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之戰若干問題再次更正( 附朝鮮南三道勤王活動及四月末至六月初漢城一帶戰局示意圖)

關於龍仁之戰這場5萬朝軍被日軍吊打的戰役,我一直都有蜜汁興趣,此前做了幾次整理,但由於史料比較混亂,一直沒得出一個完善的結論。這一次以秋風大在其個人鐵八(防河蟹)分享《豐臣秀吉朝鮮侵略關係史料集成》相關資料為契機,我對龍仁之戰的資料進行了再補充,更正若干錯誤,並結合整個戰局梳理了4月末到6月初南三道勤王行動以及漢城附近戰鬥示意圖、龍仁之戰詳細過程示意圖,一併放出。本次僅對部分問題做討論,整體經過請參考我寫的「龍仁之戰與背鍋的全羅道巡察使李洸」一文,而「再議龍仁之戰」一文謬誤太多,請勿參考。


一、龍仁之戰時間再更正

關於龍仁之戰的時間,因為史料記載的混亂一直有爭議,有5月5日(即漢城剛剛丟失),6月5日(開城已經失守、日軍大舉北上後)兩種說法。較為接近一手的資料中,支持5月5日說法的有柳成龍的《懲毖錄》、李恆福的《都元帥權公行狀》,此二人作為戰爭期間朝鮮的重臣,所做的記錄有較大參考價值。而常用的史料《宣祖實錄》中則比較混亂,一般把龍仁之戰的相關資料放在五月底(行軍)和六月,但其收錄的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報告中卻明確寫下「五月初四日」。在這一誤導下,我將宣祖實錄的矛盾視為了後期整理時的時間錯誤,而採信了五月的說法。

但本次補充的史料則推翻了這一說法,一個是尹國馨的《聞韶漫錄》(從事迹、身份的重合度來看尹國馨應該就是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宣祖實錄里兩個名字都出現過,至於為何會這樣就不得而知了),尹國馨(先覺)在這篇回憶錄中明確記錄「共力討之。是六月五日也。」,推翻了宣祖實錄里的尹先覺報告。可能是尹先覺在向朝廷彙報時的出現了筆誤,也可能是宣祖實錄後期整理時的筆誤。此外趙慶男的《亂中雜錄》對整個勤王過程做了詳細記載,同時收錄了全羅道巡察使李洸的書信,李洸發布的勤王檄文等,都能證實開戰在六月的說法。

以上這些接近一手的資料,出現如此大的誤差,糾其原因,尹先覺是勤王的參與者,而趙慶男的資料也是從全羅本道獲得,反觀柳成龍、李恆福等人,隨朝鮮朝廷遠遁北方,消息不通,很可能被情報傳遞過程中的偏差誤導,做了錯的記錄。對規模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身為朝廷重臣的柳成龍、李恆福居然都無法掌握其情況,朝鮮朝廷的能力也可見一斑了。

我的上一篇文章,以及市面上出版的柯勝雨的《萬曆東征》一書都受了誤導,將戰鬥放在了五月初,特此更正。


二、關於勤王軍未戰先退的問題

在宣祖實錄、再造番邦志等大量史料中,都記錄了戰爭之初全羅道勤王軍因為國王出逃、漢城失守而退兵不前的情況,但並沒有理清具體經過,還有一些誇張抹黑之處(前兩次文章也有指出),這次結合亂中實錄,做一個梳理。

結合亂中實錄的記錄和宣祖實錄中一些散亂內容,可以將全羅道的勤王過程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次是漢城失守之前,勤王軍北上至公州後退兵,懲毖錄、宣祖實錄等籠統底記錄為「聞車駕西狩,京城已陷」,遂潰退。再造番邦志更是說李洸主動派人讓諸軍「罷陣」。從亂中雜錄來看,李洸在5月3日給高敬命(義軍將領)的書信中說:「大駕西狩。京城不守(從亂中雜錄後面的記錄來看,這裡的不守應該是指金命元的守軍潰逃,而不是日軍進城。)」「招諭四方義侶。刻日擧兵。」,到了5月4日,聽說日軍已經進城,才「鳴金退師。六軍潰還」。而有關退兵的細節,從宣祖實錄來看,是士兵主動潰退,李洸派人阻攔,亂軍持刀奪路,與亂中雜錄、再造番邦志有所出入。個人看來,退兵整備、從長計議可能是李洸本意,士兵的潰逃則是始料未及的,這一事件大大延緩了後來的勤王。

