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迷情:突破深潛極限,摯愛的他和她只一人得以生還
前言by小明:
本文於2003年6月首發在美版《體育畫報》,作者是全美頂級特稿大師,Gary· Smith。作為一篇經典的特稿,這篇文章也早已超出了體育題材的範疇。
Gary的作品不拘泥於傳統的行文規範,正規的語法和標點方式皆可拋(讓語文老師們抓狂吧),排比,倒裝,行文節奏揮灑自如,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感。把這種韻律感翻譯成接地氣的中文,再精準地校對潛水術語,同時又想保持原汁原味原意,真是一件絞盡腦汁兒的事。為了翻譯一篇文章,倒還做了不少採訪和功課。詞不達意之處,還望海涵。強烈建議懂英文的朋友,再看一遍英文原版。
「潛水女皇」奧德麗魂歸大海,究竟誰該為此負責?一直以來這都是世界潛水圈一宗頗有爭議的懸案。有人說,這就是一起純粹的悲劇事故,也有人說,皮平就是罪魁禍首。在《下潛:深海的呼喚》一書中,皮平從自己的視角,講述了他和奧德麗之間的故事。但也有人認為皮平的這本書是在為自己洗白。
正如文章結尾Gary所說,youll have to decide which side of the waters surface to see the myth through, and who got the moral of the story right。大海深處是黑暗的深淵,大海之上則是碧海藍天,也許人性就像海水一樣,千層心思或暗或明,總是很難一眼窺透。
但有時這無關人性,而是人們如何看待「極限運動」的態度。總之,故事是真的,事後任何妄加揣測和過度解讀都顯得沒有必要了。
哦,對了。
在皮平最後那次打破世界紀錄的潛水挑戰中,一組電影攝製團隊也來到了現場。一位大導演被Gary的這篇故事打動,想要了解關於皮平、關於無限制潛水的一切。電影攝製組潛入深淵,把皮平這次潛水挑戰的全過程拍攝下來。
根據本文改編的電影《The Dive》已經開拍,預計2019年上映。主演詹妮佛· 勞倫斯,監製就是一生都熱愛大海的 詹姆斯·卡梅隆。
深海迷情
Rapture of the Deep
作者:Gary Smith 翻譯:小明
原作發表於《Sports Illustrated》2003年6月刊
沉湎於愛情,以冒險和彼此的名義,兩名世界頂級自由潛水者在突破著人類深海運動的極限。然而,只有一人生還。
壹.
幾天前,一名男子走在邁阿密海灘的街上。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神色匆忙。如果你將要挑戰一件從未有人敢為之的事情時,或許你也會如此吧。
剛剛剃光的腦袋泛著古銅色,塌著一副寬闊的肩膀,胸肌飽滿,他的左腿格外引人注目。在他的小腿上,紋了一頭雙髻鯊,當中有一條彩色的半裸美人魚。
毫無疑問,這圖案背後隱藏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幾乎是一個謎——如果這個謎底永遠不會被揭曉該有多好啊。它有關神秘和死亡,離奇、迂迴和反轉,但是再怎麼迂迴反轉,人們總是會忍不住從這個最簡單的問題問起:為什麼那位半裸的女人會出現在一頭雙髻鯊裡面?
我們可以從一次冒險講起。下個月,一個男人將要潛進邁阿密海灘的深海,一處無法呼吸、不能說話、看不見、也嗅不到的深淵。試想一下,一名站在56層樓高的男人,不顧一切地墜入地下,然後再返回到屋頂,只不過這座高樓是一片海水而已,磅礴的大海。更何況,他還沒有帶氧氣罐。他也沒有妻子,因為她沒能從這處深淵中生還。他也沒有睡過覺,因為他悲痛欲絕,媒體和網路上的言論鋪天蓋地,人們都在討論著他在她的遇難事故中扮演的角色,還有法院那懸而未決的訴訟...好吧,或許我們該從這件事問起,故事是怎麼發生的?一名深陷如此悲慟的男人,要想擺脫目前的處境,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年代,地球經歷了幾十億年的生命演化——我們生活中還會有這樣一種將死亡儀式化的冒險方式:極限運動。
我總是覺得,還是從那個半裸的女人說起比較好。
當然,一開始她是穿著衣服的。21歲。七年前,在墨西哥拉巴斯的某所大學,她狐疑地盯著一張海報。就是他了。就那兒了。就是海報上的那個地方。她研究的海洋生物學專業課題是,人類如何在極限深海中生存的。他是一位冒險家。皮——品,在西班牙語里他的名字應該這麼發音。他的名字是,皮平· 裴瑞拉斯。
奧德麗·梅斯特還能和誰相傾訴呢,是誰在撩撥著她心弦呢?喏,就是他,這位傳說中的古巴人。已經連續數月了,奧德麗徹夜都在閱讀過他的故事。這個傢伙肺部能吸滿8.2升空氣——幾乎是常人的兩倍多——他也比生存在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人類下潛到更深的深海里;電影里有他,電視節目里有他,科學家們研究他,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卻是她最魂牽夢繞的人,而且不知為何…她竟然愛上他了。海報上寫著,他將要來卡波·聖盧卡斯,去挑戰另一項世界潛水記錄。那兒離這隻有幾個小時車程的距離。太巧了。不,這不是什麼巧合。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和一群農民、狗狗和公雞擠在一起,巴士車正嘟嘟嘟地駛向卡波市。好吧,她並不想欺騙自己。我不會呆很久的,我腦袋裡想的不過是白日夢罷了:什麼美人魚和漁民的故事。
她下了車,住進了一家廉價的旅館,然後直奔碼頭。真巧。皮平正在那兒指導初學者,給他們演示自己的潛水訓練。正如邁克爾·喬丹所說,「想讓我教你怎麼打球?還是先站在籃下看看我怎麼訓練的吧。」奧德麗在那裡觀察著,越走越近。他滑入水中,調整呼吸準備潛水。肺部和氣管發出的聲音,就好像是自行車車胎在打氣:他想讓吸進去的氧氣,能在三分鐘內堅持858英尺,游完一個來回。他呼出的是二氧化碳,任何多餘的思考都可能是致命的。因為他要去的地方、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會讓肺內8.2升的空氣在數秒之中灼燒起來,多餘的情感能將他吞噬,任何一次分心都能驟然擾亂他的心率,乃至在最後幾英寸的距離消耗他僅需的一點氧氣。
她看著他把鋁製橇板的一端纏在膝蓋上,合上雙眼,一隻手舉到金屬面鏡上方的額頭:做了一個禱告的手勢。她知道這個信仰的歷史背景,數百年來人類潛水的目的就是為了採集海綿、打撈魚類和珍珠,直到萊蒙多·布徹爾的時代才發生改變。萊蒙多 是一名匈牙利空軍軍官,後來又加入了義大利國籍。在1949年,他勇敢地挑戰了30米深潛。從那時起,人們逐漸意識到,我們可以為了某種遠比海綿、魚類、珍珠更重要的東西而潛水——可以為了實現自我的價值而潛水——競技自由潛水,或是無氧氣罐潛水就這樣誕生了。
皮平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消失在水中。奧德麗太全神貫注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橇板加速,連同一個重達100磅的裝置順著纜繩直下。這個裝置是皮平幫忙設計的,這樣他——和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幾位號稱「無限制潛水」、突破自由潛水極限的潛水者——就可以比單純用腿和腳蹼的方式下潛得更快更深。皮平划過了纜繩附近的幾名水肺潛水者,那些是他的安全潛水員,只有在發生危險時他們才能予以援助,因為你沒辦法讓一個昏迷的人在水下自主呼吸。皮平任由海水划過他的鼻腔和耳道,這可以一定程度上減輕灼燒的痛苦,並能減少可以導致耳膜破裂的高壓。每分鐘50次…40次…30次…20次,皮平的心率逐漸減緩,他的肺部褶皺成了一枚土豆大小。當他潛到底部的時候,他打開氧氣瓶的閥門,迅速膨脹出氣囊,把他飛速彈上去。
他穿著一套橡膠潛水服迸出海面,猶如一枚從地下發射井彈出的導彈。他幾乎都沒有注意到她。
貳.
