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樓四病房
就在兩周之前,我經歷了八天的住院生活。
我住院的地點是協和醫院內科住院樓 8 樓的四病房。說是四病房,其實是一整個科室的住院區域,中間隔出了護士站、儲藏室、各種功能辦公室,周圍一圈則是配膳房、配藥房、水房、回收間和真正的病房。一共 38 個床位,三人一間。
四病房門外有一位恪守原則的保安,每天負責把因各種事情焦慮萬狀的人們擋在門外。樓道里,擺著一排大型盆栽,家屬們和病患就坐在花盆的邊緣,等待保安發號施令,誰可以進來啦,誰還要等等。久而久之,把花盆邊磨得鋥亮。
第一天,我也在他們中間。我不想為花盆邊的包漿再貢獻些什麼力量了,就把胸片鋪在地上,盤腿一坐。北京的任何醫院床位大概都是緊張的,協和尤甚。醫院提前一天簡訊通知,早上 8 點就叫你到病房門口,開始等床。何時等到全憑運氣,有的人直到推進手術室,還沒有床。我算萬幸,下午三點左右,保安推開病房門出來,喊道:「王燁在不在, 31 床可以進了。」
那位保安,蒼白瘦高,穿著明顯尺碼過大的保安服,一臉故作的警惕和冷漠,是我之後七天里見到最多次的人。遺憾的是,我竟然沒有去問他姓什麼。病房一天早、中、下午開放三次探視,每次探視結束前,他會進病房巡視至少兩圈,看看每間屋剩下多少人,有沒有人坐在床上,有沒有人到點兒賴著不走。其餘時候,他也會依著心情,偶爾幫病人把外賣提進病房,或者放閃送和外賣小哥進來。根據我的觀察,他嘴硬心軟,雖然訓斥起拖延時間的家屬,言辭粗暴而乾癟,但一般都會縱容到最後一刻。
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跟你調侃幾句。有位胖姑娘的老公,等床的時候不急不鬧,一叫動作還特別利索,保安向我們誇獎他:「小伙挺帥,表現又好,嫁人就要嫁這樣的啊。」
整一個四病房,都是女病人,手術日程也差不多。第一天住下,第二天準備,第三或第四天手術,第五六天休養,第七八天出院。38 個床位人來人往,到出院我應該都沒有見全。但手術日期相鄰的病友,還是有機會認識起來。
第一次社交活動發生在頭天晚上的檢查室。同天入院的七個人集體清洗檢查。在病房外,大家各自遮蔽在熱鬧的穿著打扮下面,雖然一塊兒待了一天,還是臉盲。此刻換上了一樣的病服,高矮胖瘦一字排開,讓人聯想到《神偷奶爸 3》里穿著囚服的小黃人兒們,每個人的眉目倒看得更清楚些。
趁著排隊,大家交流起各自病情。
你也是腹腔鏡嗎?
我是宮腔鏡。
宮腔鏡好,我八公分了,必須腹腔鏡。
我最慘,宮腹腔鏡都得做,但我的小。
我一向不太擅長應付這這種場景,面對陌生人,討論的事情的又彷彿在嚴肅隱私的範疇,我只會擺出一臉謹慎的距離。別人好像就沒這問題,還能照常嬉笑。老公被表揚的胖姑娘是個喜慶人兒,跟大家解釋:「看錯了,表揚錯了,我老公一直玩兒手機,表現不好。我是給大家做負面示範的。」漸漸,大後天的手術也像只皮球一樣,輕快起來,被談笑聲顛在空氣里。
我的隔壁床是另一位社交高手。這樣形容其實冒昧了,她是個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會教徒,多年生活在海外,溫柔天真熱情,讓人印象極深刻,又自慚形穢。她很快為我和另一位同屋帶來了許多消息:
我們那天第一台手術八點就開始了,我是兩點左右,我後面是誰誰。
34 床有麻藥反應,手術第二天下床就吐了。
有的人要拆線,有的人不要。7 床沒拆線。
她比我小五個月,是診療意義上的「未婚」。她努力向我和同屋解釋聖徒教會永恆的婚姻愛情觀,形容她遠在澳洲,相差 8 歲,還在懵懂曖昧階段的年輕心上人。對每個來探視我的異性,都要一視同仁地向我誇讚甚至慫恿一番(可惜一半是彎的,辜負了她的熱心)。手術前一天傍晚,她讓從鄭州趕來的父親到陽台上為她舉行了送祝福儀式,回到屋裡,開心地告訴我倆:「爸爸也為你們送出了祝福。」
