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許四娘

四姐沒有姓。她一出生就被賣進了王員外家。那時候四姐姓王。十八歲後,四姐離開了王府,嫁給了宋挑子,改姓了宋。三年後,宋挑子害了痰火病,藥石無醫,死了。四姐沒生兒子,被婆家人攆上了大街。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四姐把姓兒也還給了宋家,只帶著一副挑子,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婉兒,在豫章城裡討生活。

四姐是個女人,女人家沒有去干挑夫的。她不信,去了碼頭,熙熙攘攘的都是身穿短卦的男人,他們一個個人高馬大,手腕有碗粗。他們挑著貨物行李,扁擔壓得像一座拱橋。四娘挑了三天的貨,兩邊肩膀磨出了大片的血泡,連著上衣,每晚脫衣服時都是鑽心的疼。

有人就建議四娘,別去挑貨,有個挑子,也不一定只能幹挑夫。四娘覺得話在理。她買了兩隻木桶,在廚房裡做了小吃放進去。一邊放著福羹,是豫章的傳統小吃,裡面有切成丁的雞胗、豬血、荸薺、香菇、豆腐,然後用薯粉一挑,當粥賣。另一邊裝著辣椒餅,切成馬蹄形,烘得軟綿綿,面上看得見干辣椒籽。

四娘於是每天擔著兩隻木桶出門,選在人頭攢動的萬壽宮前擺攤。十八歲時,四娘是面若桃花,風姿卓越。十年過去了,風韻猶存。四娘的生意不差,一個人拖著女兒也過得下去。許多男人為了討四娘的喜歡,每天都來買她的福羹和辣椒餅。但有些人不知好歹,喝了福羹,吃了辣椒餅,還想再吃四娘的豆腐。四娘態度很堅決,她的扁擔下面藏著一副剪子。生意清單的時候,就用剪子剪窗花。如果有男人逾矩,她就掏出剪子,抵著雪白的頸子。男人沒吃飽也嚇飽了。

轉眼又一個十年過去,婉兒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和四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婉兒第一次來了月信,四娘和她掏了心窩子,說想把她嫁出去,過好日子。婉兒卻捨不得四娘,家裡來了媒人都讓她趕走了。

這一天,豫章城裡來了一個花子,他衣衫襤褸,滿面風塵。這些普天下的花子都一樣。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四肢,腦袋下面就是一個身子。他靠著大腿根走路,嘴裡叼著一隻酒盞向過路人討錢,錢夠了,就去酒肆打酒。

一開始豫章人覺得很新鮮,給他錢的人很多。後來大家慢慢也就看厭了,不就是缺胳膊少腿嘛,順化門外的紅土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叫花子從每天三頓酒,變成每天一頓酒,等到一天一頓酒也供不上的時候,他就離開豫章再去另一個地方。

這天,叫花子到萬壽宮前來討飯。他走在街上的樣子很滑稽,遠看身高是個五歲小孩,近看是一個鬍子拉碴中年人。萬壽宮前摩肩接踵,人們看不見他,只是有時候覺得踢倒了一團爛布。

四娘在看見叫花子被踢得東倒西歪,放下攤子上去扶他。叫花子看了她一眼,跟見了鬼似的,他兩條腿邁不開,自己絆了自己,摔在地上,左滾右滾,就是站不起來。

四娘把他扶起來,撩起他的頭髮,他的頭髮黏成幾綹,硬得像石棱。

四娘「啊」地叫出一聲,她嚇了一跳,險些把花子摔在地上。

「是你,是你。」四娘喊。

「不是我,不是我。」叫花子說。

叫花子姓許,單名一個宣字。他和四娘本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一個為王員外洗腳,一個為王員外趕車。早就私定了終身。

有一天,許宣路過內宅時,一個妾侍把四娘捆在樟樹上抽打,像許宣抽馬兒一樣。許宣趕忙上去用身子擋了鞭子,妾侍更怒了,叫來幾個家丁把許宣揍了一頓。原來是前一天晚上,王員外本來要臨幸於她,結果這天她來月信。王員外索性睡了四娘。妾侍把許宣的行徑告到員外那,王員外為了討她的歡心,讓家丁把許宣又打了個半死,然後扔進馬棚,關一個月。

許宣在馬棚里聽說四娘見喜了,懷了王員外的孩子。他咬牙切齒,整天用干稻草編成的鞭子狠抽馬屁股,抽得馬兒拉起車來一瘸一拐。許宣心想「我就是要摔死你個王員外。」

一個月還沒到,許宣就被放了出來。王員外給他好吃好喝,還笑臉相迎。原來那一年胡人進犯,邊境告急。朝廷從每家每戶抽了男丁去當兵。王員外打斷了自己兒子的一條腿,想讓許宣領著軍帖上前線去。

