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綴集》讀書筆記(二)
二
讀《拉奧孔》
- 不過,正因為零星瑣屑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孤單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 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後世所採取而未失去時效。好比龐大的建築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脫離了系統而遺留的片段思想和萌發而未構成系統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是零碎的。眼裡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隻語甚至陶醉於數量,重視廢話一噸,輕視微言一克,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懶惰粗浮的借口。(P.33-P.34)
//錢先生一生學術中所拾取的「片言隻語」不計其數,這是一種對於文化財富的保存。但他卻很少用這些材料構建龐大的理論體系,而只專註於一些觀點和評析,也許是因為知道這些體系總有「在整體上垮塌」的一天;事實上,錢鍾書先生深深的知道簡單的「體系」是絕不足以涵蓋紛繁的文藝現象的,凡體系成型之時也就是謬誤開始之時,就是消解開始之時了。錢先生自稱是折衷主義(eclecticism),他在信中曾說:「三十年來『宿願中之著作,十未成一』「。至於『折衷主義』,他說十九世紀以來,eclecticism已成貶意詞,所以近世多用syncretism一字,但他又說:「『Eclectic』乃我似『謙』實傲之談,故我言法國『大百科全書』(實即Voltaire,Diderot)之定義:『不為任何理論系統所束伏,敢於獨立思考(ose penser de lui-même),取各派之精華』。」 本文在P.45中還有這樣一句話「墨子本人和大大小小的理論家一樣,常常受不了親手製造的理論的束縛。」 我想錢先生就更不會給自己製造束縛了。另一方面來看,錢鍾書先生本人足稱得上「學貫中西」,他的才能使得他能夠不屈從於各式各樣的「理論」,而是從海量的文本中進行推斷(induction),佐證和實踐,並從中尋找聯繫和交疊。
- 狄德羅的理論使我們回過頭來,對這句中國老話刮目相看(「先學無情後學戲」),認識到他深厚的義蘊;同時,這句老話也彷彿在十萬八千里外給狄德羅以聲援,我們因而認識到他那理論不是一個洋人的偏見和詭辯。這種回過頭來另眼相看,正是黑格爾一再講的認識過程的重要轉折點:對習慣事物增進了理解,由「識」(bekannt)轉而為「知」(erkannt),從舊相識進而成真相知。我敢說,作為理論上的發現,那句俗語並不下於狄德羅的文章。(P.35)
//這就是比較文學,或者錢鍾書先生所稱「比較批評」的作用了。真理是超越於種族、地域和文化的,正如《談藝錄》序中所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 這種對於不同文化以及不同學術領域中共同性的尋求,才能顯示出什麼是真理,什麼是謬誤。同時,這種研究的可行性也是建立在人類共同的認識基礎之上的,正是後來認知語義學(Cognitive Semantics)的路徑。Paul Kay& Brent Berlin研究不同文化語言中的色彩詞,發現黑色和白色總是首先出現,緊接著是紅色,然後是綠色和黃色,再接著是藍色,最後出現像棕色、紫色、橙色或灰色這樣的詞。這說明文化之間的共性存在於最基礎的層面上。因為人類有共同的生理構成,面對同一個世界,所以產生的文化現象也一定會有共同之處。同時,這段話也暗示了所謂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並無高下之分,這樣的研究能夠在最基礎上消解階級的差異。
- 萊辛認為,一篇「詩歌的畫」不能轉化為一幅「物質的畫」,因為語言文字能描繪出一串活動在時間裡的發展,而顏色線條只能描繪出一片景象在空間里的鋪展。這句話沒有錯,但是,對比著上面所引中國古人的話,就見得不夠周到了。不寫演變活動而寫靜止景象的「詩歌的畫」,也未必就能轉化為「物質的畫」 。... 其他像嗅覺(「香」)、觸覺(「濕」、「冷」)、聽覺(「聲咽」、「鳴鐘作磐」)的事物,以及不同於悲、喜、怒、愁等有顯明表情的內心狀態,也都是「難畫」,「畫不出」的,卻不僅是時間和空間問題了。... 詩文里所謂「話分兩頭」、「雙管齊下」的例子;儘管作畫者的畫面有尺幅千里的氣象,使「湖西月」和「江北鴻」都赫然紙上,兩者也只會平鋪並列,而「畫不像」詩句表示的分合錯綜的關係。 ... 還有籠罩的、氣氛性的景色, ... 物色的氣氛而外,又有情調的氣氛。(P.38-P.39)
- 汪中《述學》內篇一《釋三九》上說詩文里數目字有「實數」和「虛數」之分。這個重要的修辭手法可以推廣到數目意外,譬如顏色字。 ... 詩文里的顏色字也有「虛」 「實」之分,用字就像用兵,要「虛虛實實」。蘇軾有一聯詩:「翠浪舞翻紅罷亞,白雲穿破碧玲瓏。」 ... 原來「翠」不是真指綠顏色而言,「乃鮮明貌,非色也」。... 例如英語「紫」(purple)字有時按照它的拉丁字根(purpureus)的意義來用,不指顏色,而指光彩明亮(bright-hued, brilliant),恰像「翠」字「乃鮮明貌,非色也。」十八世紀寫景大家湯姆遜描摹蘋果花,就有這樣一句:「紫雨繽紛落白花」 (One white-empurpled shower of mingled blossoms);「白」是實色,「紫」是虛色。(P.40-P.42)
//Etymology Online: Purple, Old English purpul, ... a borrowing by 9c. from Latin purpura"purple color, purple-dyed cloak, purple dye," also "shellfish from which purple was made," and "splendid attire generally" ... Rhetorical for "splendid, gaudy" (of prose) from 1590s.