也許,她可以更進一步,走上前去跟他聊一兩句,為她的研究課題錦上添花。她注意到,在桌子另一端,他坐在他的女朋友旁邊。她那一頭金髮讓人眩暈,她的女朋友是一名爵士歌手。
奧德麗是多麼幸運啊。佩佩·費南德斯,皮平潛水俱樂部的首席安全潛水員,看了一眼身著泳衣的奧德麗,就邀請她跟著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一起共進晚餐。不。這是命運的安排。
樂隊音樂聲起,爵士歌手唱起歌。奧德麗深吸了一口氣。她從小巴黎郊外長大,作為一對水肺潛水父母唯一的女兒、叉魚冠軍的孫女,她痴迷跳舞,喜歡戲水,也渴望成為一名奧林匹克花樣游泳選手。但在14歲的時候,她得了傷寒症,全家搬到了墨西哥城,也就是正當她青春期發育的年紀,她得了脊椎測凸症,脊椎彎得像一個字母「S」。
整整四年,她的身體都箍在一個堅硬的塑料束身衣里。她的右眼瞼總是耷拉著,她失調的身體會分泌出一種抗體堆積在眼睛裡,所以看到的經常是重影。她無法忍受這些,最終——她選擇結束她身體上的痛苦,也結束了她的夢想。人們在學校盥洗室里發現她時,手腕割痕里的血正汩汩流淌著。
她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可以擺脫枷鎖。每年夏天,她和爺爺每天都會在地中海海岸度過。她會扔掉束身衣,背上水肺潛入大海。只有此時,一切才看似皆有可能。她游過恥辱的火海,從海的另一端上岸,已然出落成一名亭亭玉立、有些羞澀的十八歲姑娘。在她的素描自畫里,她是一條美人魚。
她盯著漁民旁邊的空位子,此時爵士歌手開始在台上哀唱。她開始畏畏縮縮地問他一些問題。皮平有些語結。這位看似很了解他的年輕美女是誰?奧德麗有些激動。他談論著她同樣也熱愛著的大海,那是一個神奇的國度,人類在那兒可以無拘無束,擺脫自我的枷鎖。不知不覺,話題轉到了「法國」,他開始了長篇大論,嘲諷法國人的傲慢,然後他頓了一下,問奧德麗來自墨西哥的哪個地區。
「法國區,」她說道,微微一笑。
叄.
片刻之間,激情的浪潮卷過她的心頭。這就是皮平:他抓住了時機,也抓住了愛和命運,他突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片刻之間,他們一起回到酒店,皮平為鑄成大錯而自覺羞愧。片刻之間,他們已經躺在了她的床上。
片刻之間,金髮爵士樂歌手次日打包行李,憤怒地離開了皮平的酒店套房,奧德麗發現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片刻之間,她已經上了他的船,在一次潛水訓練後和他接吻,此時,皮平剛剛把船拋錨——他認識不久就僱傭的安全潛水員馬西莫·博通尼,剛剛下水去取回橇板,但卻一直沒有浮出水面。片刻之間,奧德麗窺見了死神,卻比團隊里任何人處理得都更要冷靜。片刻之間,她接替了那名遇難者的位置,掌握著皮平的生死:水下197英尺(60米),她成為了皮平新的安全潛水員。
片刻之間,她在給父母打電話,告訴她在墨西哥城的雙親,讓他們幫忙取回她公寓里的傢具、衣服和狗狗,因為她已決定退學,準備飛到邁爾米潛心研究她的學術課題。極度震驚的爸父母跳上一架飛機,火速飛往卡波市,看看她是不是被傷寒症燒壞了腦子,說不定還發生了比這更嚴重的事情。當他們下了飛機,找到皮平質問道,他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他答道,「我並不是那種靠方向感而活的人,而是看風向而行。如果我不帶她走,我會傷心的,但我也知道,我也不會再為她而回來。我們之間的愛情魔力只發生在此時、此地。你不能扼殺掉這種魔力,然後再裝作無所事事地回歸生活。」
接下來,皮平打破了429英尺(130米)的世界潛水紀錄,震驚世界,然後二人就開始了雙宿雙飛的生活。
肆.