第二階段是5月14日,從公州退兵10日後,李洸在全州重新集結部隊,於5月19日發兵北上。此時距離上次潰逃不久,又受大駕西狩,京城失陷影響,全羅道人心不穩。5月18日,玉果淳昌等地的士卒發動兵變,據守淳昌郡,並擊潰了從潭陽北上全州的部隊。5月20日,來自南原求禮順天三地的士卒八千人剛剛出全州不久,就嘩變潰逃,前軍的全州等地部隊到達龍安後也開始潰散。最終的結果是,這次勤王剛開始沒多久,勤王軍就在半路瓦解了。就在5月18日淳昌兵變當天,北方臨津的戰鬥進入決戰階段,朝軍渡江冒進遭遇慘敗,也許是因為缺乏船隻,日軍一直到5月27日才掃清殘兵渡過臨津(征韓偉略),而勤王軍則在一片混亂中錯失了牽制日軍,聲援臨津的時機。(亂中雜錄記載第三次勤王告示中言:一潰於錦江(即公州)返旆之日。再潰於列郡招諭之時。

第三次勤王和第二次勤王應該有銜接之處,雖然中間過程不明,但李洸應該是一邊重整部隊一邊繼續北上,在24日抵達溫陽(距離全州約200里)與忠清道勤王軍會師,此後花了4天到達約50里外的振威(亂中雜錄說是26號到達),從振威到約60里外的水原又花了4天。可以看到,李洸在20日發兵之時,淳昌士卒還在作亂,而20日當天全州一帶又發生潰逃,所以李洸抵達溫陽之時,應該並未能集結所有部隊,此後振威、水原一路,可能一直在緩慢行軍等待後軍趕上,所以會耽誤這麼久。宣祖實錄言:睟等之來也, 行軍無律, 首尾不相應。寄齋史草:行師之際。有如驅羊就牧。散亂無統。首尾不相知。大致印證了這一看法。

可以說,全羅道勤王軍的兩次潰散,一定程度延誤了戰機,導致勤王軍進入京畿道之時,北部的朝軍難以與之呼應接應,最終孤軍冒進而敗。不過要提一句的是,在延誤戰機一事上,忠清道兵使申翌要負更大責任,他所率的部隊棄清州而逃,退入天安(溫陽附近),尚有萬餘(宣祖實錄記載,可能是虛數,但應該有一定戰力),是朝鮮南三道中距離漢城最近的有生力量。當時雖然國王出逃,但漢城還未丟失,申翌立即北上漢城也可,向竹山、稷山牽制加藤清正也可,然而他卻毫無作為,一直逗留在天安、溫陽。


三、勤王軍的組成、士氣、人數問題

再來談一下勤王軍本身的組成情況,借用kbs《懲毖錄》的台詞,這是一隻「突擊建成」的部隊。寄齋史草:「我兵雖衆。皆列郡烏合之軍。勿論多寡。俱使本邑守令將之。某邑作先鋒。某邑作中軍」很好總結了勤王軍的情況。這隻部隊可能與明朝的衛所軍有相似之處,大多從各地郡邑緊急徵調,既沒有與日軍較量的能力,又缺乏戰鬥的決心,空有其數。

正如高敬命在給李洸的書信中所言:「橫賊之侵。固已不勝其擾。而招兵不已。民尤不安其業矣」。李洸在匆忙之中緊急調兵勤王,在各地抽調兵力北上,把數萬的大軍在短時間內強行拼湊而出,弄得各地民不聊生,「師期太迫。兼以霖潦連旬。列邑守令恐被後期之譴。在道驅迫。晝夜兼程。飢渴俱逼。至有自縊於道傍者。艱楚之狀。若是之甚。而不敢怨(再造番邦志)」。被徵調的士卒都苦不堪言,喪失了勤王衛國的意志,所以會屢次發生潰逃、甚至兵變事件。

最後再來討論一下勤王軍人數問題。亂中雜錄記載從全州出兵時,李洸五萬人,郭嶸四萬人,不過這是部隊發生潰散前的數目。寄齋史草中記載勤王軍為八萬,宣祖實錄中宣祖在詢問軍情時也稱之為「八萬兵馬」。但在宣祖修訂實錄中收錄的三道巡察使彙報中則稱「臣等率騎步及六萬餘人」,這與再造番邦志「(李洸)領其道兵四萬。忠淸道巡察使尹先覺防禦使李沃節度使申翌等。領其道兵二萬」以及都元帥權公行狀「洸乃自領兵二萬。以羅州牧使李慶福爲中衛將。以助防將李之詩爲先鋒。郭嶸分領二萬」相照應。因此討論勤王軍應該從最高六萬來估計比較合適。此外再結合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的報告,其所部一萬五千人,七千人留守忠清道,實際北上的僅有八千,則這一人數可能要進一步被壓縮到四萬八千左右,這也是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採用的說法。

