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配當寒門?
提起「寒門」這個詞,當今許多人腦海中恐怕會浮現出這樣一些詞——貧寒、無權、無勢、沒人脈。至於寒門子弟,總要經歷無數挫折才能實現階級躍升。可以說「寒門」在當今往往代表著無產階級家庭。然而事實究竟是否如此?今天我們就來說道說道。
話說西晉時有一個出身寒門的大文學家,名喚左思。這左思除了出身不好之外,還相貌醜陋,說話口吃,先天硬體條件極差。縱然能寫一手好文章,可是總不受待見。
我們接著說,東吳名將陸遜的孫子、西晉名士陸機剛到洛陽的時候,聽說左思要寫記錄魏、蜀、吳三國都城風貌的《三都賦》,心生不屑,跟弟弟陸雲說:「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
大概的意思是:你個窮丑挫也配寫《三都賦》?給我蓋酒罈子還差不多。
然而後來,當時的網紅皇甫謐、張華等人把《三都賦》發到了朋友圈,這倆人可了不得,前者寫了中國第一部針灸著作《針灸甲乙經》,後者是《博物志》的作者,且兩人在當時都威望頗高。
可想而知,左思的文章成了爆款,分分鐘10W+,富豪們競相傳寫,竟然導致洛陽一帶紙張的價格騰貴。
後人管這件事叫「洛陽紙貴」,成為千古寒門揚眉吐氣的典範。在當下,這個典故甚至還被作為作文題拿出來,讓孩子們改編成小說。
但是仔細琢磨一下,這個故事的滋味可能就變了——按照咱們的標準,左思根本就不是什麼寒門;按照人家的標準,咱們連寒門都不配是。
接下來,讓我們簡單翻一下《晉書·列傳第六十二》,查查左思同志的戶口:
書上赫然寫著:左思同志「家世儒學」還「小學鍾、胡書及鼓琴」。
意思是,左思家裡面世世代代都搞儒學,是有家學傳承的。咱們都知道,時代越是靠前,知識這東西就越是昂貴。我們現如今,獲取知識的手段太豐富了,你不想看還有各種搞「知識經濟」的變著花樣求著你繳納智商稅。但古人可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啊,造紙術的發明在東漢,廣泛應用必然更晚,用竹簡的話,造價是非常高昂的,一般人是很難擁有的。
所以,在當時,學問的傳遞主要是通過家族內部的傳承,如晉代皇室司馬家族,祖上就「博古好學,雅好《漢書》名臣列傳」。
左思家族能世代學儒,證明他的家庭起碼是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的。更何況,他小時候還有各種「興趣輔導班」可以上,學過名家鍾繇、胡昭的書法、樂器。
各位瞅瞅,就算現代,也不是所有家庭的孩子都學得起書法、樂器吧。
書上又說了:「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
左思的父親左雍,是文吏出身,後來因為能力出色做到了殿中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是從七品官,官品雖然不大,但卻有兩個好處,一是能常伴皇帝左右,二來,他是個惹不起的監察官員。換到現在,怎麼也可以說在中央某監察部門供職吧。
這家庭背景,您覺著怎麼樣?
更可怕的是這一條記載:「會妹棻入宮,移家京師。」
左思的妹妹,著名的才女左棻,是嫁到宮裡去的,後來還封了貴嬪。在晉代,貴嬪與夫人、貴人合稱三夫人,地位僅次於皇后,位視三公。
換句話說,左思算是個正牌兒的國舅爺!
現在,讓我們帶著這些背景知識回頭看看漫畫部分——「出身寒微」四個字你彷彿在逗我,丑可能是真丑,但是哪裡窮了?活脫脫一個階級敵人啊!這不是欺騙我們廣大無產階級的感情嗎!
所以啊,那年月的「寒門」,門檻可實在不低。魏晉六朝門閥社會,真正壟斷話語權的都是那些頂層的豪門,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像左思一樣的中、小地主家庭,就只配叫「寒門」咯,這個「寒」只不過說自己家不是豪門罷了,至於真正的貧苦工農,連跟豪門比較都不配。「寒門」放在今天,怎麼也要是中產階級才有資格被這樣稱呼。阿Q可能連趙家的狗都不如呢!