在其中一人浮出水面之前,猜猜他們倆到底能憋氣多久?她之前從沒談過男朋友。他相信他就是一名被海神選中的不斷追尋探索之人。
「人們總是說神住在天堂里,」他在書中寫道。「但是我曾嘗試尋找,卻從沒有看見過他。我卻見到過其他的神,當我下潛時,我覲見過那位住在海底深淵處的神......他賦予我探索人類海上運動潛能的使命,他教會我在黑暗的王國里自由自在地下潛,在那裡他則以光芒展現他的面孔。」
愛上這樣一個男人是需要勇氣的。他曾有過妻子兩位,女友成群,但從沒有人一直陪他走到最後,也沒有人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對未來充滿絕望,不得不放縱聲色,來撫慰自己焦躁、孤獨的心。他的眼神會變得迷離。有一次,他曾在一位女友身邊醉醺醺地醒來,女友眼裡噴出怒火,她正拿著打火機舉過頭頂,尖聲質問道,「她是誰?回答我!」
此刻,在這位變臉比變天還快的男人身邊,醒來的卻是奧德麗。他是一個慷慨的男人,一個可以隨時結交生死朋友——或者生死敵人——的男人,一個此刻不得不打敗義大利老對手烏姆博托·佩里扎利的男人。如果佩里扎利的新紀錄比他多潛12米,他就要比對手更深13米。他是一個這樣的男人…等等。在和他上床之前,她看到的景象真是她所想的那樣嗎?是的,這個男在向薩泰里阿教(譯者註:一種古巴宗教)的神明尋求守護,在用蜂蜜、雪茄、草藥、樹枝、骨頭和椰子瓤禱告,同時還在吟唱著一首奇怪的曲子?
天剛剛亮,她就下床去了廚房。去給皮平準備咖啡。每當皮平沒法供奉神明的時候,奧德麗就用咖啡和水果侍奉其中一位神像。她試圖理解他的信仰:這位來自深海的騎士在完成神的使命。她甚至會故意對他祈禱時遊離的眼神裝作視而不見。
無論是行走還是坐卧,兩雙手十指交叉,兩個人傾訴衷腸,兩個靈魂融為一體:我會帶你週遊世界,你會尋找和實現你的夢想;我負責挖開溝渠,你負責引水灌溉;我會夸夸其談,向全世界宣揚,由於自己「電光火石般的能量」,「集天地日月之精華突破人類生理極限」一般的專註力,「用一種堅決的自控力和不可動搖的決心」,終於打破了潛水紀錄,而你只要抖落一下眉毛,我就已自覺羞愧;我負責賺錢如流水,你只要記賬到手酸;我會教給你如何珍惜今天,你只需要記住我昨天的兩個承諾,和明天的三場約會。我會設計出世界上最深的水下迪斯科舞廳,氧氣罐作穹頂,潛水舞者們穿著灌鉛的磁鐵鞋子,在那裡搖擺跳舞,而你,要去尋找鞋匠。
「她只要盯著我的眼睛,就總能找到辦法。」皮平說,「我原本以為我這一生只會不停地換女友,即使對方也是潛水者,她們也會有其他比潛水更熱衷的事情。遲早她們會問,為什麼你一門心思在潛水上面。換做是奧德麗就不會這樣。」
魔力仍在持續。兩個人相愛後的第三周,為了拍攝皮平在墨西哥電視台的新片,鏡頭前二人在水中嬉戲,身邊伴著宏都拉斯海岸線上游來的海豚,和加拉帕戈斯群島游來的海獅,多明尼加共和國游來的座頭鯨。好吧,至少對奧德麗來說是這樣的。他震驚地看著重達45噸的鯨魚與她歡騰,彷彿在和她一起輕舞華爾茲,它們幽怨又畏懼地看他——就好像它們能感覺得到,她是那種會為水族館中死去的小蝦而哭泣的姑娘,是那種觀察並素描著小魚的姑娘......而他,他是那種會拿著魚叉刺向它們的傢伙。她摘掉了呼吸器,鼓出氣泡,發出聲響。她變成了一條美人魚,從她的畫中走出來了。在一幅她稱之為「共享喜悅」的畫中,她赤裸著身體,她的頭髮隨著水波蕩漾,她的脊背拱出完美的弧線,在一頭鯊魚的下方她展開了雙腿。
然在她的沉醉之餘,一朵烏雲始終籠罩著她,那是一種不斷侵蝕的恐懼:他太無所畏懼了——並不是指他在水中的樣子。什麼標準潛水程序?那是為其他人制定的。她愛的這個男人隨時都會死掉。「我見過世界潛水冠軍,也見過皮平,」攝影師兼潛水愛好者Ron Everdij說,「他和其他潛水者都不一樣。就好像是世界上有兩類跑者,一類是肯亞跑者,一類是其他跑者。但是總有一天這會出問題的。他認為自己是不敗的。他就像那些第一天被逮捕、第二天又去老地方盜竊的竊賊一樣大膽。」
潛伏在泳池中靜態閉氣,暫停呼吸,他可以憋氣超過七分鐘。但是在大海之中所承受的壓力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下潛的地方——那可是二戰時潛水艇在嘎吱嘎吱響的地方——時間彷彿慢了一半。她看著他在邁阿密海灘邊的後院露台上訓練,此刻他正在進行專項訓練,一邊做著仰卧起坐和舉重,一邊憋著氣,一分鐘…兩分鐘...兩分半…最後乾脆省略了單位,他的身體極度渴求著氧氣。他繼續數著——2分45...2分50——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混沌,他開始使用一些小伎倆,把注意力集中在後院斑駁的柵欄和後面高聳的建築上,強迫自己把他們想像成垂直的樣子,通過這種方式他可以多憋45個數,然後再繼續用其他的小伎倆繼續堅持下去。
然而在大海中,有時他也會出問題。因為下潛得太快他曾經多次昏厥過去;或者下得太慢,垂直的繩纜曾被洋流卷偏;或者潛水的頻率太高,還沒來得及從上一次的潛水中恢復過來。有時是設備出現故障,纜繩斷裂。有很多次橇板都被卡住了,有一次還深陷在海下377英尺(約114米)的齊膝泥潭中。他曾經在把鼻孔塞住後,由於呼吸太猛,試圖讓大腦汲取等量氧氣的情況下,身體麻痹了近半個小時。在「無限制潛水」時,他曾經死過三次,他說,幸虧是奧魯昆神,薩泰里阿教的海神,一次次沐浴著白光而來,把他從死神之手中搶奪回來。
他遭受過太多次降壓帶來的創傷,一位神經學醫生甚至警告過他,以後嚴禁再碰氧氣罐。每次奧德麗看著他又背上氧氣罐的時候,有時恨不得想拿把刀割破氣罐的呼吸管。皮平總是肆無忌憚地使用混合氣,這是一種氮氣,氧氣,氦氣的混合氣體——潛水者在水下125英尺的深度承受巨大的壓力,所以一般都會謹慎使用它——他也不會把上潛的時間放緩到兩三個小時,儘管有時為了避免減壓病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當他浮出水面時,他的手肘和大腿會發癢,這是氮氣泡聚集在他靜脈或骨骼中的跡象,早晚有一天他的骨頭會像鉛筆一樣折斷。
隨著皮平越玩越大,他的朋友紛紛警告他說,皮平,如果你幸運的話,你可以死在棺材裡,如果不幸的話,你就死在輪椅上。儘管他已年近不惑,昏厥的情況時常發生,但他仍卻對朋友的言論嗤之以鼻。每當他在水面昏厥時,奧德麗都會推開那些驚慌的隊員,清理他的呼吸道,對著他的嘴邊的皮膚吹氣,刺激他的神經反射,一邊喊叫著,快呼吸啊,皮平,快醒來啊!然後一邊開始等待,祈禱,並懷疑到底是什麼值得這個男人一直在拿命去賭。
伍.
