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90後交易員的東京物語

文：交易門黃鵬

早上6點10分，小齊準時從半藏門線大手町站鑽出來，向中央商務區丸之內的一棟寫字樓走去。這裡距離日本皇居前的二重橋不到500米，而沿著皇居的外牆走上不到半圈，就是日本首相官邸所在地永田町。這塊日本政經心臟地帶的寫字樓里藏著不少大企業，貢獻著全東京20%的GDP，其中包括小齊供職的證券公司。

小齊的正式身份是外匯交易員，他出生在東京，中文和日語同樣流利。他每天一上班就先打開彭博社終端機，查看隔夜行情，閱讀各類研報，跟世界各地的同行交換一輪信息，將昨天下班後的市場變化復盤一遍。

下班時間一般是晚上八點左右。和許多日本上班族一樣，他小齊不會急著回家。儘管他還在獨居，沒有怕妻子瞧不起的顧慮。他的主要夜間活動都在東邊。那裡有展示日本當代奢華的銀座，也有追憶往日輝煌的帝國飯店。

我正是在帝國酒店昏暗的大堂吧見到的小齊，當時他剛剛在旁邊的餐廳結束一場飯局。這位90後身穿一套深藍色西服，頭上規矩地打著髮蠟，握手乾脆有力。

落座後，小齊熟練地點了兩杯威士忌。威士忌中小齊最喜歡喝格蘭傑稀印。

借著茶几上的燭光，我看到了一張敦厚穩重的臉，還沒來得及長出皺紋。

初來乍到

小齊1991年出生於一個旅居東京的中國生意人家庭。那一年，日元對美元匯率為135:1，比1985年廣場協議簽訂前升值近一倍，東京房地產價格崩盤，正式宣告日本泡沫經濟的破滅。

在享受完日元高漲的購買力催生的狂歡後，日本人迎來了漫長的通貨緊縮時代，「失去的二十年」和小齊的人生同步開始。

小齊自幼就隨父母遊走在中日兩國之間，跨文化的成長經歷讓他善於在溝通中發現機會。他的初中和高中階段在北京度過，這段經歷讓他獲得一些國內的人脈。今天看來，這對他的職業發展相當重要。

小齊最早發現自己的交易天賦是「海淘」。2009年，媒體傳出韓國男子偶像組合「東方神起」解散的消息，當時念高三的小齊在東京度假，看到附近的街邊店有「東方神起」紀念版扭蛋，打開後是CD形狀的限量版鑰匙扣。他花了一個下午把那個扭蛋機搖空，回國後放到淘寶上賣，利潤高達70%。

18歲時，小齊考上一所日本綜合大學。父母叮囑他一定要出去打工體驗生活。小齊認為打工只是把時間換成錢而已，他決意在大學期間尋找自己的一技之長。

日本有非常濃郁的炒匯風氣。作為一種長期低利率貨幣，日元的借貸成本很低，投機客們常用低利率貨幣向高利率貨幣套利（即carry trade）。高槓桿則將更多夢想一夜暴富的人卷進來。

此外，經紀商對投機客的吸引也可謂挖空心思。小齊向我展示了日本某外匯交易商的廣告：交易額累計達到10億日元，送一公斤和牛或二十份義大利面。還有許多遊戲玩法，比如某筆交易記錄中盈虧數字有5個連續數字，566666，333335等，就可獲得溫泉旅館的住宿券……這些帶有世俗誘惑的瘋狂營銷，充分反映了日本炒匯族的低齡化和散戶化。

大學一年級，小齊以約十萬元人民幣的初始資金殺入外匯市場。那是從父母給他的生活費中攢下的。

「對我這樣的吃貨來說，這種廣告根本沒法抗拒。」小齊笑著說。剛開始他的槓桿比例為1:50，現在已經降到了1:25，未來將逐步降到1:10。

聊到最初的投資經驗，小齊依然記憶猶新。投資圈內有個名詞：beginners luck（新手的運氣）。膽大又好奇的新手在最初總能莫名其妙掙到錢，運氣好得像是上帝挖好了坑。這種好運氣，牌桌上似乎也有此一說。

但小齊是幾乎沒有體驗到beginner』s luck，就趕上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的9.0級大地震。隨之而來的福島核電站泄露事故讓恐慌的情緒主宰了市場。在對沖基金的瘋狂獵殺下，許多日本散戶血本無歸，其中也包括小齊。

在對沖基金的追殺下，美元對日元在3月17日清晨閃崩。

「那是個周四的清早，當時大學放春假，我在北京。周三晚上和朋友去了夜店MIX，早上回到家發現倉位被強制平倉了！」小齊說，「但一覺醒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想拿倉。當時那個瞬間，讓我覺得我沒準適合做這個。」

