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年代：姑姑的屁股

04-20

撰文丨畢烊千璽

畢慷，編劇，作品《鄉村復仇小夜曲》《縣城野夢》《城中狗》《清蒸鱸魚劇作法》等。

簽約時間：2017 年 1 月 4 日

經紀人：袁瑜蔓

大家好，我是畢烊千璽，95 後，半句實話嫌多，一點正經沒有。

我要講講紅埠嶺村老畢家的故事，身為一名編劇，我發誓，故事都是假的，感情也是假的。

姑姑的誕生

我奶奶有四個孩子，我姑，我大爺，我爸，我三叔，他們兄弟三人各生下一個兒子，分別是我堂哥，我，我堂弟，我們的年齡依次差兩歲，跟我們上輩一樣。

老畢家的事，我奶奶做主決斷，我爺爺事後安撫，但是，我姑的事情，我奶奶沒一件做得了主，我爺爺也沒一件安撫的住。

首先，我姑的出生就沒人管得住，我姑是早產，大年三十伴著煙花爆竹聲出生，「人家大年三十忙著過年，我還得忙著生孩子」我奶奶認為，「這號人打生下來就沒眼力見兒」，因為這號人不會察言觀色，所以在單位在家裡都容易吃虧，在單位容易惹領導同事生氣，在家裡容易惹婆婆和丈夫生氣。

其實，我奶奶就沒少惹我爺爺和我太奶奶生氣，但是我爺爺和太奶奶從不發火，因為我爺爺會事後安撫，所以我奶奶也從沒吃過虧，但是我姑後來確實吃了虧，這虧也確實吃在眼睛上。

姑姑的屁股

姑姑長到 25 歲後，人騷的很，她有一對又大又翹的屁股，冬天喜歡穿緊身褲，夏天喜歡穿連衣裙，她有兩條特別大的花內褲，上面都有一隻小金魚，那都是她內褲洗壞了以後打補丁自己縫上的，夏天陽光充沛，姑姑穿著連衣裙，小金魚若隱若現，姑姑的屁股扭來扭去，小金魚也在姑姑屁股上游來游去，漸漸地姑姑有了新名字：小金魚。

姑姑走在街上，總是有幾個遠遠跟著她的年輕人，跟的太遠其實看不到小金魚，但是他們不敢跟的太近，近了就會被姑姑踹，屁股大腿勁也大，姑姑喜歡踹人下體，踹上一腳，能腫三天。

因為怕挨踹，村裡的年輕人給姑姑寫情書，也不敢直接給她，就把情書給姑姑的三個弟弟，她的三個弟弟，屬老三最精明最能說會道，所以情書主要就給我三叔，他現在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但是那第一桶金還是靠的那些情書，村裡的年輕人希望三叔能在呈上情書後多美言幾句，我三叔明碼標價，說多少好話全取決於塞了多少大禮。現在想來，那些追求姑姑的年輕人有點像各路朝臣，情書有點像奏摺，姑姑有點像皇上，三叔就有點像太監了，不管怎麼說，三叔當時的買賣做的很划算，因為既沒有成本也沒有風險，最多就挨我姑姑一頓踹，但是我姑姑從來不踹自家人的下體，最多踹大腿。

除此之外，三叔的這門生意還做的很有前瞻性， 80 年代誰會想到文化產業還能賺錢呢，三叔就能想到。美國有個導演叫斯派克·瓊斯，他在 2013 年拍過一個愛情電影叫《Her》，主人公做的也是有關情書的文化產業，可那還是一部科幻片，由此可見我三叔的職業起點有多高，當然，這些都要歸功於情書，歸功於村裡的年輕人，歸功於三叔精明的頭腦，歸功於姑姑，如果要探討到問題的本質，那都歸功於姑姑那對又大又翹的屁股。

因為姑姑的屁股，有關姑姑的春夢很快就播灑進紅埠嶺村的千家萬戶，有關姑姑的情書也源源不斷的送到老畢家的老三那裡。

那些情書，姑姑從來不看，但是會讓我三叔給他念，每次姑姑都聽得咯咯直笑。

後來，我姑姑從瓶子廠下班的時候看中了一個回家探親的軍人，不是紅埠嶺的人，是狀元溝的人，狀元溝的人一向比我們紅埠嶺的人有出息，譬如，紅埠嶺的人就沒有一個當兵的。

姑姑和那個當兵的在大街上看對了眼，但也就那麼擦肩而過了，但我姑姑不放棄，千方百計的打聽，最後尋到了那戶人家，姑姑立刻去找媒婆說媒，這是一件新鮮事，全村人第一次聽說女方去男方家裡提親。