許宣看著四娘挺著大肚子坐在王員外身邊,心裡萬念俱灰,當下答應了。三天後,許宣騎上一匹黃毛瘦馬前往關外。四娘一直送他到德勝門口。四娘告訴許宣,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黃員外的,是他許宣的。許宣不信。四娘說王員外和她行房是兩個月的事,而她懷胎已滿四月。許宣大喜過望,但是礙於有人隨行,不能表現太過。他低聲與四娘說:「等我衣錦還鄉,建功立業,我就把你和孩子借出來。」說完他就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但是許宣不知道,一個月後,他們的孩子就掉了,是一個妾侍在四娘的飲食里下了葯。

許宣披堅執銳上了前線,當了排頭兵。在嘉峪關丟了右腿,被叫去趕車。在山海關丟了左臂,被叫去吹火。在居庸關丟了右臂,已經是廢人一個。

百夫長看他可憐,命了兩個手下把他送回老家。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這兩個人在因為貪杯誤事,在林子里被幾個強人劫了道。強盜殺了兩個兵,看著奄奄一息的許宣說:「你已經成了這樣,要剩下那條腿有何用,不如我成全了你。」強人抽刀砍下了許宣最後一條的左腿。

強盜走後許宣沒有死。他連同兩個士兵屍體,被扔到了密林深處。他動彈不得,靠著吃士兵的屍體活了十天,最後被普陀寺的一個雲遊僧救了。

四娘終於認出了許宣,她抱著許宣的身子嗚嗚痛苦起來。

四娘把許宣接回了家。婉兒看見許宣,說自己看見了怪物。四娘給了婉兒一耳刮子,這是她第一次打婉兒。她把許宣抱上自己的床,對許宣百般愛撫,許宣卻不為所動。

白天四娘把許宣被在背上,挑著福羹和辣椒餅出賣。旁人以為是四娘有孩子了,要上去哄逗,結果一看個滿臉鬍髭的大漢,反被嚇一大跳。

有人對四娘喊:「四娘,來一碗福羹,兩隻餅子。」四娘就添了羹,包了餅子,遞給那人說:「四娘如今姓許,以後叫奴家許四娘罷。」聽到這話的人都不免嘖嘖。

四娘想為許宣生兒子,把許家的後代傳下去。但無論四娘百般挑逗,許宣依舊是冷若冰霜,下體如一灘爛泥。

許宣對四娘說:「你別管我,我早就是廢人了。」

這天四娘在家煮飯,卧室里傳來婉兒的尖叫。四娘來到卧室,看見婉兒舉著自己的剪子朝許宣捅去。四娘急忙攔在許宣身前,婉兒的力道收不住,四娘的袖子破了,白藕一般的胳膊被划出一道血呼啦的口子。

婉兒嚇了一跳,扔了剪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四娘問許宣有沒有受傷。許宣沉默無言。婉兒說許宣偷看自己更衣。四娘也不再說話,抱著婉兒哭起來。

這天四娘沒去萬壽宮出攤,她去了劉木匠的店裡,請他為自己造一張板凳。劉木匠問清楚了板凳的形狀規格,最後四娘低聲對劉木匠說出了最後的玄機,「凳面中間要有一個三指寬的圓孔,圓孔中間鍥一根圓頭木棒。」劉木匠知道四娘苦於寡居,心領神會。當下做工去了,並不多問。

不消幾日,四娘帶著劉木匠做的板凳回家。當天夜裡,四娘讓婉兒坐在板凳上,使木棒從前庭入,朝丹穴去,又讓她上下擺動,如魚出水。婉兒不敢不尊四娘的吩咐。起初她只覺得下身疼痛,慢慢疼痛漸消,會陰里流出淫水,一股說不上來的舒服從丹田傳來。四娘告訴婉兒,這是道家養生之術,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婉兒聽了四娘的話,每日操習。夜半時分,燭火俱滅,四下無聲,只聽見婉兒房裡嬌喘連連。許宣躺在四娘身邊,心裡波濤洶湧,汗出如漿。四娘伸手去探許宣下體,一根陽物堅硬如鐵,心裡有了計較。

這天婉兒又要操練,只覺得身下木棒有些許不同,和四娘說。四娘斥責她不專心修鍊。婉兒默然不語,只是擺動身體。原來四娘把板凳上的木棍撤了,讓許宣躺在板凳下,用陽物穿過洞口。屋裡漆黑,婉兒不明就裡,以為還是木棒。

這樣過去一月有餘,婉兒有了身孕。四娘大喜,操辦起許宣與婉兒的婚事。婉兒心裡雖然一百個不願意,但是迫於母命,生米又煮成熟飯,最後還是和許宣拜堂成親。那天四娘把被鋪換了織錦鴛鴦,家裡擺著紅豆與花生,到處都紅紅艷艷地掛著燈籠。

