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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Margarita Georgitseas:瓦肯人、納粹與好萊塢的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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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不是社會學家,我也不是歷史學家。我主要通過電影來理解法西斯主義的形象。同樣,我也主要通過電影熟悉了法西斯主義的概念。不過我認為大多數美國人恐怕也都和我一樣。

幾年前寫碩士論文的時候,我的選題是昆汀.塔倫蒂諾的歷史題材影片——因為我很關心用藝術手段反映歷史暴行所涉及的倫理問題。當然,寫作論文的過程不可避免地致使我觀看了許多涉及大屠殺與納粹的電影。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納粹究竟是什麼?我這裡說得不是歷史、政治或者文學方面的納粹——我確信如果我向你們任何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你們都可以給我一個或多或少還算準確的定義——我專門想要討論的是電影當中的納粹。如果有人僅僅依靠電影來了解歷史知識,他們會怎樣看待納粹主義呢?更重要的是,電影當中的納粹具有怎樣的倫理意義呢?因為我的設想並不算特別出格:大多數人確實會通過電影中獲得大部分關於歷史的信息,因此我們很有必要了解一下他們究竟學到了什麼內容。

當然,為了理解某一事物的本質,你必須首先了解該事物的作用。關於納粹形象在電影當中的作用的文章已經有很多了,最值得一看的論著就是Sabine Hake的《銀幕上的納粹》(Screen Nazis)。她的觀點是電影中的納粹是對好萊塢電影——也就是美國主流電影——的獨有問題的回應。Sabine Hake認為民主體制與民主理念很難通過好萊塢電影加以表現,因為古典好萊塢敘事主要關注個人的心理。任何編劇課程的第一課首先就會這麼告訴你:個人的願望、選擇與行為推動了電影的情節。但民主的主體是人民,是作為集體而存在的「人民」,作為抽象概念而存在的「人民」——古典好萊塢敘事要怎樣體現「人民」這個過於抽象的概念呢?人民是誰?人民想要什麼?人民在哪?

解決辦法就在於從反面來表達民主的理想:「我們不是這樣的。我們反對這一切。我們抵制這一切。這就是我們的天然敵人。」這就是納粹登上銀幕的根本原因,近幾十年來尤其如此,因為共產主義和紅色恐慌已不再被視為針對美國理想的真正威脅了。於是納粹就接過這副重擔,成為了所謂「絕對邪惡」的化身,成為了我們所代表的一切的絕對敵人。

你們可以想見,在好萊塢的語境當中,這種形象是非常有用的,因為我們真的很喜歡痛恨納粹。納粹可謂無處不在,從《鋼琴家》這樣的嚴肅正劇到《金牌製片人》這樣的搞笑鬧劇再到《死亡之雪》這樣的B級片,到處都能看到納粹的身影。因為納粹制服的辨識度太高了,為了讓觀眾們意識到他們所看到的人物形象是邪惡的,最為簡單便捷的方式就是給這些人物套上納粹制服。這是電影製作者手中最現成的工具。事實上這件工具如此得心應手,以至於即使在沒有納粹分子的故事當中我們也能看到納粹形象的存在。比方說《星球大戰》當中的帝國軍與第一秩序、《星際迷航》當中的卡達西人、驚奇宇宙當中的九頭蛇、《哈利波特》當中的食死徒【食死徒的原型其實主要參考了3K黨,但也有很多納粹元素】、《V字仇殺隊》當中的敵托邦英國政府以及《獅子王》當中的鬣狗群。

上述這些群體嚴格來說都不是歷史或政治語境當中的納粹。這些群體全都存在於奇幻或者科幻架空世界當中,因此按照字面意義將他們稱作納粹是很愚蠢的。但這些群體全都與識別度極高的圖像和符號捆綁在了一起:身穿黑色或灰色制服的並且殺氣騰騰的准軍事組織,發表煽動性演講的最高領導人。整齊走正步的隊列、宣揚「種族優越論」與「主宰種族」的話術,等等。納粹還有一套特定的審美,他們的標誌慣於大量採用對稱的幾何形狀與骷髏頭,用色主要是黑紅兩色但並不絕對,比方說韋斯.安德森在《布達佩斯大飯店》里就將粉紅色許給了納粹。無論存在於什麼樣的背景當中,這套圖像與符號都可以被觀眾們立刻識別出來,但它們與歷史、政治以及意識形態的脫節程度如此嚴重,以至於在我看來好萊塢已經將納粹主義從意識形態轉變成了審美標準。

