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心饅頭之後

「我不領饅頭了,你把錢退給我吧。」

「對不起,我們只送饅頭。」

「你這人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呢?我不要饅頭你還省了力氣,直接把錢給我多好?」

「天天給我們吃這種狗都不吃的東西,你太缺德了!

「饅頭用的竟然不是胚芽粉,彈性這麼差,還不夾肉!你們還是做饅頭的,這麼不懂行?是不是看不起窮人,覺得我們只配吃這種饅頭?

「不是為打工仔服務么?我們討薪、娶老婆的事怎麼從沒見你來管?大概還自以為是菩薩吧?偽善!

「呦~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就這麼點錢也值得炫?」

「人都無利不起早,這店主肯定有問題!」

李女士對著鏡頭淚如雨下。她停止了「給流浪漢、農民工送饅頭」活動,決定歇業三天。關上店門,李女士仍然聽得見外面「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聚在一起大鬧饅頭店,聲討送饅頭活動的聲音。

「這世道,想做好事,難啊!」老公幫她揉了揉肩膀。這段時間,為了這個送饅頭活動,李女士準備各種材料,常折騰到半夜,肩周炎都要犯了。

要我說,你就是太笨。做什麼好事?一門心思琢磨怎麼從人身上賺錢就好。賺得多了,那幫人反而都來稱讚你呢。」灶邊的老母親一邊盛起鍋里的雞湯,遞給女兒,一邊嘆道。

母親從報上聽說這事兒,馬上大老遠從鄉下跑來,給女兒燉一鍋雞湯。母親雖說是農村老太,畢竟活得久,見得多。其餘幾位店員聽聞此言,一邊啃著夾鹹菜的饅頭(店裡為活動準備了很多,停止活動後剩了不少),一邊紛紛點頭。

哎,做好人難啊!咱的智商,可防不了那麼多搞破壞的。」

搞破壞可就簡單太多了,隨便誰都有殺人的能力......」

「可是你說,這麼幾句惡言惡語,也沒到法律懲罰的程度,這可咋整?」

「好像只能憋屈著了……哎,做好人難啊!

「要我看,以後誰要是想做好事,得先修個『好人學博士』,畢不了業的,都開除『好人』籍。」

「博士也不行的,上次就有個博士捐錢幫人治病,卻被一些網友罵慘了,一天收到一千條垃圾簡訊,家裡玻璃都給打碎了。再往前還有......哎,做好人難啊!

「以後介紹自己,乾脆說:『你好,我叫某某某,是個壞人』,就永遠也不會出錯了。」

「哈哈哈…」一時間,饅頭店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那大伙兒來討論討論,愛心饅頭這事,到底該咋做?」李女士擦乾了眼淚,認真地看向大家。

「胚芽粉很貴,而且不好保存,別說我們,其餘饅頭店也一向不會進貨。大家平常都是吃一樣的普通饅頭呀。」 一位剛吃完了一個饅頭的員工一邊從鍋里抓起一個熱透的剩饅頭,一邊補充道。

「若改成送饅頭與捐錢靈活選擇,也很難預估需要準備多少饅頭。可是當天的饅頭要是大量滯銷,就會造成浪費和虧損。」精通財務的老公摸著鬍子,吐出一個煙圈。

「誰不知道烤鴨、燒雞、滿漢全席更好吃?可我們就是個小饅頭店,擅長做的就只有饅頭,也送不起更好的東西。」

「討薪、討老婆什麼的,更不是饅頭店能做到的。就算是厲害的律師,出那麼多力卻還沒有報酬,連維持下去都難。」正津津有味地啃著剩饅頭的表弟嘟囔道。

幾天前,表弟聽說老姐要搞愛心活動,特地從鄉下老家趕來幫忙。他之所以說起討薪,是因為這類事他再熟悉不過了。雖說是庄稼人,農閑時,他也常來城裡打工,最近剛好幾個弟兄也在饅頭店附近的工地打工,他還趁機去拜訪了一下。

「我就說嘛,甭管你想破腦袋,換一萬種花樣去改進送饅頭方法,或是做什麼其他好事,永遠都不可能讓那些人滿意的。還是專心給自己賺錢吧,等你有錢了,他們巴不得上門給你送饅頭送錢呢。」正在洗鍋的母親給了結論。