四娘在偏房坐著,仔細聽著卧室里的動靜。突然卧室里傳來一聲慘叫,四娘推開門,許宣躺在地上,沒了呼吸。他的胸口插著一柄剪子,只剩半身吉服,下身頂天立地,看上去像四娘定做的板凳。

四娘為許宣收了屍。第二天,婉兒就被兩個捕快帶走了。她是在第二年死的的。因為四娘求縣官給許宣留個後。婉兒在秋初生下了一個兒子,秋後就被問斬了。四娘為自己縫了孝服,披了麻巾,為許宣和婉兒守喪。她每天帶著孫子出門賣福羹和辣椒餅。她再也沒有笑過,也沒有哭過。不管發生什麼,她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除了孝服,她再也沒有穿過別的衣服。豫章城裡的人看見她,就好像看見婉兒刺死許宣的那一天。

來買福羹和辣椒餅的人越來越少了。四娘明白,因為自己老了,也沒有人願意看見她愁雲慘淡的樣子。四娘一來到萬壽宮,別的販子就紛紛把攤子挪開,生怕沾了四娘的晦氣。

四娘在豫章城裡又活了十五年,轉眼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孫子長大了,取名叫許唯。許唯生的濃眉大眼,猿臂蜂腰,像極了許宣。許唯在作坊里做學徒,學人燒瓷器。四娘不想讓許唯在外面幹活,但許唯偏愛走走闖闖,三天兩頭不回家。

許唯的師父是景德鎮來的,以前在官窯也是一把的好手,平時煙不離嘴,茶不離手。許唯說他以後也要跟他師父去景德鎮,再也不回這豫章城。每次許唯說到這,四娘都默不作聲。她捏著麵餅,眼睛不知道看著何處。幾十年下來,就算閉著眼睛她也能把每塊餅都捏成一般大。

許唯還沒出師,他的師父就被流矢射死了。那是他去景德鎮買陶泥回來的路上,這幾年,黃巢起義,戰火連天,各地都不太平。師父死了,許唯回了家,整天無所事事。四娘看了,不怨反喜,她讓許唯幫自己燉福羹。這幾年,因為戰事緊張,香菇,雞胗,木耳,這幾味菜都找不到了,福羹越燉越像白粥。許唯說:「奶奶,你也別讓我燉了,現在這個年頭,誰還有閑工夫來吃這個。」四娘說:「咱們這福羹是真君許遜流傳下來的,越是打仗大家就越搶著喝,可以得神仙保佑的。」

四娘的算盤打錯了。豫章城外戰火連天,黃巢的大軍把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糧食運不進來,城裡鬧起來饑荒。許唯聽說有兩家人把剛出世的孩子交換煮了吃掉。也有人趁天黑去瀛上撿些爛屍體,剔了肉把骨頭當柴燒。

四娘的家裡也燉不上福羹,烤不了辣椒餅了。許唯一開始去城牆頭采莧菜吃,後來莧菜吃完了,又吃背殼蟲。有一天豫章城裡的背殼蟲也吃完了,許唯才發現城裡竟然乾淨的連一隻耗子都沒有。他回到家,門外來了兩個官兵,給了他一張軍帖,讓他翌日去報道。四娘舉著笤帚把兩個官兵趕跑,回到屋裡卻發現許唯已經開始收拾行裝。

四娘攔住他,說:「你的爹就是在戰場上丟了手腳的,現在許家就剩你一個人,你還要去嗎?」

許唯回答說:「丟個手腳算啥,好歹當兵還能有口吃食,好過活活餓死。」

四娘抱著許唯的腿哭起來:「我去給你掙吃的,你想想許家,你得留後啊!」

許唯不再搭理四娘。他收拾完行裝,又開始磨劍。

四娘問他:「你可是鐵了心要去?」

許唯說:「鐵了心。」

四娘說:「那我求你最後一件事。」四娘關了門窗,取來她的剪刀,脫光衣服站在許唯跟前,說,:「你給許家留下種。我就不再留你。否則,我讓你也出不了這個門。」

許唯扔了劍,去廚房喝了一口米湯,然後隨四娘去了卧室。

第二天,許唯去了軍營。

四娘每天早晨都去城門樓等著戰死的士兵屍體運下來。十個月里,四娘見到了形形色色的男屍,其中還有一具是斷了腿的,四娘認出了那是王員外的兒子。

十個月後,黃巢的兵敗了。四娘生下了一個男孩。她用福羹喂著嬰兒,因為她奶子已經干透了。門外鞭炮聲聲,舞龍舞獅。四娘仔細聽著每一個腳步,因為她在等一個男人回來。


推薦閱讀:

小柔
玄英

TAG:志怪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