那麼「納粹」現在意味著什麼呢?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認為,「納粹」這個詞已經與民主自由的其他一切敵人畫上了等號,以至於已經蛻變成了一個泛化的貶義詞。不僅在電影里如此,在流行文化與現實生活當中同樣充斥著小寫的納粹,比方說女權納粹、語法納粹、保潔納粹等等。這個詞不斷退化,以至於幾乎徹底喪失了政治和倫理意義。

為了讓納粹成為絕對邪惡的象徵,必須要將納粹從出身環境當中剝離出來,必須讓納粹與時俱進。所以隨著好萊塢創作理念的變遷,納粹的形象也會隨之調整。比方說好萊塢納粹惡棍的普遍特點是總是有點欠缺男子漢氣概,甚至有點深櫃同性*戀的意思?這一點真的很奇怪,因為納粹不僅崇拜尼採的超人理念,不僅尊崇雅利安種族的男子氣概,而且還將同性*戀關進了集中營。但好萊塢崇拜陽剛之氣,所以納粹當然必須反其道而行。

關於納粹的另一個刻板印象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上流社會作風。納粹高官從來都擺足了上層階級的架子,總是看不起窮人。這一點同樣也很奇怪。歷史確實有很多貴族出身的納粹分子,但納粹主義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從社會主義和工人運動那邊照搬過來的,走得是民粹主義路線。但是美國的民主制度同樣走得是民粹主義路線,所以我們的敵人必須與我們背道而馳。

在我看來,事情到這裡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假如你按照這套標準在媒體上尋找納粹,往往會在非常非常奇怪的地方找到他們,比方說原初系列的《星際迷航》——假如你一直沒看過的話,我這裡要向你強力推薦一下,因為這部劇集當中蘊含著無數極其精彩的情節。比方說在這一集當中,柯克船長一行人登上了一個由納粹統治的行星——這種事在劇集當中的怪異程度甚至都排不上前幾名——納粹俘虜了斯波克大福並且宣稱他「絕對是低等種族的一員」。

這段情節非常值得研究一下。我姑且假設在座的大多數人都不熟悉《星際迷航》,因此為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斯波克是一名瓦肯人。瓦肯人在許多方面都是納粹的反面。他們是邏輯和理性的化身,但是同時又恪守道德;道德操守與集體福祉是他們的行為標準——簡而言之所有瓦肯人都是好人——他們是素食主義者,他們是和平主義者,他們是知識分子,他們熱衷靈修,他們從不撒謊,他們堅忍不拔,他們重視多樣性並與所有生物和諧共處。最重要的是,學者們一再主張瓦肯人是猶太民族的象徵,體現了很多正面的猶太人刻板印象。所以讓納粹來貶損斯波克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非常奇怪了。大約三十年後,《星際迷航》系列依然走勢強勁,又推出了《星際迷航:進取號》。在這部劇集當中,瓦肯人的形象突然之間不再那麼高尚與道德了。他們仍然是邏輯的化身,仍然具有超強的理性與分析能力,但同時也變得非常冷酷與非人性化,甚至可以說是反人性化。他們認為自己的邏輯思維能力獨一無二,因此看不起所有其他種族。這樣的形象聽起來已經很像納粹了。怪異之處在於瓦肯人始終都是邏輯的化身,但是他們的立場卻悄無聲息地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之前讓他們成為正面角色的特質,讓他們成為反納粹與猶太人化身的特質,如今卻讓他們成為了敵人。如果說怯懦柔弱的深櫃納粹體現了好萊塢對於同性*戀的看法,那麼瓦肯納粹就體現了好萊塢對於邏輯與客觀分析的看法。

近年來納粹的標準形象就是冷酷無情、極其理性,幾乎就像機器人一樣。我們只要看一看當年實際的納粹宣傳材料就會意識到這一形象錯得多麼離譜。納粹運動非常強烈地反對知識分子與理性主義者,鼓勵真誠的情緒與先于思想的本能。納粹抨擊純粹理由,激勵攻訐所謂「墮落的知識分子」與「猶太知識分子」。「遠離大學!那是猶太人的地盤。他們會給你洗腦的。」納粹甚至宣稱過多的教育會導致男性不育。好萊塢的納粹根本沒有表現出這些特質:凡事訴諸情緒,本能高於理性,反對智識主義,「不要想,只要做」 。這些都是納粹主義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法西斯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我們所塑造的、象徵絕對邪惡的銀幕納粹卻絲毫沒有體現出這些特質。為什麼呢?

