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承久之役,贏得倉皇北顧
後鳥羽上皇並非豬突魯莽的無謀之輩,他知曉朝廷與幕府之間「遲早必有一戰」,很久前便著手籌劃,多方布局。
白河法皇首開院政的時候,在院廳御所北側的部屋設立北面武士,負責拱衛上皇,是院廳直屬的武裝力量。公元1200年,後鳥羽上皇招降納叛,拉攏了一批新銳武士,駐紮於院廳御所西面,故而得名西面武士。
頭一個叫後鳥羽千金買骨招攬過來的是和田秀宗之子秀康。和田秀宗是鎌倉幕府侍所別當和田義盛的侄子,和田義盛叫北條義時陷害,全族老小血戰到底,丟掉了性命。秀康一人逃亡京都,得到上皇的庇護。後鳥羽找了藤原北家的一個分支讓他入繼,此後便改姓叫做藤原秀康。
後鳥羽寵愛這新得的親信武士,授官跟雙十一大酬賓一樣,左兵衛、左衛門尉、檢非違使、能登守,還讓秀康主管西面武士,成了院廳武力的總舵主。
藤原秀康也感恩戴德,一心要報主隆恩,四下里一掃聽,讓他打聽到幕府御家人首領三浦義村的弟弟三浦胤義這會正在京都浪蕩,似乎有背反鎌倉的意思。
藤原秀康出身的和田氏跟三浦氏源出同流,便借著同族的情誼置備了酒宴招待三浦胤義。酒酣人醉,藤原秀康向三浦胤義問起滯留京都不歸的緣由。三浦胤義言辭慘痛回答說他妻子是已故右大將一品坊昌寬的女兒,原先是源賴家的侍妾,還生有一個男嬰。源賴家叫北條氏暗殺,男嬰也被北條的手下活活掐死。昌寬的女兒改嫁三浦胤義以後,思念亡子,心思沉痛,終日在三浦胤義的耳邊嘀咕北條為人兇狠,連嬰兒都不肯放過,就跟禽獸一樣。三浦胤義幫著北條做事,簡直禽獸不如。久而久之,三浦瞅著幕府執權北條義時也是面目可憎,就趁著京都參勤的時機在此勾連,不願意返還鎌倉。
藤原秀康稍稍透漏給三浦胤義朝廷討伐幕府的意圖,三浦胤義慨然答曰:「天子誅逆臣,海內臣民,無有不從命者。」然後又說自己的兄長三浦義村膽氣過人,只要朝廷捨得以天下總追捕使相授,必然奮勇追隨。
藤原秀康帶著三浦胤義前去參見後鳥羽上皇,後鳥羽問起天下大勢,兩位武士都是鎌倉叛臣,心懷畏懼,總想著攛掇朝廷與幕府全面對立才好,於是各種迷魂湯兒可勁地上,灌得後鳥羽五迷三道,直覺得自己彷彿是不世出的聖王垂跡,國家富強,民族復興就在眼面前唾手可得。
公元1221年,順德天皇承久三年,朝廷與幕府之間劍拔弩張,局勢日見升級。新院土御門上皇苦勸父親後鳥羽趕緊收手,後鳥羽嫌他不通事理,將他擱在一邊不加理睬,只跟順德天皇討論得火熱。四月,後鳥羽上皇命令順德天皇將皇位傳給其子懷成皇子,升為上皇之後與自己一起同心協力,共討國賊。新帝即位,朝堂之上親近幕府的公卿朝臣盡數清掃乾淨,充斥朝野的只剩下明哲保身,阿諛媚上的無識之人。
五月十四日,後鳥羽上皇傳旨演練流鏑馬,召集各地勤王部隊,應召而來的武士大約有一千七百餘騎,統統歸在藤原秀康麾下。當時鎌倉幕府有兩位京都守護派駐在此,後鳥羽著人徵召,大江親廣被逼無奈立下誓書,效忠朝廷。伊賀光季據守不從,叫藤原秀康遣兵擊殺。
此後,上皇正式頒發院宣,褫奪北條義時的官位,指為朝敵。後鳥羽問三浦胤義關東一帶有多少武士會站在北條一邊,三浦拍胸脯保證說不過千人耳。旁邊有人就指正:「治承以來,受幕府私恩者眾多。彼欲捐軀效死,何止萬人。」上皇聽了心中不快,只當沒聽見。
藤原秀康建言說自己的家僕押松善於奔走,可讓他帶著院宣前往關東,遊說各地幕府武士。三浦胤義也說要修書一封給兄長三浦義村,勸他棄暗投明,陣前反正。後鳥羽上皇一一認可。
三浦義村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收到弟弟送來的書信和上皇令旨,連夜便送到了執權北條義時的府上,以示自己絕無貳心。北條義時派出緹騎大索鎌倉,那個很能跑路的押松也叫生擒活捉。
