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便飯

出門在外的人最想家裡的飯。

我跟姥姥在一起住了十五年,是吃她做的飯菜長大的。

姥姥是家裡的老大,大鍋菜做慣了,一下手就是九個人的量。山東人吃飯本來就豪邁,我家因為有個大手筆的老太太,可能比平常山東人家更饞一些。

一般人盛飯的碗,在我家是裝下飯小菜與腐乳的。我們家喝湯的碗,有人家的小奶鍋那麼大。我上小學後第一次去朋友家做客,簡直像板兒進了大觀園,吃了什麼菜早忘卻了,卻記得她家的飯碗可以用一隻手捧住,餐桌正中有一隻小碟,裡頭細細地切了心裡美蘿蔔片,用筷子拈一片,有一元硬幣大小,幾近透明。我沒告訴他們,這種袖珍的小蘿蔔姥姥通常是兩口一個的。

三年級時,同學來我家留宿,第二天早上看到面前擺了一盆大米稀飯,跟他的腦袋大小相當。他一開始很遲疑,以為是全家人的飯量,抬頭一看,發現每人面前都有這樣一盆,而且都若無其事似的喝了起來。他之後在班裡到處說我是飯桶。

姥姥舀稀飯,從來都是與碗沿平齊。米湯高出碗邊一毫米,搖搖欲墜,我指著這種高危建築問媽媽,媽媽說,這是水的張力。我在三四歲的時候就懂得水的張力了。

吃姥姥做的飯,就像在玩一局高速的貪吃蛇,或是俄羅斯方塊。第一天,我們一人吃了一枚雞蛋,她第二天就會多煮一個。每個人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後,看到一個孤零零的雞蛋在碟子里打轉,不由得面面相覷。如果有哪個猛士礙於顏面,吃了那枚雞蛋,姥姥就會在次日多做兩個。由此類推,十五年後,我們每天早上要吃五千五百個雞蛋。這種事情之所以還沒有發生,是因為我和爸媽在她端出十個雞蛋時提出了溫和的抗議。

姥姥不吃牛肉,卻很會燉牛肉。她下生抽老抽都不手軟,一邊著色,一邊提味,八角,五香面和花椒在滾水裡翻騰,在文火中將牛肉煨得鮮咸。開鍋時,爆裂似的香氣將我們的蝸居佔領了,就像美酒出窖時的酒氣令人微醺那樣,我們在侵略如火的肉味中都有些飄飄然了。牛肉是燙的,米飯也是燙的,牛肉卧在米飯上,肉汁流溢,將米粒泡得油光鋥亮。牛肉卧在新出鍋的白面饃饃上,下嘴時一股湯水沖入喉嚨。

小學時,我家挨著學校的後牆。如果我是一隻猴子的話,每天順著牆面上的藤蔓爬兩層樓,就能直接從操場進入陽台。那段時間,我三餐都在家裡吃,每天的伙食都大同小異。早上喝一海碗麵條。姥姥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麵條在碗里思考了一個小時宇宙化生,天人合一的道理,將湯吸了個乾淨,用我家鄉話說,就是「糗」了。因此,這不是一碗湯麵,而是一大塊麵餅,幾乎可以用手捧著吃。面上粘著細碎的雞蛋和茄子丁,並不難以下咽。中午,我從學校跑回家,用早上吃面的大碗吃蓋飯。姥姥將五花肉和各類蔬菜炒在一起,混在米飯里。她從不和我一起吃飯,只坐在我身邊,手臂放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特意戴上眼鏡,好聚精會神地盯著我。我每吃一口飯,她的下頜都微微顫抖一下,好像在替我暗暗使勁。在這種時刻,我總會為自己吃飯的溫吞感到抱歉。我知道她想一手攬過飯碗,一手將我提起來,放在她的膝蓋上,捏住我的耳根,迫使我長大嘴巴,然後將桌面上一切食物倒灌下去。