李女士看了看錶弟,又忽而意識到,自己原本也是從農村來到城裡的打工仔之一。最早的時候,她是個美容店學徒,靠著自己聰明努力攢了些錢,方才在老城區的一個市場里開出自己的饅頭店。

「如果是我,剛來城裡打工,收入還很低的時候,能在節日領到免費饅頭,會是如此反應么?就算我覺得自己不需要,或是離得遠不方便過去,不去領便是了,絕對犯不上這樣做。」她這麼自問自答。

「你那些個工友是個什麼反應?」李女士在表弟對面坐下,看向他。

「還能什麼反應?大多都很正常啊。免費多得幾個饅頭吃,有什麼不好?」表弟黝黑的臉上綻開一個笑,接著又啃起了剩饅頭。

李女士憶起送饅頭活動當天的完整情景。除了那些刺耳的話語外,還有很多別的聲音:

一位大伯拿到饅頭後,用他皴裂的手把安全帽摘了下來,在饅頭店門前微微頷首,行了個禮。

一個面色鉛灰的乾瘦女人把熱騰騰的饅頭掰了一塊,又吹了一吹,夾起一根榨菜,遞給懷中哭鬧不休的孩子,孩子安靜了下來。

一個流浪漢抱著一隻瘦瘦的巴掌大的小奶狗,指指它烏溜溜的眼睛,笑著來領饅頭。之後,他蹲下來,把一個饅頭分成了兩半,一半拿在手裡啃,一半掰碎,給自己那隻尾巴尖有點禿的小狗(之前它卧在流浪漢臂彎里,她沒能看見那隻尾巴),還不忘揉揉它的腦袋。他那兩顆烏黑的溫柔眼珠,雖然一部分遮擋在好久沒洗的亂髮之下,看起來竟有點帥。

……

不過,更多來領饅頭的人,並沒講太多話,也沒什麼明顯的特徵,從而讓她記住。拿到饅頭後,他們就匆匆離去了,只留一句「謝謝」,或一個淺笑。

他們大概是急著趕回工地或家中。第二天,該苦的還是苦,該愁的還是愁。不過,在那一刻,他們確實笑了。

「呀,原來這樣的人有那麼多呢。」或許,只是一聲聲「謝謝」太平淡,一張張笑臉太普通,她那時忙得頭昏腦漲,並沒能一一注意到。那些看過報上新聞後,義憤填膺地說著「千萬不要做好人」的人們,也都沒能注意到。

她搜尋著自己的記憶,意識到還有許多不需要領饅頭的人,下班買菜路過這裡,看見很熱鬧,了解到在送饅頭,疲憊的雙眼便發起光來。然後,或買或不買,他們就如往常一樣回家了。

李女士想到:他們大概會笑著回到家,與我慣常的做法一樣,在飯桌上對孩子講起:「今天爸爸見到一個送饅頭給窮人的饅頭店,這饅頭就是從那兒買來的。你也要善意地對待有困難的人,不要因為窮而歧視他人。」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們大概就已經忘了昨天曾路過一個送愛心饅頭的饅頭店,也未必會想起日後再去光顧這家店。

只是,在看見報紙上饅頭店被攻擊的新聞後,他們會為店主的遭遇義憤填膺,並深深地恐懼起來,時刻提醒著自己:若是做好人,大概也會得到同樣下場吧?一方面,他們會小心地對孩子藏起這個想法:「做好人很危險,因為這世上無處不在的惡意,令任何一個人防不勝防」;另一方面,他們又總會隨時準備著為了保護孩子而顫抖著舉起自己弱小的拳頭。

儘管如此,下一次經過另一家愛心饅頭店時,他們又會在心中暗暗給張女士/劉女士打氣。他們會提著熱乎乎的饅頭,一路微笑著回到家,再一次在飯桌上教育孩子:「要做一個善良的人呀。

多數人不過是普通人罷了。」李女士腦中響起這麼一個平和的聲音。

「傻閨女,看報紙上那些人講的那麼些話,媽這心裡啊……」母親看女兒半天不說話,在她身邊坐下,幫她拔掉一根耳邊的白髮。

「好了,媽,以後我都知道了。」

「那……以後還送么?」母親皺起眉。

送。」她沖母親做了個鬼臉。

「啊?還是送饅頭?」

「對,饅頭。」

「大伙兒收拾收拾,做好準備,明天照常營業。」她叉著腰站了起來,甩甩頭髮,笑著對夥計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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