姑姑喜歡那個軍人，是因為他看著姑姑的時候從來不盯著她的屁股，而是注視她的眼睛，姑姑說，「那人識貨，我的眼睛比屁股好看。」

姑姑和軍人的事傷透了整個紅埠嶺村的心，一時間紅埠嶺村哀鴻遍野，十室九空，為什麼空呢，年輕人都跑去狀元溝打架去了，但是那個軍人早已經不在了，他在家呆了三天就回了部隊，紅埠嶺村的年輕人們只能悻悻而歸，深更半夜在被窩裡抹眼淚。

不久，軍人變成了姑姑的未婚夫，再後來，未婚夫在天津警備區升為副連長，他想轉到正連長就跟姑姑結婚，因為轉正之後，部隊可以安排把姑姑接到天津軍屬大院。

姑姑的左眼

姑姑有了心上人，工作就大不如以前了，以前她是勞模骨幹，現在她操作機器的經常走神，結果一個不小心，弄碎了一個瓶子，玻璃碎渣崩進了她的左眼，手術很成功，姑姑失去了左眼，留下了右眼。

奶奶擔心她的未婚夫會因此悔婚不娶，大字不識一個的她背了三斤煎餅，孤身一人從山東萊蕪坐火車前往天津警備區，她要向軍隊領導反映情況，她要領導抓緊落實姑姑的婚事，軍隊領導見到我奶奶驚詫不已，大字不識一個農村老太太竟然有魄力孤身一人闖軍營，隨後給奶奶買了當天的車票，讓她再孤身一人回萊蕪，畢竟奶奶的行為不合規矩。

果然，姑姑的未婚夫很快就悔婚了，但不是因為姑姑丟了一隻眼，而是因為他早在此之前就注視其他姑娘的眼睛了，那是一個團長的女兒，她的眼睛當然比姑姑的好看，但我覺得，她的屁股未必能比得過姑姑。

醫院裡，姑姑拒絕安裝假眼，只是帶一個獨眼罩，看起來像一個女海盜，辦了提前出院，自己大大咧咧的走回家了。

村裡的年輕人得知姑姑丟了一隻眼睛，不僅不傷心，反而很高興，畢竟屁股別來無恙，但是三叔就不高興了，因為村裡的年輕人覺得姑姑現在沒準有看走眼的時候，紛紛登門拜訪，不寫信了。但是姑姑即便瞎了眼也瞧不上村裡人，登門拜訪的年輕人都被姑姑踹了下體，姑姑心裡難受，腿勁更大了，每個人至少得腫一個星期。

爸爸跟我說，他經常看到姑姑深夜垂淚，眼淚一串串嘩嘩往下掉。爸爸小時候背白居易的《琵琶行》背到「大珠小珠落玉盤」就開始哭，老師覺得莫名其妙，爸爸是心疼起他姐來了，奶奶則覺得姑姑是想把右眼也給哭瞎，來一個雙目失明，眼不見心不煩。

後來姑姑不哭了，開始偷喝爺爺珍藏多年的好酒，爺爺知道了不僅不發火，還要安撫姑姑，爺爺說：「喝瞎了總比哭瞎了強。」

再後來，姑姑就開始準備自殺了，紅埠嶺村東頭是水庫，那是大爺常去摸魚的地方，水庫邊上是鐵道，那是一條運煤線，因為造鐵路徵用了耕地，村裡很早就不交公糧了。

姑姑想卧軌自殺，但是自殺前多喝了點酒，結果在鐵道橫軌上睡著了，天黑時，大爺從水庫摸完魚回來，經過鐵道時聽到姑姑睡覺打呼嚕的聲音，嚇了一跳，以為奶奶搬家了，看清楚來才知道那是他姐姐在睡覺，大爺想不明白怎麼回事，便把姑姑扛回了家，姑姑可能覺得太難為情，此後便不再自殺了，而且也不喝酒了，也不留眼淚了，因為姑姑說想到外面走走。爺爺問她去哪兒，她說去關外，在山東，關外就是指東北，河南人逃荒去陝西，山東人逃荒去東北，東北對於山東來說，是能填飽肚子的外面。

