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海子,解讀海子

三月二十六日 晴。

春分一過,陽光熱烈,天氣暖和了許多。二十九年來,無數的人們在今天脫去厚重的冬裝迎接初春,迎接一個新的開始。

而在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海子,這位青年詩人,這位祝福過陌生人也讚美過春天的詩人,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猝然離世,留下近兩百萬字的文學作品。

不久前,我在網上看到一個關於海子母親的採訪, 他滿頭白髮的母親,面對鏡頭臉上看不出一絲憂傷,只是一字一頓地讀了海子的成名作《亞洲銅》,她說,我不太懂什麼意思,但就是喜歡。我鼻頭一酸,想起之前看到海子寫給他母親的詩:

母親

老了,垂下白髮

母親你去休息吧

山坡上伏著安靜的兒子

就像山腰安靜的水

流著天空

……

《給母親·雲》

今天,坐在圖書館,我再一次翻開那本厚重的《海子詩全集》。今天,我不再和去年一樣,用一首長詩懷念他,我要在之前被我忽略的他的史詩和文論中,找到那個最真實的天才詩人。

第一部分:海子詩歌背後的原始意象

意象是詩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海子詩歌一個顯著的特色是,大量原始意象的運用貫穿他不長的創作生涯。原始,即這種意象沒有確切具體的指稱對象,而作為一種宏觀基本的元素而存在。海子在他的文論里說:「語言和詩中的元素,它們帶著各自粗糙的感情生命和表情出現在這首詩中。」這類意象比如有村莊,麥地,糧食,血液,骨頭,太陽,月亮等等。海子的詩歌充滿著神秘的張力,而且往往產生通感的效果,比如煤堆,鹽這種意象因色彩鮮明會讓人產生強烈的視覺刺激。

根據心理學家榮格的分析,這類原始意象類似於一個神話的形象(海子也多次運用巫術的概念進行創作),它們是「我們祖先無數典型經驗的形式化結果。」而使用這種原型的效果總是激動人心的,因為它喚起的聲音比我們自己的聲音還要強壯。海子認為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圍,而且原始意象是純粹的,沒有慾望的,因此更偏好於對這類意象的把握。

海子對這類意象的運用是自覺的,他有時稱之為「實體」,有時稱之為「民間主題」。他說:「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這種對實體的意識和感覺,是史詩的最基本的特徵……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應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的顫抖。」這種用面對面解構實體的方式講話的人等於用一千個舌頭在說話。這種生命力使他令人迷醉,同時,在實體自我傾訴的過程中突然(自發地)展現出的作者自己的暗示力,穿透力也讓他無比強大,他把他要表達的意思提高到偶然和暫時之上,放在永存的領域中。他把個人的命運變成人類的命運。用海子的話說,就是「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了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

我們來欣賞一些海子在詩歌中對這類原始意象的表達與應用:

村莊,在五穀豐登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村莊》

反覆抱過的妻子是槍

槍是沉睡愛情的村莊

《糧食》

雨是一生過錯

雨是悲歡離合

《我請求:雨》

我不能放棄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為生

埋葬半截

來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們死看:

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

《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隻鞋子里》

麥粒 大地的裸露

大地的裸露 在家鄉多孤獨

坐在麥地上忘卻糧倉 歉收或充盈的痛苦

穀倉深處傾吐一句真摯的詩 親人的詢問

《麥地 或遙遠》

另外,海子對太陽和月亮尤其偏愛。在海子早期的詩歌創作中,月亮這個意象多次出現,而創作後期尤其在其史詩《太陽·七部書》中則以太陽為主。海子在文論中說「月亮的意象,即某種關聯自身與外物的象徵物,或文字上美麗的呈現,不能代表詩歌中吟詠的本身。」也就是說,月亮是海子在早期創作中因為不成熟而產生的母系情結的象徵,到後期,在其成熟的詩歌創作中(尤其是在史詩創作中),太陽是對父系(或稱之為本體)的回歸。月亮是藉以表達作者感情(對以母親為代表的女性,對村莊等)的,而太陽才是作為「實體」而吟詠的本身。