尹先覺在《聞韶漫錄》中記載的數目則更少:「(尹先覺)僅僅收合得八千餘兵。士武(李洸)亦於錦江罷兵之後。艱得萬兵」,當然這裡的難得萬兵也許可以理解成正規軍的數目,而不包括其突擊集結的部隊,從亂中雜錄來看」大軍赴京之後。湖南各官。盡括遺丁及品官校生八結煙戶等軍。以備城守。」,全羅道侵巢而出,以致內部空虛也是事實。

綜合以上資料,個人以為可大致認為勤王軍數目為四萬八千人,其中忠清道八千人,全羅道四萬人,但大部分為烏合之眾,相對有戰鬥力的部隊不超過一萬。


四、龍仁之戰細節討論

有關龍仁日軍駐紮的地點,之前按懲毖錄的說法為「北斗門山」,但在網上幾個版本的龍仁地圖都未能找到。這次看到亂中雜錄里寫作:「縣北北鬥文小山」,又在大東輿地圖中,看到龍仁北有一文殊山,可能就是當年交戰的地點,在下面的地圖中我會標註。

在寄齋史草、聞韶漫錄還記載了第二階段戰鬥朝軍主力布陣的地點為光教山。按尹先覺的說法,李之詩、白光彥攻擊龍仁時,其建議李洸堅守水原,分派部隊支援李之詩,但李洸堅持進軍到光教山和龍仁日軍對峙,於是「移陣於光校近處山林壅蔽無通望之處」,導致第二天遭到日軍突襲時猝不及防而敗。這裡尹先覺撇清自己與戰敗的關係,值得懷疑,但其對戰術失誤的分析還是比較到位的:「光校山近處。形勢險易。亦未探審。而輕進則必有後悔。不如堅守此地(水原)。連續添兵。以助聲援。則戰士之心。亦以有後援爲恃而無恐。計之上也。

1637年的丙子胡亂中,全羅兵使金俊龍率一萬人與清軍在光教山激戰,打死清軍大將。參考清史稿,清朝開國元勛在同一時間段攻擊全羅、忠清援軍時被埋伏在山間的朝鮮火銃手擊殺,很可能就是死於此戰。這一次清軍吃了「形勢險易,亦未探審」的虧,全羅兵在故地重新證明了自己。

最後來總結整個戰鬥過程:(地圖最後附上)

6月1日,水原日軍發現勤王軍逼近,主動放棄水原。退往脅阪左兵衛,渡邊七右衛門駐守的龍仁日軍匯合,駐軍文小山(北斗門山)。陣微兵殘。勢似孤弱。(亂中雜錄)(日軍守將參考脅坂家譜)

6月3日,勤王軍進入水原。(宣祖實錄、亂中雜錄、懲毖錄、寄齋史草、聞韶漫錄)

6月5日上午,全羅道先鋒李之詩、白光彥2000人進軍龍仁,在途中意外斬獲了日軍下山打水砍柴的十餘人(宣祖實錄、寄齋史草),於是愈發輕敵,進攻文小山,日軍堅守不出(懲毖錄、再造番邦志、宣祖修訂實錄)

6月5日下午,原定分兵北進陽浦的朝軍主力在李洸的指揮下進至與龍仁相近的光教山駐紮,陣地四周「山林壅蔽無通望」。(聞韶漫錄)

6月5日晚,日軍趁朝軍鬆懈,從草叢中繞行到朝軍側翼發起突襲,朝軍先鋒大敗,「李之詩,白光彥,古阜郡守李允仁,咸悅縣監鄭淵等皆被害。」(宣祖修訂實錄、懲毖錄)

朝鮮主力惶恐,忠清兵使「申翌一夜三四度移陣」(宣祖修訂實錄)

6月6日早上,脅坂安治率軍連夜馳援,趕到龍仁一帶,看到朝軍「陣於高嶺」,高嶺應是光教山一帶(脅坂家譜)。按脅坂軍自身編製,兵力應該只有一千,按寄齋史草說法,「賊衆約四五千」。