她愛跟我比個子。站在一起時,她的一條腿微微地彎曲,整個人幾乎半蹲下來,使我顯得無比高大。

小學時體檢,其他小姑娘的評估上都寫著「勻稱」,「苗條」之類,唯有我的單子上頭龍飛鳳舞地畫著兩個草書:「粗壯。」姥姥覺得這是一枚頒給她的獎章。

搬到波士頓後,我就很少能吃上姥姥做的飯了。

與姥姥相比,媽媽是個創意型選手,把下廚當成消遣。如果你告訴她,吃飯是為了填飽肚子,她在做飯時多少會有點悶悶不樂,覺得自己犧牲了寶貴的學術生命,只是為了裝滿我和我爸兩個酒囊飯袋。如果你由著她來,她會覺得做一天飯和寫一天文章能給她帶來相似的成就感。她會為了包餃子在凌晨爬起來,去後院里割一茬帶著露水的韭菜。關於她的種韭菜,還有一樁軼聞。她老人家從中國超市裡買了一捆韭菜,趁著春耕,高高興興地洗凈,插在地里,準備迎接長達全年的豐收。次日清晨,天還是灰色的,我就感到身邊窸窸窣窣響動。我睜開眼,看到媽媽在床邊正襟危坐,雙眼像貓一樣精光四射,沒有一點睡意。

我問她做什麼,她說要到地里去,把韭菜拔出來。我迷迷糊糊地應道:「這麼快就能收割了嗎?」

我媽大怒:「收個屁!我忘記了,超市的韭菜是沒有根的。這就像把炒花生米埋進地里,然後等著收割一畦花生。」

媽媽的饞,與梁實秋筆下那個雪夜尋梨的滿族老頭有點像,是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不屑追求。姥姥覺得人吃飯和豬拱食沒有什麼區別,能長膘就行。做熟即可,口感只是副產品。如果有一種營養均衡的精製飼料,她大概並不介意買一麻袋來,倒在家裡的食槽里,省時省力。姥姥永遠跟媽媽吃不到一塊去。事實上,姥姥跟誰都吃不到一塊去。

姥爺是世家子,跟一個寡母過日子,像曹雪芹那樣,目睹過家道中落前最後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轉瞬即逝的富貴在他性子里烙下一種驕矜和倜儻,使他愛吃,愛玩,愛遊逛。我和爹媽在北京住了十年,沒有吃過羊肉餡的餃子。姥爺剛來兩天,就摸清了牛街上的每一家店鋪,提回了羊臉和拳頭大小的牛羊肉餃子。

姥爺吃黃瓜,一定要削皮,細切,加蒜泥,醋和香油。姥姥吃黃瓜,在水下沖一衝,拿在手裡啃。

他和姥姥爭執了半個世紀,十分之九的矛盾都起源於菜的鹹淡,常常爆發成摔鍋砸碗的戰爭。

媽媽做飯的風格和姥爺同出一脈。姥爺做飯的風格和《樹上的男爵》中的姐姐巴斯蒂塔同出一脈。卡爾維諾寫道,巴斯蒂塔既不缺乏勤勞,也不缺乏想像力,她用老鼠的肝和蚱蜢的後腿兒做夾餡烤麵包片,烤一整隻豪豬,將菜花做成的羊肉擺在一圈羊毛領子上,從豬嘴裡探出一隻鮮紅的龍蝦,龍蝦鉗子里抓著豬的舌頭。我還沒有吃過鼠肝和蚱蜢的後腿,但二十年間,也當過不少次媽媽廚藝改革的小白鼠。

《武林外傳》中有一集掌柜的勒令大嘴更新菜譜,於是就有了「紅燒胖大海」,「酥炸小黃瓜」和「冰糖大腸」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靈感之作。

媽媽聽說過一種奶湯蘿蔔,很感興趣,於是用純牛奶做湯底,熬白蘿蔔絲。從湯的分量上來看,她對自己的手藝非常自信。白蘿蔔的辛辣與熱牛奶的腥臊完美結合,令全家人在整整三天內不斷放屁。