她必須要走近他的內心深處,想要徹底理解他,這是唯一的方式。她不得不和他吻別,彼時古巴當局已經禁止他再入境,她要飛回古巴追溯皮平的童年生活。
她站在他曾經的後院,馬坦薩斯灣的懸崖上,幻想著弗蘭西斯科· 裴瑞拉斯在第一次冒險時,面前是一群對他冷嘲熱諷的男孩們的情景。那是在1969年,那一年他7歲。小男孩正準備開始奔跑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由於腳骨畸形向內凸出,不能正常走路。小男孩不怎麼說話,只是在奔跑時發出「噼-乒-噼-乒」的聲音——雖然他一言不發,但卻因此得了這個被稱呼一輩子的外號——他將要讓那些曾經嘲諷過他的人們無言以對。這名曾經深陷於種種身體缺陷的小男孩,將要擁抱掙脫枷鎖,追尋自由。
他俯視著腳下的海水。圍在他身邊的孩子們沒一個敢做這樣的動作。但也從也沒有人上前阻攔他。他的舅舅Panchin Guerra博士沒有阻攔他,他曾經幫助小男孩進行過水療法,幫助他激活運動潛能,卻震驚地發現在他會走路之前就已經能游泳了。家裡的大屁股黑仆艾德沒有阻攔他,她依然堅信,是她的薩泰里阿教儀式幫助男孩康復了病體,而她的儀式只是向古老的非洲海神和健康神奧魯昆獻祭動物,敲打手鼓。皮平的父親也沒有阻攔他,在懸崖邊這所高牆聳立的房子里,父親從沒有和他一起生活過,不久後他還會和皮平的母親離婚。就連皮平的母親也沒有阻攔他,她離家去了古巴農業部工作,每天早上皮平醒來都不見媽媽的蹤影,直到晚上睡去也不見她回來——一周七天都是如此。
皮平深吸一口氣。接著,這名穿著矯正鞋,戴著眼鏡,呼吸聲音粗剌剌的小男孩從懸崖上一躍而下,扎入大海中。孩子們震驚地盯著海面,心生恐懼:他哪去了?此時,皮平正在繼續表演魔術,他正潛入早先發現的懸崖下面的洞穴之中。
奧德麗帶著攝像機潛入洞穴中。他正坐在那裡,坐在那個客廳大小的洞穴,洞穴頂和水面之間僅有一點喘息空間,回味著那些男孩恐慌的情形,為他們曾經對自己的奚落感到恥辱。他正坐在這裡,遐想和孤獨填滿了整個洞穴。他曾在此獲得片刻的寧靜。現在他又身陷於另一個囹圄,與世隔絕,而且沒有什麼挪動的空間,唯一不同的是,這是一個美麗的囹圄,因為這是他主動尋求到的地方。這是一份美好的孤獨,因為這是自己想要的孤獨。
但這魔術表演又是如此短暫。因為在他潛入洞穴把全世界拋到腦後不久,他又要離開自己的小世界。從小撫養自己的奶奶,舅舅和舅媽迫於卡斯特羅政權逃去了美國佛羅里達州。哺育自己、並把非洲古老宗教普及給他的僕人,被驅逐出境。他被送到一所衝浪運動學校,這樣他就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游泳天賦。每到暑期的周末,他都會帶著一塑料袋水果重返水下洞穴,這樣就可以在他的這處小巢穴里消磨更多的時光,分外享受這份孤獨。
可是他還需要擴大他的「疆土」。加熱蘇聯靴子的鞋底,扣上兩個橢圓形玻璃片兒,就做成了一幅潛水面罩。剪裁了幾個裝凍魚的大箱子,再用窗框上的釘子把它們箍起來,他又升級了自己的腳蹼。他又用樂隊的笛子和橡膠圈組裝成了一把漁槍。皮平每天在衝浪學校來來回回地游四個小時,他的三角肌因此變得更加結實,他的意志也磨練得更加堅定。在這裡,他也進階成為了古巴少年中的游泳高手。不過說實話,他這麼做也是因為想緩解自己不眠的焦慮。13歲那一年,他徹底告別了哮喘和矯正鞋,他的媽媽也和他徹底告別——她搬到了墨西哥城,作為古巴大使的首席秘書要任期四年。皮平卻還在擴張自己的疆土。
他潛入大海,追隨那些潛伏在深海中的大型石斑魚和鯛魚。他學會模仿它們的動作,感知它們的意圖,跟蹤它們到幽暗的洞穴後再發動偷襲。他成為了一頭鯊魚。「對我來說,鯊魚不是猛獸,而是夥伴,」他說,「我幻想成為它們中的一份子。」
他浮出水面,努力適應著陸地上的人類世界。當他混到了學校的最後一學年,在一個周末,他和同學們被指派去收割甘蔗,但自己原本計划去進行另一次捕魚探險。為什麼我還要學數學或歷史?他在想。我唯一想知道的歷史,就是關於我的歷史。我潛入水底獲得的快樂,比在陸地上獲得的任何快感都要過癮,比性愛還爽。他拒絕參加那次活動,遂被學校除名。
他的母親很傷心。男孩再次囿於現實。她將要返回古巴當一名大學教授,父親是一名法官。他們二人都曾搞過革命,被奉為英雄一樣的人物。他們退學的兒子怎能獲得人民的愛戴和崇拜?一芥漁民怎能成為英雄?或許在軍隊中,還有一點可能?經過一番痛苦的軍營生活之後,他被開除了。或許在工作中,還有一點可能?他干過的那些工作,比如帶一些土豪們下海捕撈龍蝦、採集海面和打撈寶藏,都沒能堅持過一年以上。或許在婚姻中,還有一點可能?他帶了一名叫做路易薩的姑娘潛水,在海底洞穴里第一次做愛,19歲時娶了她。這段婚姻一年半之後悄然終止。
一名義大利潛水記者來哈瓦那度假,在目睹了19歲的皮平驚人的潛水能力之後,他趕緊跑到古巴政府遊說,馬上讓這名男孩到國外去打破世界紀錄。官員們打了個哈欠。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項運動。事實上,在過去的六年里,皮平一直在遊說他們,但他們都並不在意。之後,皮平時來運轉。1987年,古巴要開放南長島海邊度假村,邀請了一群國際攝影師來這兒拍攝。那好吧,為什麼不讓那個瘋狂的漁民去取悅他們呢?
