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的郊區化

讓我們從一則故事開始。一天,在安大略的溫澤市(Windsor)——一座生機勃勃的加拿大城市,一條從密歇根州底特律城發源的河流橫穿過這個城市——一位爸爸正帶著他年幼的兒子在觀光。小男孩睜著大大的眼睛四處巡視,很明顯他是第一次見到城市的景觀:河兩岸的摩天大樓,擁擠的交通,匆忙的人群,太陽閃耀著金輝沉入水面。男孩終於難抑好奇,忍不住喊道:

「爸爸,這是什麼地方?」

爸爸對兒子的回答,給人感覺這是個曾經如烽煙四起般喧囂如今卻開始沉寂的地方。

「它叫做城市,」爸爸說,「有幾分像購物中心。」

是的,這個小故事打動我的,是我們對城市景觀的定位。今天大多數美國人生活在都市環境中,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城市。我們用這個類似的辭彙,還不能夠很好地把握城市景觀自然變化的方式。

「郊區」這個詞意味著與城市連接然而更適合建立城市的一處地方,也是一種對更優質物質、文化和精神的征服。這個術語的緣由也許是針對於城市而言的,城市為了安全目的安置於更高的地區,那些地位低下的郊區由於不那麼重要的利益聚集在它們腳下。引用一個可能沒有人會關注的現實例子,例如新澤西州的霍博肯城(Hoboken),雖然與紐約城隔河相望,但霍博肯民眾從不會把他們的經濟生命線和活力通過霍博肯與紐約這個大都市相連,城市和它周圍郊區的關係從來都是涇渭分明的。

在全美國,郊區的蔓延威脅著這種基礎性的關係。但是在底特律,美國的另一個城市,它的郊區景觀卻由於其大量混亂的空間起源,而形成了一種特別的模式。當底特律的郊區繁榮生長時,消耗了舊城中心的生命力,底特律城自身因此衰敗和萎縮下去。

今天的底特律,比起美國其他大城市,更嚴重的情況是:居民都搬離了城市中心區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於城市的過去已經不再熟悉。並且,從舊城市到新城市景觀的變化過程中,底特律大部分地區的人普遍形成了一種厭惡舊城中心惡化的心態。即便這個城市和它的郊區已經分隔為兩個部分,不再是一個麻煩的整體城邦,然而許多郊區人仍舊鼓吹要與城市長期劃定界限。原因就在於郊區與底特律城面貌的不同空間定位。舊城與許多新的郊區相比,不是離奇和懷舊的,而是醜陋、危險、擁擠和骯髒的。

幾個世紀以來,郊區的居住者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疏導擁擠的城市環境的作用。而今天不同的是做這項疏導工作的是城裡人自身。只是他們幾十年前才意識到,新的郊區比城市的人口密度小,比率也就是50% 或多一點。這種低密度產生了荒蕪人跡的感覺。開車沿著底特律郊區典型的大道行駛,就能看到大量浪費的空間:空曠的停車場,無人流連的草坪,高速公路中央荒涼的商業區。那些荒廢的空間在出入口坡道的下方和周圍。在老城,男人和孩子們習慣於在橋墩下面玩手球和滾木球,然而沒有人會在郊區的天橋下面玩耍。如果在一個城市中每一平方米都要節約使用;如果在擁擠的城市景觀中必然會產生高層的摩天樓作為節約空間的方式,那麼,底特律的郊區空間則是未經思考的浪費,在十字路口處這些浪費的空間隨處可見。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大部分浪費了的空間,這些獨特的、在個人使用和商業使用的建築間的空地的出現,不是偶然發生的,是被計劃,事實上是被要求的。在底特律的郊區,「退界」這種詞就是指一棟房子或商業建築與街道之間的最小距離,它限定了城市景觀區,也構成了這座城市獨特的語彙。郊區設計的語言就是「空」,它彙集了各種描述空的單詞,像已經被用爛了的「死胡同」,就是用來形容空的私家街道盡頭的回車場。這個詞實際上也限定了郊區的鄰里關係。這與城市轉角和交叉口等其他辭彙在意義上似乎涇渭分明,這些形容兩條街道連接的詞,是用來將城市中分開的公共元素銜接在一起的。而郊區盛行的語彙是將停車空間強制性限定在一個最小的空間中,在商業區和它最近的居住區之間,限定出一個像護城河那樣距離的分區規則。如果說城市的語彙充滿了描述擁擠景觀的詞,像人行道、小巷、公交車道和禁止停車區域、摩天樓和散步道等,那麼郊區則是像購物中心和都市穹頂這樣的語彙,用來描繪作家詹姆斯· 霍華德· 康斯勒(James Howard Kunsler)所說的,一種哪兒也不是的地理學。

