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戀人

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藏著些什麼,或者一個地方,或者一個人,或者一首輕輕的歌;一個人又應該擁有很多的靈魂,污穢的,純凈的,斑駁的,他在人眼中什麼樣,取決於拿什麼樣的靈魂與人交往。人總是卑微著,不願別人看見他心裡藏著的地方、住著的人,聽見那首縹緲的歌;別人若想窺探他藏著的靈魂,一定會落的灰頭土臉。

盧珊十二歲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會把靈魂分成那麼多份——九十九份藏起來,一份拿給人看。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把那座小鎮塞進心裡去,讓那花臉的少年躲進去,再把那首歌錄進卡帶里,從此不在嘴邊哼起。她把一切的夢幻留給那個夏天,那個流淌清涼溪水,漫灑澄澈陽光的午後。很多年後,即使其他的一切記憶都淡去了,但那個夏天,那個午後,也清晰地留存著。

可是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她已經懂得把一些心思隱藏起來。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願去什麼地方,無須與人分說,自己默默去做,去行,就足夠了。所以當她魂不守舍地坐在教室里,陳志遠問她想什麼的時候,她只是一笑,卻什麼也不告訴他。所以當莫奎從城裡回來看望她的時候,她飛也似的跑出教室,拉起莫奎的手就往操場跑。

那張花臉顯在人前,教室里那群孩子全都看見了。人們問那花臉是誰,陳志遠說:「那是奎哥,我們村裡的,我跟盧珊的大哥。」那群孩子驚恐的好奇的臉舒展開來,繼而化出一種憐憫的表情,彷彿那花臉少年就是他們的親人,彷彿他們能透過那張魔鬼般猙獰的臉龐看見他的命運。

他小時候被火燒過,臉上除了那雙眼睛,再沒有什麼完好的地方。他總說自己胸口痛,可是到醫院去檢查,又找不到原因。村裡老人說那是他被火燒時落下的火毒,已侵到肝臟去了。

他那雙眼深深陷進周圍的褶皺里,像是黑寶石陷進了泥沼里。他用那雙眼看著盧珊,說:「我已經決定要出去了,我爸給我找了份工作,在城裡。」

她昂起的腦袋埋下去,幾乎是帶著哭腔,說:「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像沒發現她的顫抖的聲音,只說:「這時候告訴你也不晚啊。我總得走出去的。」

盧珊突然抬起頭來:「晚了。」然後留下呆愣的他,自己先朝操場外邊跑去。

他趕上去,抓住她的手:「怎麼了?」

他的表情是獃滯的,乍一看過去彷彿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然而細細一望,那雙眼裡分明藏著一份膽怯。盧珊便什麼話也罵不出來了,抹一把眼淚,問他:「可是你這個樣子,要是別人欺負你怎麼辦?」

他一摸自己的臉,笑起來:「這不算什麼的。我這樣子,只有我去嚇別人,別人欺負不了我的。」

他真的去了城裡工作。從技校畢業,他只帶一個小包,就往省城去了。可是城裡哪有什麼安排好的工作,一切都是他編造給盧珊聽的。那座城是巨大的。有一天他站在高山頂上,只看見夜幕下到處閃爍著燈火,還有一道道火龍在地上湍急流過。旁的什麼也看不見。那城是喧鬧的,從早到晚瀰漫各種嘈雜的聲音,像汽車嘹亮的嚎叫,工廠轟轟的撞擊,或者小販悠長的調子。

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化工廠里。他的工作就是把貨架上的貨搬到叉車上,再跟著叉車把貨物運到廠房外停著的卡車上。工作疲勞卻也簡單。莫奎進去的那天,廠子里的人嚇了一跳。工頭帶著他看工作地點,車間里的人就偷偷瞟他,看一眼就把頭低下去,絕不敢多看。也有膽子大一點的,看著那張可怖的花臉出了神,連手裡忙著的事情也忘了。倒是工頭先受不了這種注目,喊了一嗓子,那些人才躲躲藏藏把目光收了回去。

帶莫奎幹活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精瘦的高個,留一撮小鬍子在下巴那。莫奎管他叫師傅。這男人倒不懼怕莫奎,打第一次見到他,就跟他熱情地交談。有時候見他搬不動貨了,就過來搭把手,然後喊上莫奎去抽煙。莫奎是不抽煙的,但師傅說人滿打滿算也活不過幾十歲,尤其是他們這樣的,更得趁著能放縱,多享受一番。莫奎一模他臉上那一堆肉坨,尋思著實在有道理,就跟著學了起來。

第一次抽煙那天,莫奎被嗆得直咳嗽。他猛力吸一口,只感覺那股煙打到了嗓子眼上,然後一股風從肺里噴出來,把那煙又頂了出來。那煙熏住他的眼睛,叫他睜不開眼皮。眼睛迷了,耳朵卻還清楚,能聽聞師傅在那大笑,笑的一喘一喘,像是岔不過氣來。等煙散去了,抬起頭來,卻見一個女人站在師傅後頭。