皮平趕到了度假村,有人攛掇那群攝影師,讓他們給他一個機會,讓人們見證他如何在無任何器材幫助的情況下,打破最深的潛水紀錄。在這裡,至少,他得到了一個向父母和世人展示自己的機會。
如果那次他沒有潛到67米,220英尺的深度,如果那群攝影師沒有把照片發送到全世界,也就沒有了後面的故事。皮平一鳴驚人,但他還想玩得更大,潛得更深,走得更遠。一年後,他再次以226英尺(69米)的深度打破了世界紀錄。
他知道突破自己極限的關鍵,就是安定他那顆躁動的心,還有那不安的想法。他跟印度僧侶學習過控制呼吸的法門。當他向僧人請教時,他們告訴他,要學會等待。啥,學會等待?讓皮平去等?片刻之間,當他的戰績漂洋過海時,他已經登上雜誌封面了。片刻之間,他已經隨古巴那些大人物和政客們一起乘著豪華遊艇出海釣魚去了。片刻之間,他已經和歐洲最大的潛水裝備公司簽約,迎娶一位主持義大利旅遊節目的義大利美女了。
片刻之間,皮平再次在1991年創造了377英尺無限制潛水的世界紀錄,這是第一次在歐洲直播…他的母親依然不為所動。片刻之間,他的第二次婚姻破裂,接著他在古巴軍方高層的兩個朋友,因為販毒而被判刑。片刻之間,皮平急得焦頭爛額,因為這兩位處於體制內的朋友是他的保護傘,可以在任何時刻給他六輛車和三棟房子,給他新的身份和銀子繼續混下去。片刻之間,在1993年的巴哈馬,他迅速鑽進一位朋友的私人飛機,再次和他的祖國、他的父母、他離異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切斷一切聯繫,逃往美國。
當奧德麗聽了他所有的故事,並去參觀了他以前的潛水基地,她飛回佛羅里達州回到他的身邊。陰差陽錯,她闖入了他的世界,那個與所有的可能性相抗衡的世界。問題是,這次奧德麗能在他的世界裡駐紮多久呢?
陸.
死亡逐漸逼近。世界那麼大,偏偏這次又降臨在了卡波·聖盧卡斯。八個月前皮平的紀錄卡在這裡了,皮平和奧德麗只好再次回到這裡。這次皮平終於下潛得更深,創造了新的世界紀錄。只不過,佩佩的屍體卻浮出了水面。
這次和博通尼之死不同,這並不是平添了一具素不相識的安全潛水員的屍體。在古巴的時候,皮平和佩佩從小就是志趣相投的玩伴,後來佩佩做了他團隊的領隊,成為了水下安全潛水員,唯一比奧德麗下潛到更深地方的人——也是曾把她引薦給王的男人。
哦,天哪,要是傑克·梅約和恩佐·馬奧卡(譯者註:著名無限制潛水運動員,呂克貝松電影《碧海藍天》里的原型人物)沒有突破人類深海潛水的極限該有多好。要是那位法國人和義大利人沒有發明順著纜繩直達海底的橇板、沒有打破60年代和70年代潛水的極限深度該多好,這樣皮平的探索還能保持著純粹和簡單,也沒有人會死。他也永遠不會知道無限制潛水會讓腎上腺素飆升,永遠不會潛到危險程度足以和坦克士兵相提並論的海水深處,永遠不會抵達可能摧毀所有裝備、讓那些所有安全潛水員失去生命的深度。
但是到底是什麼讓佩佩喪命的呢?皮平推斷,事故前幾天佩佩被蠍子咬了一口,可是毒液並沒有立即發作,但不知為何在260英尺深度的高壓下,毒素被激活了。但也有人風傳,佩佩和博通尼的死因是皮平因為偷工減料,在下潛到致命深度時,他們使用的是壓縮空氣呼吸而不是氮氧混合氣,而這都是遵循著皮平常規的潛水程序來的。
噩夢困擾著皮平。他知道第二位隊員的死將會對他不利。他剛剛又和一個潛水機構鬧翻了——自由潛水界的主流體系,AIDA——因為他的對手佩里扎里是這個組織的幕後老大,也是因為皮平反對AIDA對他幾項潛水紀錄的安全程序的認定。皮平剛剛組建了國際自由潛水協會(IAFD),儘管這種自家協會認證自己紀錄的事情引起了業內的強烈不滿。皮平曾經見過,在不使用氮氧混合氣體的情況下,佩佩曾多次抵達過那個深度,所以絕不可能是這個原因導致他的死,他堅信如此。另外,在皮平的世界裡,他認為一個人的生與死都是神的決定。
佩佩的屍體被火葬了。奧德麗和隊員們望著皮平。下一步怎麼辦?是繼續潛水還是金盆洗手?你的好友在幫助你衝擊世界紀錄時不幸去世時,你該怎麼做?
皮平看著奧德麗。她是他最愛也是最信任的人,所以接下來的一切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他問她:她是否願意更上一層樓,在他潛水的時候,去接替佩佩的位置?
她願意。她做到了。他打破了另一項世界紀錄。但是還覺得不夠深。
柒.
奧德麗能否再升一級?她會離開安全保障團隊,繼而也成為一名無限制潛水運動員嗎?有一天皮平問了她這個問題。畢竟,無限制潛水比做愛爽多了。在他訓練的諸多在橇板上練習的年輕女性中,她可是比其中任何一位都要厲害。另外,成為一名跟著橇板的潛水員,難道不比做一名專門撈救潛水員的救生員還要安全嗎?
