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傳統不是因為它是傳統,而是因為它是好的。

我十七歲時參加過北京市的數學競賽,在複賽里得了八十來分。這件事本來是有點好處的,可以保送上什麼大學數學系,但是後來我什麼也沒落著。小孫知道這件事。我告訴她,少提這件事。我現在對數學沒有興趣,而且連數都快不識了。我現在乾的事是翻譯「Story of O」,已經譯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準,就託人找老外問。有一次問到一個法國lady頭上,她向我賭咒說,從來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沒聽說過就沒聽說過罷,賭咒幹嘛?雖然如此,我還是字斟句琢地譯著。我干這件事,是因為我相信作者有極大的才氣;還因為這本書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書有可能出版,那麼奸黨也會去譯,並且會爭到打破頭;因為有稿費。但是假如一本書既沒有稿費,也不可能出版,我們不譯誰譯。小孫看了我的譯稿,說道:王二,你要是去干翻譯,準是一把好筆。但是你幹嘛要翻這種書?連我這婦科大夫看了都要臉紅,人家能給你出嗎?我說,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說,不想出譯它幹嘛。我沒接她的茬,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邏輯。再說下去就是災難。但我也不能說,你在給我帶來災難。這樣說她就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災難。

好多年前,我也說過這樣的言論。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裡,抽著李先生的狗屁煙,喝著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過期發的茶磚泡的),我在給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機,一邊修一邊數落他。他聽了不好意思,就埋頭去看西夏文了。就在這時候我說,李先生,你看這玩藝幹嘛?能當飯吃嗎?他聽了沒理我。再問時就說,不能當飯吃。我又問:那你搞它幹嘛?有人請你搞它嗎?他再沒吭聲,就和沒聽見一樣。對無聊的問題是否充耳不聞,這是我們和另一種人的分水嶺。我聽了小孫的話一聲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後坐下來繼續翻書。自從她搬進來以後,我的胸部越來越象兩塊門板了。小孫看著我拉拉力器,伸出一隻手指抹抹鼻子,然後問:我說了什麼錯話了嗎?我答道:沒有。她聽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麼話說哇。這麼悶著幹嘛。我就說:一本書,你看看它寫得好不好,譯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幹什麼。聽了這話,她開始為自己的卑鄙言論慚愧了,就說:剛才那句話算我沒講好不好?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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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孫之間,有好多話還沒說。我翻譯Story of O,不是因為它能讓婦科大夫臉紅,而是因為它是好的。這世界上好的東西豈只是不多,簡直是沒有。所以不管它是什麼,我都情願為之犧牲性命。我不知這話她是不是愛聽。但是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她肯定愛聽,就是我覺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沒辦法告訴她。人家不問我,我就講不出話。所以我是小神經。

————————————————《我的陰陽兩界》 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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