順便一提,我爸爸是一個愛喝牛奶的乳糖不耐者,這是一件傷感的事。媽媽的奶湯蘿蔔幾乎治癒了他對牛奶的執著。

許多女人是在有了孩子後才學會做飯的,因為在孩子出生前,她們自己還是孩子。

媽媽做過用印度飛餅做過香蕉酥,自製過義大利香腸披薩,用紅酒燉豬排,從和面開始烘焙月牙餅,煮鮮肉小餛飩,將蒜末炸香,灑在頂著羊皮的羊肉湯里。跟她在一起,我永遠不知道下一頓吃什麼,並永遠期待著。她將羽衣甘藍擺在烤盤裡,淋上一層海鹽,橄欖油和磨碎的黑胡椒,五分鐘後從烤箱里拿出來,酥脆的菜葉在唇齒間炸開。她偶爾失手,做出奶湯蘿蔔似的東西。在這種時刻,我會將最後一點飯渣吃凈,然後像《Phantom Thread》中食用了毒蘑菇的男主角一樣對她說:「在我昏過去之前,吻我。」

她的手藝愈來愈精進了。自從媽媽再次燃起對烹飪的熱情後,爸爸的減肥進程戛然而止。我上周給他打電話時,他忿忿地道:「我才不願吃好吃的東西。」

他當然願意吃好吃的東西,只是希望它們從菜市場自己走回家,沖個熱水澡,將皮脫掉,然後跳進鍋里。

爸爸是媽媽和姥姥兩個極端中間一個懵懂的自由人。他可以兩個星期,每天三頓地吃白菜豆腐,同時對改善伙食的小灶來者不拒。童年的際遇決定一個人成年後的口味,爸爸幼年時食物的匱乏令他成為一個寬容而長情的食客。除了地瓜,他什麼都吃。他小時候吃了過多的地瓜,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緩過來。他喜歡吃一切香甜的,油汪汪的東西,會趁別人不注意,將炒菜的菜汁倒進米飯里。他喜歡吃炸醬麵,於是我在高中的最後兩年間每周吃三次瀝過冷水的麵條,上面澆一坨在山東大醬中顯得面黃肌瘦的肉末。他烹飪時和姥姥一樣,飽含對家人的柔情,卻缺乏創意。我上高中時每天中午吃一張裹在錫箔紙里的蔥油餅,晚飯吃大醬和麵條,始終活在一種若有若無的飢餓中。

爸爸的最愛是西北菜。他嘮嘮叨叨了五六年,說自己愛吃蘭州拉麵,羊肉泡饃,想念鐘樓奶糕,那是西安鐘樓附近的一種冰糕,是他學生時代的甜美的幽靈。他覺得這種冰糕奶味十足,絲毫不介意乳糖不耐會令他拉得虛脫。

爸爸講過一家叫春發生葫蘆頭的店。在說到這家店的肥腸時,他露出一種夢幻似的微笑。他對媽媽說:「你連飄著糞花的肥腸面都沒吃過,怎麼能自稱是一個老饕呢?」媽媽想像了一下那個情景,噁心得臉色鐵青,將筷子放下了。

媽媽買了榨汁機後,爸爸迷上了奶昔。媽媽給我發來爸爸的近照,每一張手裡都捧著一杯色澤鮮艷的自釀飲料。媽媽會在照片下註明配方:椰奶,菠蘿酸奶,菠蘿,芒果,藍莓,香蕉。有時爸爸的表情有些恍惚,手裡端著一杯雞屎似的綠汁,那就是不好喝,媽媽同樣會註明配方。

媽媽說:「你爹每天用纖纖玉手握著杯smoothie,小口啜飲,好萌啊。」

結婚二十年後,媽媽終於從爸爸對飲食新生的執著中發現了他的可愛處。

媽媽在微信上從來惜字如金。某天,她給我發來一整句話。

媽媽說:「獸,好想念你啊,你是多麼稱職的吃友啊。」

半晌,她又道:「吃,是必須有友的。」

我哪裡是什麼稱職的吃友,我充其量是個好脾氣的吃貨,對她的新發明永遠不吝真誠的褒獎與讚美。

上個學期,我的室友做了一次蓋飯,端給我吃。她用兩隻手捧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瞪著我,令我全身發毛,瞬間將我拉回被姥姥注視著吃飯的童年回憶里。對一個廚子來說,食客的狼吞虎咽就是最懇切的評價了。

我曾和媽媽聊到家庭。媽媽說,找一個吃同道合的人吧。你們一起走過很多地方,因為同一種美食而雙眼發亮。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我想愛吃是一種最深情的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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