她並沒有想太久。當然了,她願意試試。可並不是因為他說的那些理由。而是不再讓他孤單,不再與他分別——她生來並非好鬥之人。而是要心心相印。她和他。在他的世界裡永遠地駐紮下去。要想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難道不是要麼全情投入,要麼就全部失去嗎?「這挺難的,」她在個人網站上寫道,「和一位想體驗未知世界的人一起生活,而且他又沒法表達和分享自己的感受。我想如果我能潛入他的水底世界,或許我能離他的心更近一點。」
她開始訓練了。出去吃飯的時候,他開始專門為她配餐。1997年,她帶著皮平去他們後院的按摩浴缸那兒,皮平震驚地發現,她在水下憋了足足有5分鐘50秒——比女子靜態閉氣世界紀錄還要多半分鐘。為了她的首次無限制潛水挑戰,他們去了開曼群島。但是在熱身訓練時,當皮平從水肺潛水切換成無限制潛水訓練時,突然他在船上失去意識了,他敲打他自己的腦袋,嘔吐,劇烈地抖動。等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在回邁阿密的飛機上,整整三天坐在醫院裡看著他抽搐、囈語,然後不顧醫生的建議爬起來,說他必須要飛回開曼群島,繼續他們的潛水挑戰。皮平的每次事故都成為了一個繼續前進的理由,每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都成了他欠下的債,唯有不斷前行才能償還得起——毫不猶豫,從不懈怠。
幾天後,奧德麗下潛到了263英尺的深度,她做到了,她成為了法國女子紀錄保持者。她熱愛潛水。一次無限制潛水可以清空她所有的煩惱。你的焦慮。整個世界。甚至是你的身體。「你會忘了自己身體的存在,」她對http://deeperblue.net的一名記者說道,「當你遇見一位可以駐紮在你心裡的人,他可以控制一切:你的思想。」一年後,1998年,卡波·聖盧卡斯,她和皮平組成了378英尺潛水雙人組,這也是史上二人潛水組合達到的最深深度。99年他們結婚了。一個眼神,他們只要在水下交換一個眼神,二人就能確切地知道彼此的心思。2000年在加那利群島,她下潛至412.5英尺,成為了史上抵達最深深度的女子潛水運動員,但卻經歷了18秒的驚心動魄。在水下她的橇板卡住了,幸得安全潛水員帕斯卡爾·貝爾納貝幫她解開了。第二年在勞德代爾堡,她又完成了427英尺的下潛深度,不僅打破了自己保持的女子世界紀錄,也成為了史上潛水深度排名第五的潛水運動員,而且還是跨性別領域的。
兩個人之間,正在發生一件奇妙的事情。她每周能擠出時間做六次鍛煉,然而他只能勉強做三次。她能將心率驟然加速升到200,而那個每次能將橫膈膜間歇頻率從90次降到45次的皮平,只能將最大心率升到160。即使皮平在訓練中嚇唬她,從海下375英尺的某處突然竄出抓住她,測試她的心理素質,她也能保持鎮定。她能在打破紀錄之前的20分鐘閱讀希臘歷史,而他卻無法集中注意力閱讀兩周前母親的一封來信。「這讓我覺得很羞愧,」他承認。「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她的心理素質比我強大得多。堪稱完美的心理素質。我把他當作我的學生,最後她卻成為了我的老師。」
接下來的事情才真正考驗一個人的勇氣。2002年8月,塔尼婭·斯特里特在開曼群島下潛至525英尺,比奧德麗的紀錄深了將近100英尺。在派系分明的自由潛水界,充斥著衝突和自我,斯特利特的紀錄引起了更多的爭執、更多的自我主義。AIDA巧妙地認可了斯特里特跨性別領域的新紀錄,因為她符合了AIDA的評判準則和安全標準。皮平的IAFD卻依然堅持,皮平在2000年創造的531.5英尺的潛水深度才是世界紀錄。為了捍衛自己的女子世界紀錄,奧德麗必須瞄準皮平531.5英尺的IAFD紀錄。除非她...乾脆直接放棄。
想像一下,奧德麗要打破皮平的世界紀錄。當卡洛斯·塞拉,皮平的IAFD副主席嘲諷她這個想法的時候,她的眉毛挑了一下。眼睛眯起來。「別說了,」她懇求道,「千萬別讓他聽到,想都別想。」
扒.
好吧..那她能打破皮平保持的世界紀錄嗎嗎?她真會這麼做嗎?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皮平問奧德麗。她到底準備好下潛到那個深度了嗎?
她芳齡28歲。她還想和他生孩子,但她知道如果要孩子,她就必須懸崖勒馬,不得不放棄潛水。她看著他的眼睛,就像是一位傳統的法國妻子,跟在男人身後拾掇穀倉,摘葡萄。她明白,世界紀錄並不能靠一己之力,只有彙集眾人的力量才能吸引贊助和媒體,吸引更多學員報名參加他們的自由潛水課程,吸引更多的電視和電影的出鏡機會,得以讓他們縱橫七大洋的潛水探險。她點頭答應了。她願意潛得更深一點。
但是她到底還要下潛多深?女人願意追隨一個男人走多遠?
那就到五百二十八英尺吧,皮平決定了,161米。這是去年10月12日在多明尼加潛水時,奧德麗想要實現的目標。比斯特里特的紀錄還要多三英尺。比皮平的紀錄少三英尺半。奧德麗點點頭。
皮平又改變了主意。為什麼不潛到531.5英尺?可以把潛水相機里拍攝的素材用在他們的下一部電影Ocean Women,這不正好和他兩年前在墨西哥科祖梅爾,戴著相機拍攝的Ocean Man(紀錄片《IMAX極度下潛》)中皮平打破世界紀錄時的場景相互對應嗎?奧德麗同意了。
不,等等,皮平說。還是定在538英尺吧——164米。奧德麗震驚了。皮平想要她打破他的世界紀錄。或許是因為,皮平自知,他畢生可能都沒有機會抵達到那個深度了,但總可以和它產生點關聯吧。或許她就是神賜予他的禮物。
可誰知道呢。說不定她還會下潛到544.5英尺呢。無論如何,他們還是來到了多明尼加,在訓練中她輕鬆搞定這些目標。無論如何,無所謂她下潛得有多深,她所使用的那些技巧不都是他教會的嗎——一個只有五年自由潛水經驗,也沒什麼職業運動背景的女人——她的每一英尺下潛,不都是出自於他的言傳身教和彼此的競爭嗎?