此時朝軍正在晨炊,日軍趁機發起突襲,「安治自山陰出旗,以山岡右近為先驅」(脅坂家譜),朝方記載「翌朝軍中炊煙起, 賊兵從山谷間突至, 白馬將著金假面, 從數十人, 耀白刃居前」(宣祖修訂實錄)。

朝軍以防禦使郭嶸、李沃,兵使申翌為先鋒迎敵,李洸、尹先覺等人指揮後軍陣於「戰場十里許」。(宣祖實錄)按宣祖實錄所載尹先覺說法,李沃申翌告急,尹先覺抄精兵馳援,穩住陣腳,而郭嶸軍被擊退。

日軍龍仁守軍望見脅坂旗幟,從龍仁殺出,沖入申翌所部(脅坂家譜:兵衛、七右衛門等見安治旗,大喜,出城馳入敵陣 宣祖實錄:又一隊賊, 自東邊逐來, 奄迫申翌),申翌所部潰散。宣祖修訂實錄、亂中雜錄記載申翌作為先鋒率先潰逃,而未記載郭嶸的情況。

隨著先鋒潰逃,朝軍無心再戰,四下逃竄,「器甲、芻糧委棄如山, 賊悉焚之而去。」(宣祖修訂實錄),「安治捕三百人得首級一千級」(脅坂家譜)


五、對勤王軍戰略的思考

客觀的說,南三道的勤王軍空有其數目,而缺乏戰鬥力,其並不能起到擊敗日軍,逆轉戰局的作用。但如果對這隻有生力量使用得當,未嘗不能遲滯日軍的攻擊,為後期明軍反攻創造更好的條件。

個人以為勤王軍最好的機會還是在五月初的時候,如果李洸統御得當,以部分兵力防禦本道,調集一到兩萬相對精銳的力量儘快北上,與申翌匯合,或「直渡祖江」,支援臨津(權栗後來提出的戰略),或以水原為基地,威脅日軍後方,分散日軍兵力,都是不錯的選擇。但勤王軍幾次潰退浪費了太多時間,眼睜睜看著臨津失守了。(當然臨津的失守,主要是朝鮮朝廷臨陣換帥,貿然進攻所致。其架空都元帥金命元,而讓明朝辯誣回來的韓應寅指揮部隊,可謂愚蠢至極。)

而既然已經失去戰機,6月初進入京畿道後勤王軍就不應該貿然進攻吸引日軍注意,由於臨津已經失守,威逼京城毫無意義,反而會將自身置於險地。此時權栗提出的「直渡祖江,以塞臨津」戰略是比較可行的,因為北上祖江的話朝軍可以從海路經江華島運送物資,作長期駐守準備。此外留下部分兵力防禦水原,部分返回防禦本道,從長計議也是合理的,因為當時全羅道的防禦壓力已經很大,部隊士氣也不高,孤軍久留只會愈發危險。此時李洸等指揮官業已注意到了自己的情況,但他們因為勤王緩慢而遭到質疑,身上背負了巨大壓力,於是放棄了戰略正確,選擇了政治正確,一面向朝廷發信請求指示,一面繼續進軍,最終一敗塗地。

直渡祖江,以塞臨津

在5月至6月間,宣祖等人為了維護其權威的政治因素,先是以辯誣有功的韓應寅架空了放棄漢城的都元帥金命元,同時修改金命元固守的策略,貿然進攻以致失敗;又輕信金命元一面狀告之辭,輕易斬殺了「不聽指令」的副元帥申恪,而後者剛剛在楊州戰勝日軍(楊州之戰和申恪之死,究竟在臨津戰前還是戰後,個人查到的資料有點模糊,個人以為楊州之戰在臨津之前,而申恪被斬可能在臨津對峙期間或是臨津之戰後);而三道軍勤王,也是因為政治壓力,盲目行動以致失敗。朝鮮王朝的愚蠢令整個局勢雪上加霜。


最後是這次的重頭戲!四月末至六月初的三張形勢圖,以及龍仁之戰詳細過程圖奉上,幫助大家直觀感受,由於標註較多,不知閱讀時是否會比較亂,希望大家能反饋一下感受,多謝啦!

圖比較大,大家打開之後讓他緩衝一會兒,緩衝一會兒,緩衝一會兒。我試了一下是很清楚的

四月末至漢城陷落

第二張圖因為上傳限制可能不清楚,我還放在了秋風蕭落ba,可以去那裡看看

5月12日-28日

龍仁之戰大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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