非毫無道理，因為它們在質量上遠遠超過了普通作坊的產品。，如果你請村裡的鐵匠打一把劍，其品質最多與今天的地條鋼相當——它們甚至不能殺傷幾近赤手空拳的暴民。但大師們製造的好劍則不同，雖然在戰場上，它們同樣會變鈍或出現豁口，但至少你可以拿著兩把劍撐完整個戰鬥。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鎧甲：優質產品雖然無法保證你刀槍不入，但確實能降低你遭遇致命傷的概率。
在中世紀時期，能打造這些優質裝備的鐵匠數量稀少，他們往往集中在義大利、德國和法國的大城市中，並經常被尊稱為「大師」，至於其產品則經常吸引國王和貴族們為之一擲千金。隨著時間流逝，久而久之，這些大師和他們的作品也演變成了傳說，其影響甚至延伸到了今天的遊戲設計領域。和現實中一樣，在中世紀題材的RPG中，大師們的武器不僅價值連城，而且有很高的購買門檻：比如《巫師3》中，你就需要從事一連串任務，取得大師們的信任，才能獲得讓他們為你打造裝備的機會。
女鐵匠
說到《巫師3》，我們就難免提到另一個橋段，遊戲中的盔甲大師——位於烏鴉窩的卓娜——實際是一位女性，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都是她的矮人丈夫在拋頭露面，並讓很多人誤以為，所有精良的盔甲都是後者的作品。事實上，這和中世紀的情況差不多，雖然到13世紀之後，隨著商業的發達和社會風氣的改變——女鐵匠也開始在歐洲出現。
當然，遊戲中略有區別的是，她們在鐵匠鋪里更多扮演的是次要角色，並負責打造一些工藝簡單的鐵器，如馬蹄鐵和鐵釘等。另外，她們之所以成為鐵匠，也往往並非出於自願，而更多是與她們的家庭背景有關：她們有的是鐵匠的妻子或遺孀；有的則是鐵匠世家的女兒——由於不願意讓家業旁落，於是，她們便應父輩的要求接過了事業。
粗中有細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和其它重體力勞動者不同，以文化水平論，中世紀的鐵匠也可以算得上是人中翹楚。和畢生都在同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不同，由於要應付各種顧客，他們事實上一入行，便鑽進了一個複雜的社會關係網；同時，為了經營，他們也將學會書寫和計算，並掌握各種各樣的實用知識。在一些地方，鐵匠不僅僅是工匠，還會充當牙醫、獸醫、外科醫生和商業中介人。正是由於見多識廣，他們也經常被推舉擔任重要的職位，如村長和教會理事等，這些最終成了他們飛黃騰達的墊腳石。另外，鐵匠在平民階層中也有相當的地位，一般來說，他們的房屋都在村鎮中心的最佳位置，同時也經常在民間糾紛中充當調解人和公證人。
以經濟收入論，鐵匠在中世紀的職業中也可謂首屈一指，其中佼佼者的收入甚至可以超過普通騎士，比如在中世紀的英國，一個熟練的鑄劍師月收入便可以達到2英鎊，相當於普通市民的15倍以上。另外，即使是手藝較差的鐵匠，他們也可以把煉出的次等鐵用於製造生活用品——如犁、釘子、門栓、輪圈和鍋碗瓢盆等。另外，許多從事其它營生的工匠——如刀匠、制釘師傅、制針師傅、補鍋匠等，也都仰賴著鐵匠的產品，他們也從另一個方面保證了鐵匠的收入來源，一般來說，即使是普通的鐵匠，收入也要比農民和市民高出數倍。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中世紀時期，一旦爆發戰爭，鐵匠也是國王和領主們需要依仗的對象。他們有時會將鐵匠和學徒徵召入軍隊，以便保障前線的武器供應，並給他們開出豐厚的薪水。另外，鐵匠在軍隊中的另一個重要工作，是利用掌握的機械知識，協助修建各種攻城武器。比如弩炮、配重式投石機和攻城塔等。如果注意《天國王朝》的對白，你便會注意到，主角貝里安就是這樣的一位多才多藝的鐵匠，他不僅會打造武器和馬掌，還能負責設計製造攻城器械。
鐵匠=黑巫師？
由於冶煉改變了物質的形態，因此在中世紀，鐵匠常常被誤認為是巫師，至於那些秘傳的獨家工藝則被當成了「黑魔法」：這也意味著，一旦遭到懷疑和控告，涉事的鐵匠很有可能會在百口莫辯的情況下遭到殘忍處決。雖然如今，這些說法都荒誕不經，但在當時，迷信還是會讓謠言不脛而走：有人說鐵匠會會暗中召喚「火焰精靈」，還有的說魔鬼會以熔爐為通道，從地獄來到人間；同時，還有人對熔爐中終日不息的烈火產生了懷疑，他們認為烈火完全打破了自然界的平衡，是一種反上帝的行為。另外，還有一種在中世紀廣為流行的說法，是鐵匠給十字架上的耶穌釘上了釘子，這個行業都因此背負著巨大的罪孽。
事實上，這些說法之所以存在，一方面和公眾的愚昧無知有關，他們並不知道，如果要冶煉出合格的鐵，保持高溫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溫度過低，礦石中的雜質就無法被有效清除，另外，由於技術使然，要想讓火焰達到要求的高溫，通常需要很長時間的預熱，期間消耗的煤炭更是相當驚人：如果讓火熄滅，之前的所有工作將半途而廢，鐵匠顯然也會蒙受巨大的損失。
當然，這些中世紀的邪惡傳說也存在一定的現實依據：由於技術手段的限制，為了期望能製造出合格的鐵製品，鐵匠也往往變得非常迷信。在冶煉和鍛造時，他們經常會進行各種各樣的祈禱，或是默念自認為的靈驗的《聖經》經文，有些甚至求助於巫術和迷信。另外，鐵匠的一些職業特徵更是加深了他們的偏見，由於工作時長期暴露在砷和硫的物質下，許多中世紀的鐵匠都飽受著慢性中毒的折磨，這會破壞他們的神經系統，並導致嚴重的皮膚病甚至是面孔扭曲，這使得鐵匠的形象看上去很像魔鬼。而這些又經過以訛傳訛，難免會成為別人攻擊的把柄。
每個叫「史密斯」的家族，也許都曾有一段草根逆襲史
隨著時間流逝，鐵匠這門職業也不可避免地迎來了衰落：在工業革命後，汽錘取代了手錘，大型高爐一天的產能超過了一個鐵匠一生冶煉的金屬總量之和。同時，工業的進步也給材料帶來了更高的要求，而這些絕對不是家庭式的小作坊能夠勝任的。然而，以一種大多數人從未想到的方式，鐵匠仍影響著今天的歷史。
在工業革命的時代，其中的一些人很快憑藉聰明才智開闢了廣闊天地，比如現代車床的發明者莫茲利便出身於鐵匠，並曾經在年輕時長期擔任過學徒；德國軍火巨頭克虜伯，最初也起源於一個鐵匠家庭。不僅如此，雖說這門營生早已被邊緣化，但無數鐵匠家族卻憑著經濟實力和勞動讓後人們興旺發達——看看今天國外有多少姓「史密斯（Smith）」或「史密森（Smithson）」的人，也許每個有著這些姓氏的家族背後，都有一段祖先從草根一步步做起、踏實工作、走上人生巔峰、並最終迎娶了白富美的故事。
作者：最後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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