態度溫和的爺爺這次卻竭力反對，他認為關外太冷，是一個鳥都拉不出屎的地方，奶奶卻給姑姑準備了三斤煎餅，姑姑自己有了主意，就誰都攔不住了。

臨行前，奶奶還特意在姑姑的眼罩上刺了一個福字，祈求姑姑在關外平安幸福。

姑姑的家信

十四年，姑姑寄回家十四封信，從來不打電話，爺爺珍藏的好酒被姑姑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也不喝，三叔每次都請纓讀信，讀起來聲情並茂，他覺得讀家信，非得讓大家掉眼淚才算是成功，但是除了我爸沒人哭，因為別人都是半夜三更被窩裡哭，只有我爸當著別人面哭。

每次聽完姑姑的來信，奶奶總會念叨一句「當年給妮子準備的煎餅少了」。好在三叔並不氣餒，堅持讀信，愈挫愈勇，十五年來風雨無阻，我覺得他已經不像皇宮裡的太監了，他像手持紅纓槍的狗娃。

第十五年，姑姑寄來了第十五封信，那一次，三叔沒有念完就跑到牆角抱頭痛哭，我大爺接著去念，念到一半也泣不成聲，這可把爺爺奶奶嚇壞了，我爸爸又趕緊去念，他念到一半也哭了，但是我爸厲害就厲害在，他能一邊哭一邊念，他念完，信封都濕透了，但是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奶奶也哭了，唯獨我爺爺樂了，他珍藏多年的好酒總算能把拿出來嘗嘗啦，因為信里說，姑姑準備回家過年，帶著她的男人。

姑姑已經離家十五年了，這十五年，大爺成為喜歡渾水摸魚的水庫管理局副主任，三叔成為一家汽車修理廠的老闆，我爸成為一名擅長當眾哭鼻子的人民教師，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堂哥，我，我堂弟。

故事講到我這裡，我想說說我們兄弟仨，我們私下舉辦了紅埠嶺村的撒尿錦標賽，而且已經順利舉辦了三屆，時間是每年大年三十熬五更的時候，地點在村西頭打麥場的雪地里，錦標賽舉辦的不錯，參會人數逐年增加，狀元溝的小孩都會跑到我們這來參加比賽，堂哥的尿射的又遠又准，他每次都拿冠軍，由此可見，狀元溝的人也不是樣樣都比紅埠嶺村的人強，譬如，他們撒尿就不如紅埠嶺村的人尿的遠，尿的准。

每次比賽勝利後，堂哥都會帶著我們一首《東北人都是活雷鋒》，我跟堂弟都喜歡唱，因為能一唱一和，參與度比較高。

堂哥每次唱起，「老張開車去東北」我就喊「撞啦！」堂哥再唱「肇事司機耍流氓」堂弟再喊「跑啦！」堂哥再唱「多虧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五針」我跟堂弟高聲歡呼「好啦！」

姑姑的男人

大年三十，姑姑回紅埠嶺過年，全村人都得知了這個消息，村支書特意在村口掛出條幅：歡迎小金魚回娘家，小金魚生日快樂。

村支書曾經被姑姑踹過下體，腫了七天。但是他不記恨姑姑，反而掛出條幅歡迎她，所以他能做村支書。

姑姑手挽著一個洋人的胳膊走在紅埠嶺村的新修的馬路上，那是他的丈夫，姑姑換了一個粉紅色的眼罩，上面仍然有一個福字。那天風雪都很大，馬路兩邊都站滿了人，姑姑和他的丈夫走過人群，天空飄著細碎的雪，雪花碰到姑姑的屁股，融化了。

那是我們兄弟三人第一次見到姑姑，第一次見到姑姑的屁股，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屁股，我堂哥眼睛直勾勾盯著姑姑的屁股，他的上牙緊咬著下唇，一直咬出了血也不自覺。

村裡人都猜測姑姑手挽著的那個是俄羅斯人，那人有將近 1 米 9 的個頭，金黃色的頭髮，高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眶，爽朗的笑聲能擊穿厚實的人群。