話說回來,這是一種全球性而非當代特有的現象。但必須強調的是,沒有哪座城市的舊城中心和新城中心空間的對比像底特律這樣明顯。即使是後起之秀的芝加哥城,說自己在1960 年代之前流失了大量人口到城市郊區,也沒有像底特律流失那麼多,底特律是美國第一個人口下降突破百萬數字的城市。事實上,這個曾經誇耀超過200 萬人口的城市,經人口普查統計,如今只留下了90 萬居民。

當底特律舊城開始萎縮的同時,它的郊區開始興起。零售商業逐漸轉移至郊區,它開始於1950 年代北境購物中心的創建——是很多周圍由停車場環繞的郊區賣場的典型。這樣的賣場在隨後一段時間內將遍布全美國。這種傳統城市功能向郊區轉移的情況在1980 年代達到了頂點——舊城幾十年的天際線中心哈德森百貨商場倒閉了。那個房屋外殼空空蕩蕩地矗立了15 年後,終於被拆除,由一個停車庫所取代。

郊區在攫取城市人口和功能方面的能力是極其突出的,因為密歇根州的法律給了當地居民巨大的支配土地的權力。甚至在當地,幾千個居民就可以判定六千英里見方土地的使用,而無需經過鄰近居民和當地政府的考察,就像一些新賣場的創建。區域規劃結構的創建在美國往往不太可能實行。歐洲一些城市發展中的限制條款如果想在美國強制執行的話,會被認為是專制政府入侵的實例。像底特律這樣的城市可能可以忍受,但美國對個體自由的崇尚要先於這一類的考慮。

在二次大戰後幾十年郊區化以來,新發展已經呈現出它自己的方式。新建的高速公路不再用來連接南北以及老城和新城;到了80 年代,像底特律城I-696 和I-275 這樣的高速公路已經被建設成為環城路或穿城路,從一個郊區到達另一個郊區,徹底地忽略了舊有的城市中心。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底特律老城有著郊區建設者們喜愛的大量空餘空間。一條條街道呈現著燒毀後的斷裂;公園幾乎空無一人;壯觀的城市濱水碼頭區,曾經風景壯闊的溫澤市和熱鬧非凡的五大湖區航運業,如今都成殘墟,只有一些漁民和船夫還經常使用著。底特律城和其郊區的空間都這樣浪費著。但這種底特律悲劇性的廢棄,在其他郊區就會被看做是一種不經思考的揮霍。

學者們經常把底特律人從內城向郊區的遷移歸因於種族主義和去工業化帶來的危害,這一點尚未被很好地研究,雖然,這種更新郊區景觀的方式,與遺留在老城的模式是如此不同。種族主義和去工業化也許可以驅使人們奔向郊區,但如果他們一旦發現了一處更新的區域,他們又會儘力去抓住那個區域所擁有的一切。

換句話說,這種狀況不是由於問題的遺留,而是願望的先行,是成千上萬的底特律人帶著一份清醒的道德心逃離了城市。從這個角度理解,舊城中心的大量荒棄就不會全歸為一種新模式。讓我們充分抓住這一點,好好研究一下新城的一些元素,看看它們是如何導致了底特律城的衰敗。我們從自由女神像和獨戶住宅說起。