如此一來,朝廷與幕府之間算是徹底扯破臉,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後鳥羽上皇討幕的令旨四處流傳,聞聽到的幕府武士無不心驚膽戰,不知所措。畢竟古往今來,天子萬世一系,有如日月神明,堂堂皇皇自帶無敵外掛把把吃雞。武士粗鄙下流,有如奴僕豚犬,只合寒冬臘月作為渣人口清理出京師。
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人心驚惶,有保皇的,有維新的,有革命的,自然最多的還是苟且的。「尼御台」北條政子召集鎌倉御家人,流著眼淚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講演。
「故右大將草創鎌倉,傳至於今。諸君遭遇際會,世保富貴,恩深江海,豈無報效之志。今讒臣構難,熒惑天聽。諸君欲砥礪名節,宜速斬秀康、胤義等,以全三將軍之遺業。如有欲應院宣者,決去就於今日矣。」
北條政子的意思是說,你們這些鎌倉的思聰、化騰們都仔細想想是誰給了你們這享受不盡的逼人富貴,先人一等的諸般特權。沒有源氏將軍、北條執權做帶頭大哥,你們就是關東八國大山裡的泥腿莊稼漢,一輩子死在黃沙黑土裡面只配做肥料。如今聖上受人蠱魅,拿幕府開刀,你們都想好了跟著哪邊會有酒肉吃,跟著哪邊就算贏了也變作走狗做湯做煲。
這些話再說明白些,就是鎌倉幕府和京都朝廷兩者哪一邊才會真正站在武士階級的立場說話,為武士階級的利益著想。承久年間京都與鎌倉對立的實質是兩個階級的對立,涉身期間的每個人其實都在做著自己的選擇,是站在腐朽沒落的公卿貴族立場上維護萬世一系的晚照榮光,還是站在朝氣蓬勃的關東武士立場上爭奪份屬我輩的千秋功業。
北條政子言罷,眾多幕府武士好似醍醐灌頂,「頭拱地嗷嗷叫」紛紛誓言效忠。
話是這麼說,京都的朝廷終究佔了一個「大義名分」,鎌倉北條相形之下,不過是臣子的臣子,兩者要較量筋骨,尋常人眼裡看來正所謂以萬乘蒞匹夫,好一似蒼鷹搏玉兔。昔者關東新皇平將門,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何等的格局,何等的氣魄,結果不旋踵便土崩瓦解,獄門懸首,白白讓天下人看了一場笑話。如此舊事前例,幕府高層不得不暗自警醒,唯恐落入舊彀。
當天的軍議,老成的幕府宿將三浦義村、安達景盛一致提議擁兵相模國的箱根、足柄一帶,憑藉地利靜待王師,而後再圖謀戰而勝之。熟知京都事務的大江廣元拍桌子大喝:「諸將心思不一,守險何益。師老無功,取禍之道。而今之計,莫若提兵十萬,直迫京師,以雷霆一擊全不世功勛。」
大江廣元曉得京都方面的毛病是大話說得漂亮,做起事來卻束手束腳,規矩大得很。討幕的院宣都滿天下散布,王師的集結只怕還落在紙面上,幕府只需趁著京都尚自空虛的當口以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三路合擊,必能一舉擊破朝廷的防禦,全取勝果。
北條政子與北條義時聽了以後很是贊同,於是以北條義時的嫡子北條泰時為總大將,徵召關東各地御家人,整隊討伐京都。
五月二十二日,北條泰時帶領十八騎郎黨自鎌倉出發,走東海道方向,一路旌旗招展,各地武士麋集,才幾天時間隊伍便匯聚到十餘萬人。泰時的弟弟北條朝時走北陸道,將兵四萬餘騎,甲斐源氏的武田信光走東山道,將兵五萬餘騎,幕府軍總兵力在十九萬以上。
大軍發動,北條義時釋放之前羈押的朝廷使者押松,令他帶話給後鳥羽上皇:「上好戰,故命十九萬騎三道並發,上宜觀之。如未能饜足,義時當續發二十萬騎。」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燃燒軍團浩浩蕩蕩到達洛丹倫...錯了,是幕府大軍大舉來襲的消息傳到京都,人心震駭。依照京都人的想法,王命所至,反賊唯有放低刀槍,俯首跪拜這一條路可走。而今東國的武夫非但沒有閉上眼睛岔開大腿,反倒翻身上位逆襲朝廷,這人世間的世道啊,真的是不一樣了啊。後鳥羽上皇狼狽不堪地反覆計點手中籌碼,統共只有一萬七千人,不及幕軍的十分之一。廷議之後後鳥羽命令藤原秀康、三浦胤義將王師分作九隊,屯兵美濃、尾張,想要分路阻擊。
