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帆亭」

落帆亭是一座亭。

這句話從一開始就不準確。

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它,更沒有人敢說自己看見過它。它藏在密林中,伏在河岸邊,以一種忽明忽暗的形式存在著。

「我看見它了。」

那裡什麼都沒有。

「那裡什麼都沒有啊。」

一座亭便杵在夜裡。

從有第一個聲稱自己踏入過落帆亭的人開始,「biu」的一聲,它間斷著出現並繁衍了幾千年。這種形式,後來的人們稱之為「始建年代無考」。

但那青瓦白磚是確切存在的。人的出生血流滿地,建築的誕生也並不華美。人們放下手裡的刨、鋸、鑿、築、鏟、鋤、鉛錘、墨斗還有沾了血的半個石灰饅頭,落帆亭便開始繁衍了。打造它的人從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見過它,他們要擔心的事情還很多,看不見此亭並不影響生活。

而官家就不同了。

京杭大運河從亭邊緩緩爬過,伏在河頂上的船和星星南來北往,很容易抓到落帆亭的蹤跡。他們游著盪著進入了嘉興的河界,但忽閃忽現的亭台吸引著他們的目光,他們並不知道前方有一道閘。

那閘門過船不過帆,渡人不渡鬼。深更半夜總有粗暴的聲音從閘門一帶射向來往的船隻:

「Lower Your Fucking Sails.」

船夫降下了檣帆,交了漕運銀兩,方得出入嘉興。

宋代官家需要落帆亭,於是大修。宋神宗熙寧年間第一代落帆亭見於記載。

蘿蔔絲餅在河邊被丟棄,一隻花貓盯著水底的魚,兩個老人在亭子里消失,一列商船由北向南。

落帆亭開始了不為人知的一段歷史。

高宗趙構怕是親眼目睹了金人強烈的繁殖慾望,南渡之後便對此事失去了興趣,無奈的情緒容易使人無後,太宗一脈無後。

落帆亭邊的杉青閘向歷史呈上了一位嬰兒。太祖後人孝宗趙昚被領入宮中,後脫穎而出登基繼位。落帆亭邊的小小一汪清水,花開半縷,漣漪一點,拯救了整個南宋。

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重修成了後來落帆亭的主要功課,它在人們能看見它的時候被重修,看不見的時候消融。明熹宗天啟年間大修,清德宗光緒年間大修。

這二位修完以後的事,誰修誰知道。

因此現在沒有人敢修,誰敢去修呢?身邊沒有別的東西好修了嗎?

所以落帆亭又開始忽明忽暗,漸近漸遠。

這亭子就像大盤一樣,官家管它又不管它,人們便自發起來管它。

一些詩人和一些像詩的人開始在亭子周圍做一些和詩有關的事情。

「柳枝沙岸夕陽邊,依歸帆檣卷暮煙。」

這是李肇亨說的。

「濃綠暗宮柳,肥紅綻野梅。」

這是有人說的。

「日暮落帆亭下立,吳王城郭趙家河。」

這是郁達夫說的,他說得有些膽大了。

但是亭子還是不見蹤影,它是一種虛空,是一種氣氛,是一件想得明白卻又看不清楚的事。它由一個點散開去,晃動瓦解,又聚攏凝固,輻射出了一片亭台樓閣。向北淌出了一條街,向南晃出了一座橋,向西散開了一條路,向東本就是大運河。河裡的魚看著它,貨船從它們頭上碾過。

一整片都是落帆亭,一整片都叫落帆亭,人們左顧右盼,良辰美景凈收眼底,唯獨缺個落帆亭。因為亭子在土地上生了根,發了芽,卻從不結果,它每過一個好時光,就消失不見,繁衍著生息著迭代著,不留下任何痕迹,又生出一片片記憶。

亭子里雕刻著的文字證明了它的存在。有人到此一游,有人同性交友,有人永遠相愛,有人發票代開;有人來亭子里上京趕考,有人來亭子里遊歷江南,有人來亭子里逗小孩,有人來亭子里想不開。

他們隨著船帆的起落在時間裡淡出,他們留下的話在嘉興城北一帶四處流竄,演化出了嘉興的血肉與經脈。

我曾親眼瞥見一個憂傷的人踏進那密園之中,一步兩步,走得很清晰,亭子在他面前不斷退後。我不敢尾隨他,生怕和他一同踏進那虛空之中。我站得比較遠,看得比較久,我看著他從亭子里拿起一塊石頭,丟進大運河中,又拿起一塊石頭,丟進大運河中。

「撲通」「撲通」

青灰色的磚頭和竹竿以一種熵增大的趨勢排列在亭子周圍,地上除了斷開的瓦片和踩碎的燈籠,還有被丟棄的衣物和塑料罐頭,另外還有一些鳥和蟲,蟲子爬滿一座碎裂的石碑,碑上刻著的不是人名,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精衛還在填海,落帆亭仍在退後,慢慢慢慢消失不見,它只是去了它常去的時空,而生活在河對岸的人早已習慣這一切,他們叫著,罵著,安靜著;哭著,笑著,沉睡著。

落帆亭不是一座亭,它有可能是一張網,那些從網眼裡滲透開去的部分演化出了嘉興的過去,被網住的部分留下來黏合糅雜,互相妥協著喚出了嘉興的未來。

我生在亭子周圍,呼吸著它的氣味。

推薦閱讀:

你知道蔣介石與青幫錯綜複雜的秘密關係嗎?
歷史上有沒有假太監?
你知道羅榮桓在抗戰中的貢獻嗎?
孫尚香是誰啊?
馮鞏還會再上春節晚會嗎?

TAG:嘉興 | 雜文 | 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