在底特律經濟快速增長的1900—1950 年間,城市中興建起成千上萬座房屋,其中很多都非常小,由工人們在不連續的地塊上草率地建起。這些房子與鄰近的教堂、銀行和人流密集的商業街擁擠在一起。當一個居民可能一生都居住在這樣的鄰里環境中時,他就會開始為這樣的問題所困擾,如:在老虎體育場的一場棒球比賽中偶然爆發出的呼喊;一個簡單的街頭倒車聲,或者在哈德森商場城市商業區的聖誕狂歡。即便是為高消費階層提供的,如底特律大學區和帕默森林,以及玫瑰谷公園的房子,以今天新建的房屋標準來衡量,這些房屋實在太小了。一個底特律1950 年代新建的房屋可能只有1000 平方英尺(約92. 9 平方米),佔地30×120 英尺或者說3600 平方英尺(約334. 45 平方米)。這些房子離隔壁入戶門的距離可能還不足10 英尺。居民能夠聽到鄰居電視的換台聲,以及家庭爭吵時砰的關門聲。

在1950 年代底特律膨脹到它的邊緣時,一種新型的房屋結構在美國出現了。與其他事物相比,這些新房子越建越大。今天,在底特律郊區新型中等面積的房子面積超過了2000平方英尺(約185. 8 平方米),或者至少要比底特律五六十年代新建的房子大一倍。而地塊的平均面積已經增長到9000 平方英尺(約836. 13 平方米),因為每個房主都期待自己有一個很大的後院。與此同時,今天所有的新房子也都擁有讓人無比稱羨的環境:就算是只有一個孩子甚至沒有孩子的家庭也擁有中央空調系統、大量的卧室和浴室;當然,像底特律這樣一個擁有汽車文化的城市,還附有大量的停車庫。而底特律城裡建設的大量房屋甚至不帶車庫,或者即使有也是與房屋本身分離,是在院子里後建的。在今天底特律的郊區很難,或者說不可能找到一位買房的家庭主婦會看中不帶車庫的房子——帶車庫的房子才會避免買了東西往家拎時被外人看到到底都買了什麼。

底特律現在每年新建的房子中,也具備了同樣的特質,這是因為房屋建設者學得很快。但是,與1950 年代之前建造的成千上萬座沒有這些特徵的房子相比,這些新房的進步實在無濟於事。當郊區的房子具備了一個購房者所期望的一切設施時,你讓他去選底特律城內一座什麼都沒有的房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底特律城內有一些極好的房子,但它們是對1920 年代典雅奢華的再現,沒有1990 年代或21 世紀初的特徵。如果一定要在一個帶鉛玻璃窗、木飾華麗的1920 年代住宅,和一個浴室更大、帶中央空調系統、附車庫的1990 年代房子之間做選擇的話,大部分房屋購買者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新的那一棟。

我們可以檢驗所有主要的建築形式,工廠、零售商店、教堂、學校、飛機場等,會發現,在今天底特律郊區,任何一種建設形式都有一個決定性特徵,就是都比底特律城舊有的相同設施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空間。電影院就是一例。底特律城市商業區域內那些建於1920 年代的考究的電影院,大部分已被廢棄和剷平。新的郊區綜合體電影院周圍有瀝青鋪就的寬敞的停車場,內部有8 個銀幕,而舊城商業中心的銀幕只有一個。可能還有一點不同是,放爆米花和飲品的地方已經膨脹到一個巨大的尺寸,而且,座席也變寬了,以容納更大的臀部。

