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詩詞探微：日暮笙歌思至親

縱觀中國文學史，與清明節有關的古代詩詞豐富多彩。中國歷代著名詩人幾乎都有「清明詩詞」留世，查閱《全唐詩》和《全宋詞》，內容中有「清明」「寒食」字樣的唐詩有335首，宋詞更多達520首，而大多數節氣詩歌則只有十來首。可以說，在所有二十四節氣的吟詠數量中，清明詩燦若繁星，獨佔鰲頭。清明，清且明也，端的是東風駘蕩，桃紅柳妍，春意盎然，正是人間銷魂時。清明承繼著許多約定俗成的習慣和活動，催發詩人騷客的詩情雅興，或郊遊踏青，或慎終追遠，積澱許多膾炙人口的佳句名篇。

一、追思，金陵千里相憶深

嘉祐八年（1063年）八月，王安石的母親在汴梁去世，他立即放下一切，於十月奉護慈母靈柩與其父王益合葬於金陵蔣山（今南京紫金山），並守制。

在懷念母親的情緒中，他寫下了一首《清明輦下懷金陵》。天氣微陰，綠草如煙，春意盎然反襯出詩人的落寞傷感。追思之情綿延千里，夢縈金陵故園。

清明輦下懷金陵

北宋 王安石

春陰天氣草如煙，時有飛花舞道邊。

院落日長人寂寂，池塘風慢鳥翩翩。

故園回首三千里，新火傷心六七年。

青蓋皂衫無復禁，可能乘興酒家眠。

十一年前的那個清明（皇祐四年（1052年）），王安石自舒州通判任上回江寧祭掃父親墓時，也寫過一首寒食詩，字句間流露追思，惆悵變法千重阻隔，寄託歸隱山林的願望。

壬辰寒食

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

巾發雪爭出，鏡顏朱早凋。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

王安石終老金陵，與石頭城確有不解之緣。十七歲那年，因父親王益任江寧通判而隨遷南京。兩年後父親病逝，葬於中華門外的牛首山。他在南京鐘山守孝，銳志讀書。慶曆二年(1042年)，二十二歲的王安石登科入仕，在南京兩度守孝、三任知府、兩度辭相後，他在遠離市集的東郊白塘附近開荒種樹、結園造廬，作為自己的隱退之所。因此地距城東七里，距紫金山亦七里，恰為半途，故名「半山園」。

二、頓悟，故壘長歌赤壁秋

元豐七年(1084年)4月，蘇東坡離開謫居五年的黃州，取道江西九江，於7月到達金陵，前往半山園拜訪王安石。劫波度盡，恩怨盡泯，當飽經滄桑的故友相聚南京時，彼此人生境界已經是風清月明。二人結伴遊山玩水、談詩論佛。一個月以後，東坡渡江北上，王安石送走東坡後，感慨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讓荊公刮目相看的東坡，完成了自我精神的蛻變與堅守。追其緣由，還要回溯到五年前的黃州。少年登第的風光，仕途輾轉的瀟洒，指點江山的意氣，都隨烏台詩案付諸東流。疏狂崢嶸的個性，令他歷經陰暗卑瑣，飽受人生挫辱，嘗盡寵辱禍福，耐受著從良臣能吏到貶官遷客的掙扎。

1079年除夕，被赦免死罪的蘇軾驚魂未定，由兒子蘇邁陪伴，離開闔家團聚的汴京，同赴貶地黃州。放眼四望，風雪交侵，山川朦朧，凜風如割。樊鳥出籠的欣然背後，還壓抑著前程渺茫的陰雲。

初到黃州，蘇軾精神驟然衰萎，生活條件一落千丈。舉目無親，薪俸斷絕，家小也無從安置。雖得太守體恤，寄居臨皋亭，但年久失修，且潮濕逼仄。學識淹通的才情掩不住凄涼苦悶，希望破滅，苦境難移。漂泊黃州的第三個寒食，蘇軾悲從中來，遣諸毫端：

《寒食詩》（其一）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少年子，病起須已白。

數頃荒地，一間雪堂。追慕陶淵，躬耕東坡。他在清風明月間、夜闌風靜時，卻真正感知到夢裡栩然是蝴蝶的況味。心游物外，將無往而非快？黃州賦予了詩人感悟生命的靈氣，微雨徐行復長嘯，心寄小舟泛江海。黃州時期佳處遲留的頓悟，促使東坡從孤危絕望走向曠達解脫，揮就兩賦一詞的如椽巨筆（《前後赤壁賦》及《念奴嬌》），從追求塵世的「浩然境界」步向鴻飛冥冥的「超然境界」。

三、踏青，一片笙歌醉里歸

慶曆五年（1045年），歐陽修初游穎州（今安徽阜陽）西湖，見菱荷飄香，綠柳盈岸，芳菲夾道，林苑爛漫，宛如一幀靈秀美妙的水墨畫卷展現眼前，他感懷道：「柳絮已將春去遠，海棠應恨我來遲」，穎州西湖的倩影從此深駐醉翁心間，一見傾心期許重逢。

多年以後，蘇東坡在任杭州太守讚美雨後西湖時寫到：「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但當他調離杭州，赴任潁州太守後，看到驚艷的潁州西湖時，不禁讚歎：「大千起滅一塵里，未覺杭潁誰雌雄。」可惜的是，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國民黨政府下令炸開黃河花園口，連續9年黃河水橫潁而過，把殘存的潁州西湖從地表面徹底抹掉。

暫別穎州五年後，43歲的歐陽修以目疾為苦，自請由揚州移知穎州，愛其「民淳訟簡物產美，水甘土厚風氣和」，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他珍愛穎州西湖的千頃碧波，芳草如茵的長堤，婀娜含煙的翠柳，雕樑畫棟的亭台。或畫船載酒，穩泛平波，或飲宴會友，賦詩著文，或嘯歌觴詠，終日留連。

他這次在潁州共一年零四個多月，尚且意猶未盡。而後二十餘年，他仕宦飄零於京洛楚淮之間，其間雖然也曾多次駐足潁州，但政務纏身，無法與潁州西湖朝夕親近，因此對潁州西湖的牽掛與日俱增。

二十年後，風燭殘年的歐陽修謝官歸隱，舉家遷居穎州，決心永伴心愛的西湖。他在潁州西湖的一塊綠洲上建「六一堂」，自號「六一居士」。潁州西湖伴隨詩人度過了陶然愜意的生命尾聲，一年後文忠公讀《華嚴經》至六卷時倏然長逝。期間他寫下了大量歌詠潁州風光的詩詞作品，其中最為稱道的就是歌詠穎州西湖的十首《採桑子》。清明時節，雜花生樹。漫步在穎州西湖的長堤上，穿梭在隱隱笙歌里，看到日暮回城時喧嘩熙攘的情景，能否感知到醉翁千年之前的迴響呢？

採桑子（其六）

清明上巳西湖好，滿目繁華。爭道誰家。綠柳朱輪走鈿車。

遊人日暮相將去，醒醉喧嘩。路轉堤斜。直到城頭總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