故鄉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後許許多多日子

許許多多告別

被你照耀

《新娘》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亞洲銅》

日光其實很強

一種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

《日光》

在《太陽·七部書》中,海子把太陽比作「大男人的頭顱」,作為一種絕對失敗的反抗的象徵,「這隻頭顱被砍離整個軀體,成長為一個血紅的太陽。整個人類,無頭之軀的地面,永遠繞著這太陽旋轉。」「創造太陽的人不得不永與黑暗為兄弟,為自己。」因此,海子稱,「太陽就是我」。可見,在詩歌意象運用的轉變的背後,是詩人本體世界觀和價值觀架構之完成,用海子的話說,就是「是人,都必須在太陽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據。」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夜色》

一扇又一扇門

推開樹林

太陽把血

放入燈盞

……

我彷彿

一口祖先們

向後代挖掘的井

一切不幸都源於,我幽深的水

《夜月》

第二部分:海子的母系情結和父系情結

叔本華說:「男性貯藏意志,女性貯藏心智。」這句話在現在看來固然有局限且太過絕對,但是將這句話運用到海子的創作生涯也未嘗不可。前面已經分析過,海子創作前期,以母系情結居多,後期則由回歸本體而產生出「父系情結」。海子在其文論中用大段篇幅來說明這件事情,且運用這種眼光批判性地審視了許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藝家。比如,母系情結佔主體的有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梵高,梭羅,尼采等。海子說他們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他們的詩歌(或整個人生)即是和這個原始力量的戰鬥,和解,不間斷的對話與同一。」

母系情結的文藝家當然以母為本,意味著人追求母體,尋求庇護;追求愛與死的宗教氣質;追求精神,生命與抽象永恆,把形式,裝飾和心情作為目標;通過對原始力量的反抗或依賴(而並不是塑造)來表達定位自身。(尼採的權力意志和強者論貌似與之矛盾,但是進一步思考可以提出疑問,尼采反對宗教反對上帝來宣揚強者,是不是在尋求新的精神庇佑?想起木心所說:「超人哲學,是個人主義的升華拔萃。然而超人哲學只宜放在心裡,悶聲不響,超那些庸人惡人。尼采堂而皇之提出『超人』,真替他不好意思,越想越難為情。」)海子進而指出,二十世紀藝術帶有母體的一切特點:缺乏完整性,缺乏紀念碑的力量,但並不缺乏複雜和深刻,並不缺乏可能性,並不缺乏死亡和深淵。欣賞這首海子早期的小詩,母系情結讓我們能感覺到生活的溫情之所在:

村莊里住著

母親和兒子

兒子靜靜地長大

母親靜靜地注視

蘆花叢中

村莊是一隻白色的船

我妹妹叫蘆花

我妹妹很美麗

《村莊》

而父系情結的文藝家就比較少了,海子提到了四位:歌德,但丁,米開朗琪羅,莎士比亞。我們知道這四位都是歷史上劃時代的創作天才。母系情結的文藝家處在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附近,而對於父系情結的文藝家,原始力量本身成為其主體力量,「他們可以利用由自身潛伏的巨大的原發性的原始力量(悲劇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獄深淵,瘋狂的創造和毀滅,慾望與死亡等)來為主體服務。」具體來說,造型性的史詩,毀滅性的悲劇和文藝復興式的雕塑建築,「這就是父親主體」。海子說:「父親迷戀於創造和紀念碑,行動雕刻和教堂神鵰造型的壯麗人格。」他後期的詩歌,尤其是詩劇和史詩創作就是以太陽為代表的對父系的回歸。在這些作品裡,少了那些或痛苦或溫情或幸福的敘述,多了對原始力量的直接呈現和組合,時而將詩人從中抽離出來,時而又成為這種原始意境的一部分,總之,是面對面的,直觀的毀滅和創造。

願你將我寬恕

願你在這原始的中心安寧而幸福地居住

你坐在太陽中央把斧子越磨越亮,放著光明

願你在一個寧靜的早晨將我寬恕

將我收起在一個光明的中心

願我在這個寧靜的早晨隨你而去

忘卻所有的詩歌

我會在中心安寧地居住,就像你一樣

把他的斧子越磨越亮,吃,勞動,舞蹈

沉浸於太陽的光明

……

天空遼闊

低垂黃昏

人類破碎

我內心混沌一片

我面對著春天

我就是她的鮮血和黑暗

我內心渾濁而寧靜

我在這裡粗糙而光明

大地啊

你過去埋葬了我

今天又使我復活

……

《春天》

雖然如此,即使到創作後期,海子也不得不承認,母體是詩人大部分的精神信心來源。他說,「實體是有的,仍是這活命的土地與水!我們尋求互相庇護的靈魂。我仍然要在溫暖的塵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我是一個拖兒帶女的東方人,手提水罐如詩稿,那麼,永恆於我,又有什麼價值?」海子在母系情結和父系情結中的糾結和掙扎,更是增大了其詩歌整體性的張力和感染力。