飛機場呈現出另一種有趣的現象。以底特律老機場和芝加哥西南部的中途機場(Midway Airport)為例,這兩個飛機場與附近的民居是共同存在的,住宅的後院就位於跑道的盡頭。今天,在如此狹窄的一個區域建設飛機場是不可想像的。底特律機場(Detroit Metro Airport)坐落在距市中心20 英里(約32 公里)遠的地方,每年,在遙遠郊區的飛機場區域,大量的房子被拆毀,其規模之大像是古羅馬軍團征服另一個省份一樣。

即使是底特律郊區的教堂也需要很多的停車空間,運動用的交通工具對於去教堂的人們似乎是必須的。在底特律舊城,舊教堂的魅力在於它是周圍居民和商業人士生活的一部分,是可以悠閑地以散步的方式到達,而不是遙遠地需要用交通工具才能到達的地方。對今天底特律郊區的居民來說,開車到達教堂的感覺和開車到達賣場的感覺很相似。

事實上,美國新興城市的建設是驚人的,像鳳凰城和休斯頓,它們的建設幾乎全部按照最新的郊區模式,佔據了幾乎三或四倍於底特律城的土地面積。老底特律城只佔用了不到140 平方英里(約363 平方公里)的土地。而休斯頓蔓延了幾乎600 平方英里(約1554 平方公里)。

傳統城市中最壯美的城市景觀,既不是城市建築也不是教堂,而是大量極壯觀的狹長景觀和眾多樹木投射的陰影,當然,還有許多美麗的城市廣場和公園。實際上,第一次發生於城市的和平改革並不是偶然的,數以萬計的居民湧向傳統的城市廣場為爭取獲得更大的自由,冷戰之後這種運動在東歐迅速傳播。今天的底特律郊區也嘗試著一場相似的改革,但那些壯觀的景象卻無法出現,因為那裡沒有像舊底特律城那樣有分量、壯觀的戰神廣場和凱迪拉克廣場一樣的城市標誌性空間。

在今天的郊區,每個人都想擁有更多的土地,從大的被圍合起來的後院到個人辦公建築旁的停車空間,且都希望土地歸屬個人。在城市中,空間是一個公共概念,如人人都要走的人行道,和由完全公共向部分私人轉變的人行道上的咖啡館。而在郊區,空間幾乎就是一個私人概念,由商業空間的出入口限定,到被圍合起來的私人庭院和停車空間。當然,不是大部分底特律郊區的居民都知道,或特別關心,這個發展過程。底特律郊區的居民有點類似我們前面提到的在溫澤市遊玩的那個小男孩。他們太習慣於這種新的郊區模式的生活,不知道——也難以接受——那箇舊的傳統的模式。

這就是那些期望看到底特律重建的人所面臨的困境。這些人在努力推銷一座基本建於1900 至1950 年間的城市——在那個時期,人們還知道自己和鄰居共享一個空間,還知道「公民」和「文明」語出同源。但現在人們買賬的商品,不管是新房子、商業賣場、辦公建築、飛機場或者論什麼,大體上都是1950 年、尤其是1975 年之後的建築形式——在1975 年之後,城市共享空間的概念似乎就被逐漸拋棄了。

總之,要想真正重建底特律,阻止城市收縮,我們就得想辦法做到下面兩點中的一點:或者去教育、告知公眾,傳統城市形式和新的郊區形式一樣實用,即使沒有附屬車庫和中央空調系統;或者去拆除城市現存的一條條街道片區,代之以人們似乎更喜歡的郊區化景觀。這個過程實際上已經在進行中,城市裡大多數新建的零售和住宅項目,看上去就像偶然掉落在這裡的郊區片段,帶有大面積的停車場地和居民街道的死胡同。但無論哪個選項都不是能輕易實現的,這就是為什麼重建像底特律這樣的城市會如此艱難。但首先,我們得想辦法讓人們在看待和討論我們的城市景觀時態度開明一些,能夠接受底特律這樣的傳統模式,否則我們就只能像溫澤市那個從未聽說過城市的小男孩一樣,困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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