這裡我想談一部看似與納粹無關的電影。你們有多少人看過《搏擊俱樂部》?我在盡量不劇透的前提下為大家介紹一下這部電影。布拉德.皮特飾演的角色面向年輕男性——中產階級白人年輕男性——創立了一家「搏擊俱樂部」,這一團體最終演變成了我們之前描述過的大規模法西斯邪教。我在這裡刻意使用了「法西斯」這個術語,因為電影本身從沒用過這個詞,人們談論這部電影時通常也不會使用這個詞。但如果你仔細看看這部電影,就會意識到搏擊俱樂部符合法西斯團體的一切特質。安伯托.艾柯專門製作了一張清單來檢視他所謂的「永恆法西斯主義」或者「泛法西斯主義」:通過拒絕商業主義來回歸傳統,為了行動而行動,發動欲求不滿的中產階級,大量炮製陰謀論,恐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將意見分歧等同於叛國行為,魅力超凡的領導者【誰還能比布拉德.皮特更有魅力呢?】,選擇性的民粹主義,鼓吹男性氣質,以暴力為榮,以死亡為榮,蔑視和平主義,蔑視軟弱,蔑視女性,以及發明全新的日常用語體系。

布拉德.皮特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司空見慣的典型銀幕納粹。他的造型太粗野了,絲毫沒有精英主義的影子。他的追隨者不穿制服,他的組織也沒有專屬的符號。搏擊俱樂部絕口不談主宰種族與種族優越論。但不要誤會,這正是法西斯主義。只要添加一點種族主義意識形態,這一切就會升級成為新納粹主義。

如果你看看《搏擊俱樂部》的實際情節,就會意識到編劇的立場其實是反法西斯的。這不是一部宣揚法西斯的電影。這是一部很好的電影,這也是一部很聰明的電影。但是布拉德.皮特的角色根本上來說就是個江湖騙子。他那套蠱惑人心的理念毀掉了很多人的生活,甚至還鬧出了人命。 1999年《搏擊俱樂部》上映之後許多年輕人都開始在現實生活當中自發組織搏擊俱樂部,而且我認為這種趨勢今天仍在繼續。這部電影將搏擊俱樂部帶進了現實生活,這部電影宣揚的意識形態已經非常受歡迎了。我在互聯網上隨便找找就找到了許多關於《搏擊俱樂部》的文章和勵志名言,這些文字型大小稱自己能夠「激勵你們擺脫困境」,「泰勒.杜登是最好的生活教練。」人們當真會為這些宣傳品花錢。最令我驚訝的是,居然還有反法西斯搏擊俱樂部!這些人認為他們正在反對法西斯主義,因為他們平時接受的灌輸將法西斯主義與智識主義、精英主義以及缺乏男子氣概聯繫在了一起,在他們看來,他們正在與敵人作戰,卻沒意識到自己早已掉進了陷阱。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這部電影的原本用意會遭到如此扭曲呢?

我認為這一現象與電影技術有很大關係。這裡我要簡單回顧一下電影的發展史。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蘇聯,電影的未來走向尚未確定。這是一種全新的媒體,這是所有人的談論焦點,催生了眾多與之相關的理論,其中最著名的是兩個針鋒相對的思想流派。在左手邊是偉大的紀錄片製作人吉加.維爾托夫——我們今天仍然在電影課上看他的電影,在課堂之外則看的不多。他的主張名為「電影眼」(Kino-Eye),將電影視為觀察世界的工具。對於維爾托夫來說,電影有一種獨特的能力,使其可以成為反映客觀現實的窗口。電影應該是客觀公正的,應該避免人為布置。電影將成為人們更深入且理性地看待現實的工具。在右手邊則有一位謝爾蓋.愛森斯坦——兩人當中名氣較大的那一位。他的主張名為「電影拳」(Kino-Fist):電影是宣傳的工具,電影應該是主觀且情緒化的媒體,電影的作用則是操縱思想。正如他所說,電影應當採用蒙太奇技術來感染觀眾。他製作了好幾部歷史上最偉大的宣傳片,今天我們仍然在電影課上觀看這些影片——儘管在課堂之外同樣很難看到。