第三部分:懷念海子,就是懷念八十年代

二十九年前的三月,海子用一種決絕的方式向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告別。二十九年後再看他的離世,也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對自由的呼喚以及近乎盲目的熱誠在跨入九十年代以後逐漸消退,經濟的快速發展使人們埋頭於對現實利益的追求而忽略對個人精神狀態的關注。因此,雖然海子的出現充滿偶然性機遇性(即可超脫其本身所處時代),但是我們懷念海子,其實還是懷念那個回不去的八十年代。

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八十年代百廢待興,新的一輪西方思想的湧入大大拓展了中國人貧乏的思維理念,加上相對自由民主的社會環境,使得以個體為本位的人文主義在青年中廣泛傳播。那是一個充滿理想和激情的時代,海子說:「在一個衰竭實利的時代,我要為英雄主義作證。」放眼現在,試問誰還會有這樣的夢想和勇氣?如今的當代詩人要麼嘩眾取寵,要麼在一片寂靜中莫名生髮出「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自卑感作為向時代妥協的借語。我們這個時代出不了天才,是時機還沒到條件不成熟,還是整個社會環境已經不再容許出現天才?海子以一介書生的單薄軀體懷著史詩般的雄心闖入民族心靈的深處,從歷史和土地里發掘自己,歌唱自身。他甚至樂觀地認為在世紀之交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這讓三十年後新世紀的青年無奈地發現,八十年代以後,隨著海子的離去,中國現代詩歌的黃金時代亦已消逝。

我希望能再有一次屬於中國的「文藝復興」,即使無法誕生出創造性的,超出時代的天才,也能從《詩經》,《楚辭》,《山海經》這些古典或者至少從八十年代出發,找到現代世界裡的精神歸屬。我也期待著藝術家能夠拋棄傳統的文人趣味,或者士大夫式的救國濟世之使命,而去直接關注生命之本身,扣問生活之意義,用一個強大的自我直面人生,並以此創造出深透徹骨的文學藝術。

第四部分:海子史詩作品欣賞

給還未讀《海子詩歌全集》的讀者一個建議:先讀後面的文論部分,再讀短詩和長詩,如果還有餘力,不要錯過史詩部分。海子雖然說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但是他的文筆,不能不說是「老天爺賞飯吃」:優美,富有感染力,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摘錄幾段他的《太陽 七部書》部分,以饗讀者:

……

魚的九泉合入冰河,九泉之下平坦的空地

合上你的嘴唇寫你的詩歌,有八大天風吹過

一片寂靜就是一切土入河中

選擇孤獨 一枚種子裂開

在破魚人眼中 九泉之下

有一條大魚請我再造天地

……

《太陽·序幕 天》

……

一個抽象人類的聲音(遠遠傳來):

只有你

善良的母親

順著卧室走向蠶葉的山岡

取桑葉補衣

只有你

聽得見河流逼近的一片寂靜

彷彿馬兒未死,馬廄的

鮮花護住太陽耳朵

是呵,只有你

住在河岸糧倉中,

漁網裡,馬廄里,戶口中

我們都是活生生的馬

從你身上牽出

《太陽·第一幕 地》

……

除了愛你

在這個平靜漆黑的世界上

難道還有別的奇蹟

……

《太陽·第二幕 歌》

……

所有的夜晚

其實都只是一個夜晚

就是這一夜

老歌巫坐于丹水之浦,他的歌聲

耀景星,降甘露,生朱草,涌醴泉,止鳳凰,孳嘉禾

老歌巫蕩蕩之歌如水。泰和的天地和無事的百姓坐在老歌巫身旁

所有的歌人都是後來的

老歌巫坐在一滴水中

坐在一顆心中

……

《太陽·第二幕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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