那女人約莫二十幾歲,皺著眉。她朝莫奎瞅了過來,直說:「你不要跟著姓董的混,他最愛捉弄人,肚子里憋不了好貨。」莫奎不好接話,只好乾笑。師傅卻把頭轉過去,詫異道:「玲玲,你什麼時候回來上班的?」那女人冷著一張臉,甩下句「要你管?」,就自顧自往廠房裡走去了。

那玲玲是廠里管食堂進貨的,有時也兼顧著給工人打菜。她站在那盛菜的窗口裡頭,見人過來,拿勺子往菜盆里一點,再往人碗里一送。她的臉總是冷著的,即便有人與她搭話,她也只隨便跟人敷衍幾句,就把人趕開,再給後邊的人盛菜。莫奎吃飯總是最晚那幾個,等他一去,飯堂的師傅也開始吃飯了。這時候總是玲玲出面,說一句:「又這麼晚?」然後在打菜窗口後邊的桌子下摸索一陣,再拿出一份快餐盒來遞給他。莫奎總說:「玲姐,你不用給我特意留的。」玲姐便說:「有吃的你就吃,話真多!」就又走到餐桌那裡吃飯去了。

有一天下了班,師傅喊上莫奎,給他遞上一封信,說:「你把這個交給玲玲,明天請你抽煙。」莫奎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當晚就跑去走廊那頭去敲玲玲宿舍的門。走廊的燈是壞的,玲玲打開門,見到那張花臉先是驚得一退,又強自鎮定冷下臉來,問他做什麼。

莫奎把信遞上去。玲玲不接,只問:「姓董的叫你送來的?」他便點頭。玲玲叫他把信帶回去,他不肯,只站在門口不走。玲玲就接過那封信,也不等莫奎走開,嘭一聲把門甩上。

莫奎第二天仍是上班,等中午去吃飯那會,卻不見玲玲在那打菜了。到下午再到飯點,他才見到玲玲。他笑著想上去打招呼,玲玲卻沉著臉走了來。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往莫奎旁邊桌子上一拍,說:「你癩蛤蟆就不要吃天鵝肉了!」

他眼見著玲玲走出飯堂,只覺得莫名其妙,然後蹲下去把那張紙撿起來,卻發現是昨天他幫師傅送的那封信。然而他越看越心驚,原來這信的落款,是他的名。

他心裡煩悶的很,突然之間不知道怎麼辦了。他站在飯堂里,吞了口唾沫,再看了眼玲玲,只覺得耳根子也燒了起來。他便轉身離了飯堂。可是走出去了,又不知道該往那兒走。

他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已經到了傍晚,天空有些暗。有幾朵雲堆在遠天邊,是灰色的,慢慢往他這方擠過來。莫奎望望街兩旁,四處是行人,有幾家商鋪已經在往屋裡搬白天擺出來的貨物了。他鼻子一抽,發覺吸進去的空氣有些濕,大概快下雨了。走著走著,他聽聞耳邊有人喊:「喂,下雨了,快收衣服!」於是自己也走快了些,總得找個什麼地方躲雨。

走了很久,前邊出現個公園,他就走了進去。天漸漸暗下來,公園裡也沒幾個人,零零落落幾個,也急匆匆走著。小道兩旁種了些丁香樹,但這時候不在花季,只剩下乾枯枯的枝椏,像魔鬼的手臂,四處伸長著。他默默行走,終於見到一個亭子,他便走了去,緩身躺在那上邊。

雨是悠閑的,從黃昏的天空掉下來,一滴一滴往下落,在不遠處小坑裡盪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漣漪。那漣漪也悠閑著,這個消失了,那個才盪開。他側過身子去看著那些小小波紋,只覺得心裡空的很,彷彿那波紋是在他心裡盪開的,把他心裡的雜念都擠了出去。

他好像想起些什麼,掏出手機來關了機,然後又靜默望向水坑。風有些涼,叫他直想再裹件衣服。遠處丁香樹呼呼搖曳起來,風又大了些,直把雨絲往亭子里吹。他便起身,往亭子里挪了挪,就那麼坐在地上。可是那風囂張得很,推著天邊烏雲往這裡涌了來。不一會兒雨大了,直打到他身上。他又走到亭子中間,那雨趁勝追擊,在他身上拍打著。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水珠子一溜溜往下滑,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狗日的!」他罵了一句,他的心情原本是委屈的,可是他叫這雨給欺負了,又悲憤起來。他往公園外望了望,心想,他現在可以回廠里,跟姓董的打一架,然後再痛痛快快拿著行李離開這場子。可是想想,他又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他走到雨里,任雨把他的衣服打濕,一綹一綹黏在身上。他想:「要是我連這都能忍過去,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呢?」