我本人更喜歡維爾托夫的電影,但在我看來無疑是愛森斯坦更準確地預測了主流電影的未來。鏡頭拳早已成為了好萊塢電影的壓倒性主流風格。電影不是理性的媒介而是情緒化的媒介。電影不是邏輯工具而是情緒操縱的工具。電影如果不能打動人心就算失敗。

這套分析有什麼意義呢?我的觀點是瓦肯人註定不是納粹的對手,瓦肯英雄註定不能用邏輯與分析來擊敗納粹,因為邏輯在好萊塢電影里根本無法成為賣點。而且我這話並不是貶義。「檢查事實,分析研判,三思而行,謀定而動」,你還記得上次看到以這些特質為主旨的電影是什麼時候的事嗎?好萊塢電影的機理並不是這樣的。為了讓電影能夠生效,電影必須感動你。為了讓你受到感動,你必須暫時擱置懷疑與邏輯。,你必須屈從於情感操縱。我相信你們當中許多人都曾經與一位喜歡過度分析的朋友一起看過電影,這位朋友一直在你耳邊說:「這段情節不太現實。這段情節沒有意義。他為什麼那樣做?簡直難以置信!」你坐在一旁簡直恨不得掐死他們,因為他們毀了你的電影。邏輯會毀滅電影。好萊塢電影的邏輯對於邏輯過敏。這很像法西斯主義的思路:「不要提問,相信感覺。」

所以我認為,納粹意識形態與法西斯意識形態的根本基礎——例如遵循原始情緒與融入群體——幾乎不可能在大銀幕上用負面基調錶現出來,因為觀眾們就愛看這個。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實。人們喜歡看這一套,因為這感覺很好,讓人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當你進入一部電影時,頭腦當中負責分析的部分就會暫時停止思考。好萊塢說,「不要聽從邏輯,因為邏輯的聲音會損壞你的電影。邏輯的聲音就是敵人的聲音,邏輯的形態就是納粹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的嘴臉——情感和本能才是幫你掙脫法西斯的利器。」

銀幕納粹的問題就在這裡——正如我剛才說過的那樣,好萊塢已經將納粹從意識形態簡化成了審美標準,將法西斯理念與法西斯標誌畫上了等號。這樣做非常危險。因為單純的審美標誌毫無政治意義與道德意義。它們所代表的僅僅是一個必須被摧毀的敵人而已。這樣一來我們很容易就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走上歧途。假如你將美學視為政治理念,就會十分輕易地受到偽裝成自由與個人主義的法西斯思想的蠱惑。因為我們自以為自己知道法西斯主義與自由看起來分別是什麼樣子。在美國和希臘,新的法西斯主義形式正在崛起。不假思索的話我們很容易就會質問道:「這些人怎麼會如此心甘情願地與絕對邪惡的形象聯繫在一起呢?」但是他們並沒有這麼做!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大銀幕上的納粹,而是將自己當成了大銀幕上的布拉德.皮特。

因為法西斯主義不會主動擺出敵人的面目,法西斯主義不會主動穿上象徵絕對邪惡的制服,法西斯主義不會主動打出紅黑兩色的標誌,法西斯主義不會宣揚高等種族的優越性,法西斯主義不會發出「臣服於我!」的號令。法西斯主義說的是:「要自由!擺脫思考的重擔!不要怨天尤人!成為一名戰士!奪回你的力量!奪回你的陽剛之氣! 過好每一天! 要感受不要思考! 停止過度分析!相信你的直覺!」換句話說法西斯主義與好萊塢頗有異曲同工之處,與好萊塢塑造的納粹形象卻相差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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