那些曾經追求過姑姑的「年輕人」都恨透了那個俄羅斯人。

姑姑見到奶奶和爺爺就跪了下來，那個俄羅斯人也跪下了，張口叫爹娘，一口濃重的東北腔，我們這才知道，他也是中國人，俄羅斯族，他的父母在文革時期被當做蘇修特務打倒，如今他無父無母，以後過年都會到紅埠嶺來，姑姑和那個俄羅斯人雖然領了結婚證，卻還沒有補辦婚禮，奶奶表示閨女不容易，必須大操大辦，大家當晚就改口了，我開始叫姑父。

晚上，爺爺拿出剩下的半罐好酒，還是十五年前的味道，姑姑喝了一口就哭了，那晚大人們都喝多了，互相說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話，我大爺陪姑父上了趟廁所，回到酒桌上用手比量著說「那傢伙有那麼長」。姑父並不惱，只是笑，但是那句話被門外的堂哥聽見了。

全村一半的男人都圍在了奶奶家門口，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已經成家立業，他們或許見過更大更翹的屁股，但他們再也沒有看到過小金魚，三叔悄悄告訴姑姑，當年喜歡她的那些小夥子如今都老了，他們很想你，想你的小金魚。

姑姑走到卧室，把姑父叫了進去，沒一會兩人一起手挽著手走到大門口，推開門，姑姑從口袋裡掏出一條花內褲，上面有一條小金魚，一把扔到了門外，門外的人群高舉著花內褲，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姑父又爽朗的笑起來，姑姑看著遠去的人群背影，想到了十五年前的他們，如今他們都老了。

過了十二點，新的一年正式到來，老畢家開始發紙碼，風很大，紙錢燒的很旺，奶奶一邊燒紙一邊念叨。

大年初一頭一天，辭舊迎新敬老天

金香爐，木方桌，蒸雞蒸魚桌上擱

老天爺，你真好，保佑全家老和小

觀音奶奶，你保佑，平安健康又長壽

泰山奶奶顯神通，賜善賜福你有功

眼光奶奶眼睛亮，平平安安把路上

財神老爺是天王，日進斗金你幫忙

贈福爺，贈福神，都上俺家贈金銀

門神老爺本姓秦，邪貓鬼怪趕出門

文殊文昌學問高，保佑孩子步步高

宅神家仙你保家，賊人壞人不進家

送生娘娘你開恩，送子送女都隨心

車神老爺神又神，運人運財不覺沉

安全老爺您好神，車裡坐著有福人

低堂老母你管俺，平平安安向前趕

土地城隍保四方，家家戶戶都安康

龍王爺，住東海，風調雨順好運來

藥王爺，賜藥房，百病百災都去光

分的均勻不均勻，分均老爺你來分

敬敬全神添添錢，平安一年又一年

放完鞭炮，磕完頭，我們兄弟仨跑到打麥場比賽撒尿，狀元溝有一個包皮過長的小孩撒尿是橫著尿的，因為風大，他的尿被風一吹，濺了堂弟一臉，雖然尿很騷，但堂弟很堅強，沒哭，堂哥從地上抓了一把雪給堂弟洗了一把臉。

堂哥突然轉過臉來跟我比劃：「那個洋人的雞雞那麼大」

堂弟搶過話去：「大有啥用，尿的遠么？」

我趕緊補充：「尿的准么？」

堂哥長嘆一口氣：「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屁股，也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雞雞。」

我跟堂弟都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沒見過。

寒風中，堂哥長嘆了一口氣，隱約間，我感覺到大屁股和大雞雞或許有某種隱秘的聯繫。

堂哥後來跟我說，撒尿錦標賽他以後不會參加了。

堂哥拍了拍我和堂弟的肩膀說：「雞雞不止是用來撒尿的。」堂哥說完轉身離去。

寒風中，看著堂哥遠去的背影，我和堂弟齊聲高喊「老張開車去東北」堂哥沒有回頭沒有搭話。

堂弟剛才被尿一臉心裡就有委屈，見堂哥不管我們，開始哇哇大哭。但是嘴裡還繼續哼唱著「肇事司機耍流氓，跑了。多虧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五針，好了……」

不過，探究到問題的本質，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姑姑的屁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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