幾年後，小齊跟面試官說完這段故事，就拿到了Offer。

一場大戲

大學期間，小齊幸運地結識一位炒匯的資深散戶。他在雅虎日本的外匯留言板上發帖說：「我是個大學生，剛加入炒匯一族，請各位前輩多多關照。」

很快，一位北海道大叔發來回應。大叔自稱是一位職業的外匯保證金交易散戶，願意教他炒匯。小齊撥通大叔的skype，看到了一個瘦弱的、獨居的中年男人。大叔每天邊玩遊戲邊炒匯，他非常耐心地每天跟小齊skype連線，教他如何分析圖形，管理風險以及資金。對外匯交易充滿好奇的小齊跟著大叔學了一年。

大叔教的第一課是：不要預測市場，要努力理解市場。

理解市場依靠的是對信息的廣泛搜集和縝密的邏輯推理，這正是日本人所擅長的。小齊把外匯市場的每日走勢看作是一場大戲的片段，每天的工作如同柯南探案：緊盯央行的最新購債計劃，行長黑田的發言，日經指數，主要貨幣間的匯率變化，加以推理，拼湊出市場的真相。

眼下的這出大戲開始於2012年底，安倍晉三第二次當選日本首相（小齊提醒我注意安倍是倒幕派主力長州藩的後裔），很快推出旨在刺激國內經濟的安倍經濟學：寬鬆的貨幣政策、積極的財政政策和結構性改革，俗稱「安倍三支箭」。前兩支箭的核心是日元加速貶值。

2013年3月20日，安倍啟用主張大幅量化寬鬆的黑田東彥為日本央行行長。外匯市場很快做出反應，2013年5月，美元兌日元的即期匯率四年來首次漲破1：100大關。

「請注意，黑田是財政省財務官出身，目前日本的貨幣政策其實更多是財政政策。」

黑田定下了2%通脹率的目標，為此出台多項貨幣寬鬆政策，包括大量購買國債，甚至不惜動用金融機構的存款。2013年6月底，日本國債規模衝破了1000萬億日元，政府負債率高達247%。20年止步不前的日本經濟等來了一劑猛葯。

這是一場豪賭，能否成功全看第三支箭「結構性改革」。安倍需要對日本經濟最積重難返的部分動刀。但這一切的背後還藏著另外一層深意。

26歲的小齊分析安倍經濟學的實質：「日本的經濟政策是為首相的政治目的服務的，安倍的政治目的是：修改憲法。」作為第一位出生於二戰之後的日本首相，安倍對於在二戰結束後被美國「強加」的《和平憲法》早有不滿，雄心勃勃，打算用經濟復甦的名望來推動修憲，時間點在2021年之前。

日本外匯市場緊跟劇情發展，具體到某一日某一刻的外匯波動，往往又由政策預期主導。

小齊講述了2016年初日本外匯交易員和「國際友人」的一次對決，這也是小齊入行之後參加的第一場「大戰役」。

和一位交易員好友去打球是小齊周末的愛好之一。兩個人聊各種奇葩的交易策略、產品，和他們的未來。

2016年1月，日本央行開始推行激進的負利率政策，日元卻持續升值，美元兌日元從121.50下跌到110，日本的通脹率不斷下跌。國際炒家豪賭：日本央行將加碼寬鬆政策。

而日本交易員普遍認為，日本央行會按兵不動。

雙方在兩個月內你來我往，各自建倉，將對方拋出的籌碼一把吃下，賭局越來越大。

終極答案將在4月28日揭曉，當天日本央行將發布新決議。在決議發布前一周的一個下午，彭博推送了一條消息，震驚了所有人：「日本央行有可能在下周決議決定將負利率實行到銀行貸款項目中。」

「這意味著央行將鈔票白白送給銀行……市場的平衡被打破了，美元兌日元開始狂飆，部分日本人開始斬倉，外國人更是追漲加倉。」小齊回憶道，「這一波日本人算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外國人當時已認為勝券在握。」

4月28日當天，雙方按兵不動，等待決議，美元兌日元價格穩定在111.3附近。按照慣例，央行內部如果對政策有異議，就需要更長的討論時間，所以決議一般是在12：30之後發布。日本交易員早早吃完了便當，一邊緊盯屏幕，一邊有說有笑地等待著決戰的到來。

「就在這時候，所有人都懷疑了自己的眼睛！！又是一道道鮮紅的headline，『日本央行維持現行貨幣政策』！」小齊說，「決議結果竟然在12：01分就出來了，也就是說日銀內部對此次決定沒有任何意見分歧！ 」

小齊當時轉頭看向另一個屏幕，銀行間市場的美元兌日元的價格消失了……他眨了幾下眼睛，一個新的數字出現了：109.20。

「對，美元兌日元在沒有任何交易的情況下下跌了整整200個點。」

外國人損失慘重，日本一方大獲全勝。

小齊認為：「外國人通常以經濟數據的角度出發考慮央行的金融政策，所以你會在美資歐資的央行金融政策預測報告中看到很多經濟模型的數據分析。但日本人（或者說我們亞洲人）更會從一個國家或政治需要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當時日本交易員認定央行按兵不動的主要理由是：1月份出台了刺激政策後，馬上加碼，黑田等於自己打臉，而安倍的支持率能否穩固還得看股市。日經指數雖然下跌，但在15000點附近得到了有效支撐，所以，立刻加碼寬鬆不太現實。在這一點上，日本央行管理層早有默契，外國人顯然沒有讀懂日本人的內心戲。