等等。551英尺如何?或許是因為她這次的目標對皮平來說並沒有什麼威脅,或許是他很確定,他還能下潛得更深。
好吧,那麼,我們定在558英尺吧,170米,正好湊個整,完美。那是她最後一次訓練中下潛的深度——潛水史上的非官方紀錄——然後再游回船上,看起來狀態還聽不錯,事後只有安全潛水員Matt Briseno承認說,她那時看起來有些「怪怪的」。
好吧,那麼…皮平慫恿道,我們還是衝擊597英尺吧——182米——哦不,這對於已經彼此拉開間距,正在待命中的安全潛水員們來說,甚至不算是一個太危險的距離,要知道,皮平可以隨時離開他的水上監督崗位,背上氧氣罐,一頭扎到水下597英尺,接著,在他下次的潛水中,他搞不好還會實現那個完美的數字:600。潛水活動的後勤負責人塞拉卻嚇懵了。「你想在海里挖個洞,然後直接干到中國去嗎?」他咆哮道。
皮平看向奧德麗。看著他如此準備這件世界上最危險的事情,她並沒有說什麼,但她想的卻是,丈夫不顧此前醫生的多次勸諫,依然背著氧氣罐下潛到這個致命深度的情形,這個想法讓她最終放棄了那個瘋狂的念頭。不,皮平,她說。其實她是在保護他。她選擇了561英尺,比他想選定的深度少了36英尺,但還將會是人類有史以來下潛的最深深度。但前提是,他要能等到她浮出水面。
玖.地平線上,黑雲團團錦簇宛如握緊的拳頭,天空中風疾、雷鳴、電閃。皮平的心扉慢慢打開,彷彿一切都活了過來,薩泰里阿教中的雷神「顫公」現世了。這一定是顫公的信號,皮平想,這是神想要取消這次挑戰的詔諭。但是15艘船上已經載滿了觀眾、記者和電影Ocean Women的攝影師,他們都在等著呢。午後,風暴減弱,潛水馬上開始。
奧德麗在讀著有關埃及法老的書,皮平在一旁做最後的設備檢查,這通常是其他隊員的職責。在潛水訓練時,皮平在橇板後面放了兩個去藕電容裝置,隊員們都很生氣,皮平索性把他們都趕走了。他打開閥門檢測氣罐,罐子里的氣體會把氣囊膨脹開最終帶她回到水面。聽到氣體的嘶嘶聲後,他就把閥門關上了,可他沒有看計量表檢查氣壓。
他在她的手腕上纏了一條紅色的布條。這是雷神顫公的顏色。他撥了一隻香蕉,把香蕉皮扔到奧魯昆神所掌管的大海之中。
她笑了笑,穿著黑黃相間的潛水服進入水中。天空是灰色的。一隻腳輕輕劃著水。她和皮平都曾在遠比這更惡劣的環境中下潛過。她開始調整呼吸,塞拉在大喊著倒計時五分鐘。她深吸了最後一口氣,然後就消失了。
「艹,艹,艹!」 皮平咕噥著。
「怎麼了?」塞拉問道,他正盯著兩隻手錶研究數據。
「為什麼她下潛的速度這麼慢呢?」他質問道。
塞拉感受到了纜繩的顫動。1分42秒,她到了最下面…這比她三天前的訓練成績還要快14秒。「放輕鬆,」他說。
現在奧德麗僅需拉一下橇板上的分離別針,打開氣罐上的閥門,氣囊就會帶著她浮出水面,回歸美好的生活,迎接眾人的歡呼和皮平的擁抱。她打開閥門,把氣罐里3000 PSI的空氣釋放出去。
氣囊沒有膨脹。她紋絲不動。
她再次打開閥門。橇板依舊沒有升起。
到底發生了什麼?打不開閥門的她會不會很惱火?在這個深度,每位潛水員都會因氮麻醉而眩暈,但她的程度可能會更嚴重,因為她大幅度地增加了下潛的深度,此時她會感到眩暈嗎?抑或是,正如事後幾位參與者懷疑的那樣,是不是氣罐里的氣體不足?
半分鐘過去了。在這個深度,宛如永恆。氧氣越來越少。超過200PSI的壓力坍塌在她的身上。帕斯卡爾·貝爾納貝是最下方的安全潛水員,他也是奧德麗的好朋友,他把自己的呼吸器插進氣囊里充氣。橇板開始上升...但是這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她一直呆在水下538英尺的地方。觸底後她已經停留了一分鐘了。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沒有抓過貝爾納貝的呼吸器去呼吸,這樣就能得救了啊?為什麼他不把咬嘴塞進她的兩瓣唇片中?
因為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在看錶。因為她依舊錶現得如此鎮定。因為他們剛把底部的橇板弄開,這次迦納利島的潛水紀錄似乎又有點希望了。因為在這個深度她從不使用氧氣罐里的空氣呼吸,很多專家卻認為這麼做肯定會引起間歇性咳嗽——甚至溺水——或者肺部急劇擴張,乃至在上潛時炸開。因為,或許是吧,她太生氣了所以還沒有意識到危險。因為,或許是吧,一旦吸了一口帕斯卡爾的第一口氧氣,就昭示著這次潛水行動的失敗,那些等在上面的人會失望的。因為,奧德麗與蝦,鯨魚,人類共處時會有顆柔軟的心,但卻對自己十分苛刻。一個完美主義者。一位肩負著任務的士兵。而且她曾不止一次告訴帕斯卡爾,在她給出信號前,千萬不要給她氧氣吸。但是,該死,皮平一會兒必然會狠狠地自責,如果是皮平在這裡,皮平把呼吸器塞到她的嘴裡,她肯定願意,因為這就是皮平的想法。
帕斯卡爾游到橇板下面,推著它緩緩向上挪動。在那之上是深不可層、沒個人影的海洋:她和下一個安全潛水員之間隔著260英尺。Cedric Darolles也沒有守在原來的位置——394英尺——在最近幾次皮平和奧德麗潛水時,這是他通常駐紮的位置。他在去年潛水探洞時不幸遇難了,皮平還沒有找人補上這個空缺。就在這裡,下潛之後的3分50秒,奧德麗失去了意識,漂離了纜繩。
海面之上,時間在消逝,皮平幾近瘋狂,他背上氧氣罐,一頭扎進水裡。海面之下,奧德麗墜進了帕斯卡爾的懷裡,他在下面攬著她。帕斯卡爾心裡急瘋了,但他卻無可奈何。他恨不得直接把她一把推到水面之上,但這樣的話他會因急劇減壓而死,這是肯定的,已經有兩個死亡的案例證明了。他心如刀絞。心痛也會整死他的。兩分鐘。這是潛水員在水下失去意識後的極限生存時間。
他利用中繼系統,抱著她游向上一個潛水員的位置,中繼系統的設計初衷是防止潛水員因上升太快而死於減壓病。他的上升速度已經是一個水肺潛水員能承受的速度兩倍了。但還是耗費了1分55秒才把她送到295英尺處,這本該是安全潛水員維基·奧傑爾斯等候的地方。
不,他該不會是...哦,天哪...