- ...比喻正是文學語言的特點。... 譬如說:「他真像獅子」,「她簡直是朵鮮花」,言外的前提是:「他不完全像獅子」,「她不就是鮮花」。假如他百分之百地「像」一頭獅子,她貨真價實「是」一朵鮮花,那兩句話就是「驗明真身」的動植物分類,不成為比喻,因而也索然無味了。...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合攏;它們又有不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分辨。...不同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遠,則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越新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是雨亦無奇,如雨乃可樂」:唐文和宋詩十八個字把比喻的構成和誘力綜括無遺了。(P.43-P.44)
//此處的比喻其實是隱喻(metaphor)而非明喻(simile)。Metaphors We Live By(Lakoff&Johnson, 1980) Chapter 3 Metaphorical Systematicity: Highlighting and Hiding "In allowing us to focus on one aspect of a concept, a metaphorical concept can keep us from focusing on other aspects of the concept that are inconsistent with that metaphor." Chapter 11 The Partial Nature of Metaphorical Structuring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ing of concepts is necessarily partial and is reflected in the lexicon of the language." 由此,隱喻的概念系統在揭示本體的性質時,往往都是不完全的,只利用了喻體一部分的性質。陳嘉映在《簡明語言哲學》P.228中談論隱喻:「喻體中只有一些成分為隱喻所利用,有夾生的想法,但沒有煮熟的想法。」 隱喻和隱喻概念是我們認知的一種方式。
- 以邏輯思維的立場來看,比喻被認為是「事出有因的錯誤」,是「自身矛盾的繆語」,因而也是邏輯不配裁判文藝的最好證明。(P.45)
//此處邏輯是指形式邏輯(formal logic)。形式邏輯不考慮語詞的意義、聯想及語境等等,只考慮邏輯關係。本質是數理,當然不能裁判文藝。
- 那時候,故事畫是公認為繪畫中最高的一門,正如敘事的史詩被公認為文學中最高的一體。
- 抽象地說,時間的每一片刻無不背上負重而腹中懷孕。在具體人生經驗里,各個片刻有不同的價值和意義;負擔或輕或重,或則求卸卻而不能,或則欲放下而不忍,胚胎有的尚未成熟,有的即可產生,有的恰如期望,有的大出意料。(P.48)
//作者自註:「用胡塞爾(E. Husserl)現象學的術語來說,『內心的時間意識』的每一刻都是『留存』過去和『延伸』未來的辯證狀態。」 海德格爾其實也有類似的探討,他指出人(此在, dasein)的本質(essence)來源於時間性,沒有時間,人自然沒有了生命中的煩(sorge)。在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house中,Mrs. Ramsay這樣感到: "Losing personality, one lost the fret, the hurry, the stir; and there rose to her lips always some exclamation of triumph over life when things came together in this peace, this rest, this eternity;" 在人主觀意識凝固的時刻,自然可以拋開不快,體會到平和、安詳與永恆。
- 包孕最豐富的片刻是個很有用的概念,後世美學家一般都接受了,並作心理學上的闡明。這個概念不僅應用在故事畫上,甚至一位英國詩人論人物畫也說:畫中人的容貌應當「包孕著」許多表情而只「生產出」一個表情(pregant with many expressions, but delivered one)。(P.49)
- 我感興趣的是,他可能而亦確曾成為文字藝術里一個有效的手法。詩文敘述是繼續進展的,可以把整個「動作」原原本本、有頭有尾地傳達出來,不比繪畫只限於事物同時並列的一片場面;但是它有時偏偏見首不見尾,緊臨頂點,就收藏落幕,讓讀者得之言外。換句話說,「富於包孕的片刻」那個原則,在文字藝術里同樣可以應用。(P.50)
//後文錢先生列舉了此種原則在具體文學體裁中的應用 「不僅適用於短篇小說的終結,而且適用於長篇小說的過接。」(P.52)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