歷史沒有記載那些真正貧苦的小人物,也更無暇寫到更底層的農民們,但這種失語不代表他們不存在。
我們再把場景挪到現在擁有一定資產(覺得自己沒有抗風險能力缺乏安全感)的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們,紅黃藍幼兒園的學生家長們,他們差不多才能算是「寒門」,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穿越回那個時候,大約都是不夠資格作「寒門」的。
我們現如今所說的「寒門」,大概構建於唐代及之後。如大家很熟悉的張生與崔鶯鶯的故事裡,張生就出身貧寒,沒考中之前窮得叮噹亂響,後來藉助科舉考試一舉逆襲成功。說白了,這就是古代科舉版的「龍傲天」嘛。
據學者考證,這一類窮書生與千金小姐談戀愛的「龍傲天」故事模型,大規模產生於唐代。既然能大規模流傳,那麼背後必然有著一個出身與主角相似,人生願望相似的龐大讀者群體。
尤其是到了宋代之後,隨著獲得知識的成本大幅降低(感謝造紙術和印刷術),科舉考試也真正具有了一定的規模,各種出身於「真·無產階級」的讀書人才真正昂首挺胸走入了朝堂。一旦考上了,那可是非常驕傲,有詩為證: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如范仲淹「劃粥割齏」的段子,歐陽修的母親「畫荻教子」的故事,都不斷強化著一個概念,哪怕你是窮鄉僻壤的農民家庭,只要讀書讀得好,都能實現階級跨越。就好比晏殊這種號稱「文章富貴,出於天然」的大佬,實際上也是「起自田裡」的。
這一共識作為朝廷統治的基礎,連皇帝也經常出來傳揚,就比如宋真宗有詩曰: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正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個社會共識從唐宋發軔,一直影響到我們現在,所以,社會心理也從魏晉六朝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過渡到了勵志的「寒門出貴子」。
明清傳統的農村社會,信奉「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平時在村裡種地讀書,考中了就鯉躍龍門出去做官。如《白鹿原》里的鹿家,祖上老太爺「勺勺客」死時的遺願是:「記住,孫子曾孫子誰中秀才舉人或者進士,就到我墳上放炮響銃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
在廣大的基層鄉村,只有考中了才算光宗耀祖。為了進一步降低獲取知識的門檻,元代開始,官方確立的考試標準教材只剩下薄薄的《四書》,家境再差的孩子至少也抄得起;到了明朝,八股文甚至將考試固化成了套路,家境優越寫這個,家境貧寒無非也是一個套路而已,所以,考試政策整體上是進一步向底層傾斜的。
到了當代,傳統的「惟有讀書高」依然保持著強大的慣性,人們對於教育的關注也絲毫不遜色於明、清,但有趣的是,這些年來,社會心理又悄然發生了一次微妙的轉折。面對著越來越繁重的教育壓力與階級跨越難題,「寒門再難出貴子」越來越成為了人們的共識。
新一年的兩會,關於學生「減負」「素質教育」的話題甚囂塵上,但在我的心裡,卻深深為之擔憂。
這麼多年來,我們駁斥套路化的教學泯滅了孩子的獨立思維,但卻很少有人看出,越是套路化的教育,掌握的成本越低廉,對底層的孩子越是公平;越是鼓勵性靈的素質教育,表面上似乎更符合教育的本質,但實際上卻更加傾向於家境優裕的富家子弟。
供職於教育機構的這兩年,我感觸最深的就是,「素質教育」和「推優」是需要錢來支撐的,也越來越變成了劃分階級的工具,變成了新時代的「貴族家學」。在北京,海淀、西城的孩子,與昌平、門頭溝的孩子們比,簡直不像是在一個次元,更遑論全國其他省市,遑論貧困山區的孩子?再給山區的孩子們減減負,給他們更多的自主時間真的是負責任的嗎?
教育該走向何方,「寒門子弟」的出路在哪裡,這個古老的問題依舊令人深思。
最後,各位如果覺得文章寫得還行,請關注我和你們機佬 @魏忘機 共同創辦的公眾號:文藝性幻想。ID:laillusion。關注後在後台回復可以進入我們的讀者群。
現在我倆幾乎所有文章,幾乎都會在此公號首發。每周一三五更新。
謝謝各位的閱讀~!
推薦閱讀:
※怎樣看待某名校發展教育心理學教授說「當今教育行業的大多數機構沒有研究的基礎,都是在齷齪的賺錢」?
※教育孩子,我們不是做得不夠,而是做得太多了 !
※中國大學改革的突破口在哪?
※回味經典:關於清明的詩句,你知道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