外國人常常感嘆日本社會的曖昧，這恐怕是信息掌握不充分導致的。

小齊說：「在日本，語言很重要；只要你日語過關了，就打開了一扇門。」

他的另一扇門在中國，三年的職業交易讓小齊意識到，「中國因子」在外匯市場的權重越來越高，尤其是811匯改後，越來越多的日本同行會主動與他討論中國貨幣政策；他也更積極地與國內業內人士見面分享在日本做交易員的經歷，穩健地拓展著自己在中國金融圈的人脈。

期待「極味便當」

小齊所在的部門是外匯做市商，他需要根據預判提前建倉，並為客戶的訂單提供合理的成交方案。同時，他還需要對客戶的交易進行反向對沖操作，這是他所在部門的主要利潤來源。公司給每位交易員分配一個虧損上限，當觸碰到上限時，就暫停交易。

交易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有人當天為公司掙了100萬美元——內部稱為one buck，大家就可以一起吃一頓「極味便當」。這種便當由三種不同方式烹飪方式的頂級和牛，一份沙拉，一碗米飯組成，摺合人民幣600元每份，在公司旁邊的大丸購物中心地下一層可以買到。

外匯市場非常宏觀，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和股價相比，貨幣價值並沒有可錨定的標的物，政壇人事變更、股市波動、國際貿易、央行政策、天災人禍、戰爭與和平，都可能讓匯率發生跳動。

此外，交易員的集體情緒也會影響外匯市場的短期走勢。

小齊的大腦每天要接受處理大量信息，以便理解幾百個交易品種的價格變化原因。他像溫習功課一樣，仔細閱讀各類國際和政經新聞，從中找到匯率變化的邏輯。他花大量時間跟同行、客戶交流。上班開始新的交易前，他首先需要了解倫敦、紐約交易員在過去10個小時里的想法。他常說：「交易是聊出來的。」

作為賣方交易員，小齊的壓力並不大。他聊起大學時代的爆倉來輕描淡寫，但對交易員的風險，他一直保持高度敬畏。「當時爆倉的經歷對現在的交易風格起了決定性作用。我覺得我在行業裡面算謹慎的，甚至覺得膽子比較小。天天想的不是掙多少錢，而是想著怎麼活下來。盡量保持平常心。」

英國脫歐那天小齊早上5點就進了公司，直到下午英國脫歐完全被確定，小齊在12個小時里沒有上廁所，沒有吃飯。「雖然那天是我全年裡收益最好的一天，但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只是慶幸自己在這種混沌市場中活了下來。」

「不到做完最後一筆交易，你沒法評判一個交易員的價值。」小齊說。他提到外匯交易史上著名的瑞士法郎「黑天鵝事件」。2015年1月16日，瑞士法郎突然解除與歐元的匯率下限綁定，瑞士法郎兌歐元、美元匯率飆升39%。這場風波導致多家交易商倒閉，爆倉者不計其數，一位即將退休的交易員賠掉了一生的成就。

所以外匯圈中有一句話：成功不能來得太早，失敗不能來得太晚。能夠在入行之前早早地交學費，小齊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成為職業交易員後，小齊對外匯交易的狂熱一點沒有消退。下班後，他會用經公司批准的個人賬戶繼續做交易，他掏出手機（屬於他自己那一隻）給我看了看他的倉位。

「要盯30多個數字，累死了。」他笑著說。

小齊想永遠留在市場中，這就意味著他需要時刻保持一個交易員狀態：情緒穩定、邏輯清晰、生活自律、控制慾望，觀察場內水位高低、流向變化，對任何可能的情況做出預先反應。

在某些時候，他需要一些外界的刺激，比如看研究報告，跟同行聊天。「沒有人會真的按照研報去做交易，」小齊說，「給我一個持倉的理由罷了。」

小齊對自己的交易能力很自信，他說自己買房子時不僅做了全價貸款，甚至連中介公司的傭金都是貸來的。不過他至今還沒有賺到過600元一份的「極味便當」，他期待著這一天。

他的房子就在水天宮站附近，我們正好順路。他麻利地買了單，披上棉外套，和我一起向大手町地鐵站走去。

他手上沒有公文包，每天兩手空空地上下班。和車廂內日本同齡人相比，這位中國90後顯得洒脫。

水天宮站到了，小齊戴上手套，向我道別。走出車廂時，兩個身穿職業套裝的日本女孩偷偷地在打量他。

題圖：Osamu Kane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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