六月五日,武田信光的東山道幕軍到達美濃大井戶渡口,輕鬆掃平當面的兩千王師。第二天北條泰時的東海道幕軍到達尾張,擊潰迎戰的山田重忠部隊。
此時三浦胤義和藤原秀康將兵一萬守在大豆渡,聽說兩路兵敗,口口聲聲堅持「武統」的鍵盤俠藤原秀康心生膽怯,說:「尾張川失利,宜退守宇治,不可違敕。」帶著人馬掉頭逃跑,三浦胤義有心無力,也只能跟著撤退,九路王師悉數崩潰。
六月十三日,北條時房的側翼幕軍進攻勢多,王師主將山田重忠率領新召集的寺社僧兵拚死抵抗,勉強維持住了防線。同日北條泰時的主力幕軍到達宇治,也被暴漲的宇治川阻在了對岸。
面對波濤洶湧,濁浪翻天的天塹,志氣高昂的幕軍不覺也稍稍感覺氣沮。北條泰時派遣自己的郎黨芝田兼義前去試探河水的深淺,芝田回報:「牧島可渡。」鎌倉名門的後代佐佐木信綱大聲疾呼,聲稱當年討伐源義仲時他的叔父佐佐木高綱與梶原景季便是在這宇治川強行爭渡,才有東國武將天下無雙的美名,而今正是吾輩效仿前人,再添佳績的大好時機啊,說完連人帶馬噗通一聲跳下水去。其他武士紛紛追隨其後,吶喊雀躍,洑水前行。
對岸據守的官兵看到這種不要性命的瘋狂舉動,目瞪口呆,連忙開弓放箭。惡浪滔天,落矢如雨,幕府將士或中箭或溺斃,浮屍無數,死者塞流。
北條泰時眼見戰況有損,叫來嫡子北條時氏說:「我軍將不利,是大將授命之秋也。汝可速濟。」北條時氏身先士卒,奮勇渡河,幕府諸將士氣大振,仗著人多勢眾,搶過宇治川,擊破對岸頑抗的朝廷王師。
官軍大潰,三浦胤義和山田重忠敗回京都,試圖面奏上皇,沒料想後鳥羽上皇關閉宮門禁止將士入內躲避。三浦胤義大聲叫門,宮衛回說:「任汝所之。」愛上哪去哪吧,上皇這裡不收留了。山田重忠大失所望,拍著宮門嘆息:「噫,為懦主所誤!」就此逃散。
幕府大軍攻入京都,有如山崩海裂,有如洪水滔天,有如長城倒塌,有如異鬼侵襲。後鳥羽上皇九州聚鐵鑄一字 ,心中那是既驚且悔,恨不得時間倒回,宇宙重置。萬般無奈之下,上皇頒下院宣恢復北條氏的官位,派使者到北條泰時那裡認罪求饒,然後在朝臣裡面找了六個替罪羊送交幕府處置。
北條泰時與弟弟北條時房佔據六波羅,勘定朝臣罪名,朝廷六大臣裡面有五個倒霉蛋斬首於市,其他依附上皇的大小臣工全都流放荒遠絕境,朝堂上面幾乎為之一空。文臣武將抄沒的食邑領地約三千餘處,盡數分賜幕府功臣。
七月,比照保元之亂崇德上皇流放贊岐的前例,流後鳥羽上皇於隱岐,土御門上皇於土佐,順德上皇於佐渡,列位皇子皆被流放各地。這裡土御門上皇並未參與討幕,原本不是處分對象,但他再三堅持要跟父親和弟弟一起身受流配之刑,幕府沒有辦法,只好遂他心愿。在北條氏的關照下,當地守護頗為禮遇土御門,還為他在流放處修造了宮殿,算是格外厚待。
至於那位即位才兩個多月的懷成皇子自然遭到廢黜,另立後鳥羽上皇的兄長守貞親王之子茂仁為第86代後堀河天皇。懷成皇子因為沒有完成繼位大典,歷代都不被承認為正式的天皇,而被稱作九條廢帝、半帝或者後廢帝(以區分被稱作淡路廢帝的淳仁天皇),明治時期才被加上仲恭天皇的謚號。
戰後,鎌倉幕府沒收了歸屬皇室的眾多莊園領地,設立六波羅探提取代原先的京都守護職位,眾多幕府御家人因戰功獲賜西國領地,從而移居諸國,幕府對畿內、西國各地的控制得以強化。
承久之役被後人稱為「前所未有的下剋上」,其破除皇室貴族萬世一系的金身光環,自此皇家在日本政治舞台上的作用一落千丈,日漸淪為土偶木儡。直到鎌倉幕府衰亡之際才再一次迴光返照,大放光芒。
(第二十七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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