手術本身沒什麼可說的,除了昏迷和之後的皮肉之苦外,沒有哪個瞬間,讓人感受到升華一般的覺悟。唯一古怪的細節是,推進手術室等待時,我望著慘白明亮的屋頂,腦海里一直迴旋著很多年沒聽過的范曉萱的《數字戀愛》。
「三一五五五三零,都是都是我想你。」
手術第二天,醫生就要求你儘可能下床,在大病房的公共區域走動。
我們管它叫轉圈。大部分人在術後第二天,只能彎腰捂著肚子,扶著欄杆挪動。有些人恢復得很快,馬上就能站直像常人一樣行走。有一位四十多歲的高個兒女人,極勤快,打吊瓶都在轉圈,用一個帶輪子的支架掛著吊瓶;還有一位至少六十歲年紀的阿姨,頭頂綁著個髻,掛著尿袋已經開始走了,尿袋裡都是血水,我很怕遇見她。總體來說,年紀大一些的,普遍更堅強。
每個人都有順時針或逆時針轉的喜好。我會先觀察一下,如果有相熟的人,就與她同方向。我總是戴著耳機聽歌,若每轉一圈都迎面相逢,也不知寒暄什麼好,該不該把耳機拿下來。如果是陌生人,跟在身後或迎面打量,就無所謂了。
在病房待久了,總見著條紋和白衣,對偶爾出現的身著便裝的好看的人,會看得格外貪婪些。
每天都會引起我注意的是我的手術助理醫生。她個子很高,短髮,臉上有略鬆弛的嬰兒肥,但還是個漂亮人兒,有學霸式的凌厲的表情。每天她大約五點下班,穿著一件灰藍色收腰大擺的大衣,背一隻考究的通勤包,風風火火地走出病房。
還有一家人,很惹眼。不知是姐姐,妹妹,妹夫的組合,還是媽媽女兒女婿。因為三個人看起來是一樣的年輕洋氣,從頭到腳的好看。這樣的三個人,更像在北海道、輕井澤遇到的中產家庭,出現在病房裡,非常鶴立雞群。
病人是年輕那個。剛進來時,沒怎麼當回事,手術前兩天都請了假離開病房,大部分時間也穿著便裝。她的丈夫,相當帥氣,在安頓妻子之餘,一直機警地觀察著周遭的人和環境。我猜他的優越也為他帶來了幾分自戀。在病房裡,這樣向外釋放鮮明個人信息的人是罕見的,一眼望去,大家都一副「看病」的茫然表情,路過每個房間,最常見的情景是病人在床頭吃病號餐,家人站在床尾吃外賣,相對無言。
我當時想,你倆大概是輕敵了。果然手術之後的第二天,妻子虛弱得厲害,行動艱難,丈夫再望向周圍人,眼神里只剩了羨慕。
我的作息和大部分人不一樣,晚上很難早入睡,每晚 11 點半,還會一個人走走。那是屬於我自己的轉圈時段。
我走不快,大概超過十五分鐘,腰和傷口就承受不了了。走了幾日我發現,大部分人一搖一擺的姿勢並不適合我,保持上身穩定,一字向前,才是更舒服的。想起 2011 年在印度菩提伽耶出差,梁文道曾示範一種繞塔行禪的方式,走得極緩慢,半小時前進幾米,不加註意可能以為人是靜止的。我試著在深夜效仿了幾回,還蠻有趣。
雖然走得慢,卻不想聽清靜的歌曲,聽起來不耐煩,YMO、大澤伸一、UNKLE 之類的舞曲倒更令人暢快。唯一能忍受的是黃耀明,他唱道:「你以目光感受,浪漫寧靜宇宙」。我就著歌,看著病房樓道,牆上的鐘錶,四處懸掛的洗手液,小隔間的半玻璃門和垂下來的紗簾,護士站的水培綠蘿,還有一支巨大的玫瑰花。玫瑰花是我住院進來那天就有的,到臨走已經乾枯了,我想著我有好多花,可惜都讓爸媽陸陸續續先拿回了家。
住院收到了六捧特別漂亮的鮮花,和許多禮物,包括一瓶待我康復後放縱的伏特加。這回不說感謝生活了,謝謝朋友們的寵愛,讓我感覺自己活得特別不虛度。
到了出院的時候。父母來幫忙收拾好東西,我叫上車準備下樓。隔壁床早一天已經走了,另一位病友正躺在床上拆線。司機不認路,在醫院裡亂轉,頻頻打電話來。我只好隔著帘子喊了幾聲再見,匆匆走出病房。八天住院生活就這麼平淡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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