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筆記

04-20

1.溫庭筠

詞，我認為是在中國的文學體式中一個非常微妙的文學格式。因為詞在初期的時候，完全沒有倫理和道德的思想意識在其中。為什麼叫做詞呢？其實就是歌詞的意思。……清朝一個著名的詞學家叫做張惠言，他說詞這種文學形式，是可以表現出「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可以表現出那些有品德、有理想、有志意、有抱負的賢人君子他們內心之中最隱約最深曲的一種內心的怨悱、一種感動。

詩：五言二三節奏七言四三或二二三節奏。

溫「小山重疊金明滅」詞

溫庭筠的詞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說他常常不是用理性的說明，給人的是一種感官的印象。「小山」，不是指山眉（一雙愁眉遠山黛），山枕（山枕上，私語口脂香），而是指山屏。

「金明滅」金光明滅閃動的樣子，早晨破曉的時候。

鬢雲欲度香腮雪，鬢雲、腮雪，注意感官的形象。

以為這首詞，有風騷比興的意思，有這種喻托的含義在其中，這種解釋比較勉強，但是雖然牽強附會，但是溫庭筠的詞確實可以給我們以聯想。

李商隱《無題·八歲偷照鏡》秦韜玉《貧女》

西方闡釋學者說，我們要追求作者的原意，但是我們讀者每一個人的思想背景不同，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文化背景不同，我們每一個人的性格感情不同，所以每個人在追尋作者原意的時候，事實上都是把我們自己的一切背景加在那個作品之上了。而我還要說，西方的現象學本來還有一種說法，他說任何一個藝術的成品，即使很偉大的詩篇，如杜甫的一首詩，如果他寫出來，他完成了，只是一個art fact，是一個藝術的事實，是一個藝術的成品。任何藝術的成品，都要透過一個讀者、一個觀賞者，才能夠給他一個美學價值。他才不只是一個藝術的成品，而是一個美學的客體。可是讀者的欣賞和解釋，又帶著每人不同的背景，給了它不同的解釋。像張惠言，把倫理道德的價值加了上去，像王國維，把哲學的思想意義加了上去。

懶起畫峨眉，如「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而理想與追求，在陸遊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在陶淵明是「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在屈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蘭生幽谷，不為無人而不芳。」

照花前後鏡：《華嚴經》上曾經說過，人與人的關係，人類之間的關係，你不要以為你一個人是渺小的是微弱的。每一個人說出的每一句話，做成的每一件事，都在眾生界中，產生了或大或小的不同的連鎖反應。這比如「眾鏡相照」，我們社會上的眾生就好像是很多的鏡子，每人都是一面鏡子。眾鏡相照，就會重重現影。

新帖綉羅襦：「熨帖朝衣托戰袍」「翠貼蓮蓬小，今銷藕葉稀」。

屈原是用美人作比喻的，是果然有忠君愛人的寄託，那是他用他的生命證實了的，凡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都不只是用文字來寫詩，而是用他的生命來寫詩。我們欣賞一首詩的時候，也要說作者是否果然有寄託的意思。屈原是有的，溫庭筠呢不能。歷史上認為，像溫庭筠一樣的人，哪裡有屈原一樣的關懷國家的忠愛纏綿的感情呢。但是溫庭筠自己雖然沒有這種感情，在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下的讀者可以有這種感情。「南國有佳人，容顏若桃李。」「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用美女來表示寄託，用美女來表示仕宦上的不得意。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是寫詞的人，沒有這種要寫自己志意理想的這種用心。它在潛意識裡面，不是說我現在就要寫我自己的理想，他沒有，他就是寫美女跟愛情。可是這就很奇妙了，在作者沒有明顯的意識的情況下，他的潛意識，他所讀的書，所受到的教養，所經歷的生活就會無形之中流露出來。那在溫庭筠在他深隱之處，是確實有一份不得意的，在政治上被摒棄的這種感慨和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