時間過去太久了,維基是用一根繩子臨時栓著自己的,所以他並沒有像帕斯卡爾那樣吸的是氮氧混合氣體,維基用的是壓縮氣。他以為潛水活動中止了,奧德麗一定會和帕斯卡爾在下面共用一個呼吸器。所以他就游上去了。當帕斯卡爾來到維基的位置時,這裡空無一人,只有無垠的海水。
為了避免患上減壓病,帕斯卡爾現在必須這裡等著。這是難熬的63秒,一直等到皮平在一群炸裂的海水氣泡中游過來。帕斯卡爾把他的妻子交給了他。
不顧二次減壓的痛苦,皮平遊了上去,奧德麗口吐著血沫。他終於把她帶回了水面,此時據她上一次呼吸已經過了8分38秒。她還有脈搏!他鉗住自己的嘴對著她的嘴,嘗試做人工呼吸,之後塞拉和請來的八名IAFD的巡遊救援隊員接手。塞拉看著她的眼睛。他知道所謂的脈搏只是一個假象,她的大腦已經死亡了。
在這之後就是一片混亂。摩托艇沖向海岸,奔向酒店醫務室,然後再到醫院,一場絕望的競賽。後來,皮平坐在酒店大堂,身體一動不動,靈魂在身體里漂蕩,表情冷靜得嚇人。「他就像是執行一個專門應對這種突發情況的命令的士兵,」 http://deeperblue.net的記者同時也是一名潛水愛好者,保羅·科蒂克說道。「我們分別的時候,我都不覺得他還會再活過來。」
拾.在邁阿密東海灘的幾英里外,葬禮在這裡舉行,四周環繞著皮平的「奧魯昆號」遊艇。他拿著淺褐色大理石骨灰盒,做了一個特殊的手勢,將她的骨灰灑進大海。之後他回到家,夜以繼日地哭泣。
當他的耳朵里充斥著全世界的惡語相加,這個男人該怎麼哀悼自己的亡妻?接二連三的質疑,謠言,網站上的指控,記者以及AIDA的訐難:
皮平,橇板上有台照相機,你把潛水的視頻素材放在哪了?他自己都不能進到存放視頻素材的IAFD會議室,更何況把它交出來了。
皮平,為什麼只有這麼幾位安全潛水員?他沒辦法承擔僱傭他們的費用,也沒法解釋更多潛水員帶來的風險。
皮平,為什麼奧德麗這次沒有像其他無限制潛水運動員一樣,穿一套自充氣潛水衣,這樣她就能擺脫危險了,或者穿一套「安全帶-滑輪」的組合系統,這樣就可以通過轉動曲柄把自己手動搖上去了?他沒法抬起頭,沒法把他的想法告訴他們。所有的安全系統都有缺陷,如果用滑輪把自己搖上去,她的肺部會灌滿水嘴也張不開。如果奧德麗連帕斯卡爾的呼吸器都抓不到,那她穿了一套自充氣潛水服也沒用啊!
皮平,為什麼不請一位中立的專家查明事故的原因,或許以後更多的潛水員還會引以為鑒?皮平,當時為什麼沒有醫生,也沒有使用插管療法?他沒辦法解釋如此微妙的事情,如果安全網真的管用的話,瓦倫達也不會為此而傷心了(譯者註:美國著名的「飛人瓦倫達」家族,近百年的死亡空中表揚歷史)。
皮平,為什麼在無限制潛水紀錄中,就沒出現過其他的遇難案例呢?博通尼和費南德斯之死是怎麼回事,這其中是不是存在著一種死亡模式?一個連開車都不系安全的人,該如何處理關於世界最深潛水的安全方面的指控呢?還有,呃,你聽沒聽說過他會施法術?還有更誇張的...他叛逃古巴難道就是一個給卡斯特羅當間諜的幌子?
他吃不下去飯。瘦了22磅。他睡不著覺。他沒法工作。他沒法處理金·麥考伊送來的報告,報告是一名海洋攝影師提交給IAFD的關於此次潛水事故的電子資料,上面列滿了所有可能造成橇板故障的因素:鐵氟龍套管破裂;相機的翼型穩定裝置卻產生了橫向側力;新纜繩的底部重量可能會導致纜繩整體搖晃;氣罐沒有充滿的可能性。
皮平提起了針對里卡多·赫爾南德斯——一名帶頭挑事兒的前IAFD員工——的訴訟,控告他對自己造成精神損失,並侵犯了自己的隱私權和名譽權。赫爾南德斯提起反訴,最近被駁回了,他聲稱兩年前皮平不公平地把他開除了,這導致他被送去了精神療養院。皮平一直在納悶,為什麼他們都不能像奧德麗的母親,安妮·瑪麗說的那樣:這都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大海想和她永存。
皮平甚至不能回到大海了,這是他一生中從沒有發生過的事。他只去過一次還是為了安撫內心的傷痛。但是他驚慌地發現,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女人會和他一起下潛到那個深度了。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他跑到薩泰里阿教聖殿覲見奧魯昆神。他問,他可否結束自己的生命,去與她相會?得到的回答是殘酷的:你這是明知故問啊,皮平?你明知道她死於不可抗力因素,是自然性的死亡,如果你不是因不可抗力因素而死,那麼你永遠都不能與她相會。
他把聖殿里所有的雕塑和神像裝進包里,登上遊艇,開了四個小時。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投進10000英尺深的大海。皮平回家後躺在桌上,一位紋身師花了四個小時,在他的小腿上紋了一頭雙髻鯊,當中還有一位半裸的女人。
他把奧魯昆神換成了奧德麗。她成為那位他每天都會傾訴,並祈求祝福和守護的人。她就在海水深處,他如此堅信。七月中旬,他計劃打破世界紀錄的地點,正好就是九個月前他把妻子的骨灰揚進大海的地方。他要挑戰558英尺的深潛記錄,這正是奧德麗生前最後一次潛水的深度。這是一次他勢必要為之的的挑戰,這次挑戰讓他的朋友們都很害怕,這個月月初,IAFD的副主席卡洛斯·塞拉也因此和他分道揚鑣。
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對於這段隱秘的往事,你必須確定要自己的立場,到底誰講的故事才是可信的。有些人看到了雙髻鯊里的半裸女人,他們會說,「這還用說,那兒就是她的棲息之地。」 另一些看到它的人則會說,「看,她被那頭鯊魚吞掉了。」 但請記住一點:當時畫這幅半裸女人畫像的人,正是奧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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