後來他想起這事,覺得自己當真沒做錯。因為他從那以後真的很有忍性了,但凡什麼事來臨了,只需受著,要是不願意,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門店裡。那門店是做不鏽鋼製品的。他從前上技校接觸過焊接,新到這門店,學起來很快。門店老闆是個不高的男人,生活里話不多,可一到出業務了,嘴就停不下來。那男人是很有本事的,跟人談生意,先攀關係,一口一個兄弟,彷彿他那些客戶,真是他親人;跟手下工人打交道也很有手段,雖話不多,可一到晚上閑暇時,常常拎幾瓶啤酒,買幾碟花生米,跟工人們喝上幾杯。跟莫奎一起的原先有兩人,一個老工人,一個小夥子。那小夥子等他來了就辭工了。廠里經常只有他們三人,間或老闆娘來一趟,就是來給工人結工資的。

後來他才知道老闆娘跟他是老鄉。那天老闆娘從鄉下回來,跑來問他:「莫奎,原來我們還有些親戚關係的。要論起來,你還得叫我聲表姑。」親戚關係是很遠的了,細說起來得扯到莫奎曾祖那輩。莫奎便開口叫她聲「姑姑」,老闆娘噗呲一笑:「小夥子看著沉悶,這不也機靈得很嗎!」

打那以後老闆娘就常來店裡走動,帶些吃的,喝的。有一天午後,大家一起吃喝完,莫奎把老闆娘叫到門店外邊。他瞅了瞅左右,見四下無人,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給老闆娘說:「姑,這封信你幫我交給一個人。」

他跟老闆娘說起盧珊的情況。老闆娘笑得直不起腰:「你這傢伙看著這樣,還是個風流種。」他也不在意,只說:「這是我一個妹妹。」老闆娘瞥他一眼:「是妹妹那你打個電話不就得了。」說著又把信還到他手上。他只得討饒,老闆娘看逗他差不多了,便又把信裝到兜里去。

盧珊拿到信,感覺很訝異。她是每周都跟莫奎打電話的,尤其現在進到高三,幾乎天天都打。她跟她說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莫奎只聽著,有時候「嗯嗯」兩聲算應付了。她覺得莫奎有些無趣,有時候不想跟他說話,可是一到心情煩悶了,拿起電話一看,除了他又沒有誰可以傾訴。

信是平平常常一封信,只說了近來莫奎的生活。他是挑好的來說的,那些壞的,他一概不提,或者他本身就已經忘了。那封信被盧珊藏到書本里,到晚上了,看完書又會看看那封信。有時候看一遍,有時候看很多遍。

看那信時她常幻想莫奎具體是怎麼生活的。她總在腦海里構想,常常見到一個人背對著她拾掇各種工具,見到那人持著磨機切出四射的火花;但只是背影而已。看信時,她的心思很活躍,彷彿靈魂能飄出身體,見到過去的,更久以前的生活。她偏愛回憶,回憶里的東西比信對她更有吸引力。

她想起十二歲時的那個午後,想起那條溪。溪從遠遠的青山上繞下來,淺淺一帶兒水,剛剛沒過腳底。溪里那群孩子在上遊玩,不帶她。他們說她奶奶不讓她下水玩,帶了她,她奶奶會來找他們麻煩。她拎著小桶上前去,那群孩子把她推開,她看著他們走遠,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立在水裡。水好涼。

她往下游那兒望去,那裡有個孩子在摸螃蟹。他也是孤零零的。他低著頭,看不清面龐,只看見那兩條水嫩嫩的腿輕悄悄落在這邊,又落在那邊。她走去,喊上一聲「奎哥」,那人抬起頭來:「噓,再大聲魚啊,螃蟹啊都叫你嚇跑了!」

她自己走到他身後,把小桶伸到他面前:「那我跟你一起,你把螃蟹都放到我這裡。」莫奎想了想,說:「好。」

他抬起頭來,那張花臉在太陽底下是紅色的,宛如老掉的枯萎的紅牡丹。陽光有些刺眼,直叫他眸光閃閃滅滅。不知為什麼,盧珊覺得這目光裡帶著一點點怯懦,好像他對她的到來是抗拒的。盧珊看著他埋在水裡的那雙光滑的腳,再抬起頭來,分明看到那張嵌著閃爍眸子的臉龐,也如水一般,半點褶皺都沒有。她說:「奎哥,你應該蠻好看的。」莫奎盯著他:「你再這樣說,我不要跟你玩了。」說著要往岸上走。她就追上去,解釋幾句,莫奎又笑起來。

她又想那往後兩年的事。那晚上,他們坐在山坡上頭,腳下仍是那彎淺水。淺水那邊的原野蔓出去很遠很遠,直到與那方璀璨的星空接壤。月光靜悄悄灑下來,籠在莫奎身上。她分明又看到月光底下那臉龐白嫩如霜,她說「奎哥,其實我不懂為什麼他們不喜歡你」他仍舊看向遠方那片天空:「我長得丑,又不會討人喜歡。」她卻說:「可是我喜歡你啊。」他不說話了,在那坡上又呆了會,長長嘆一口氣,當先離了那地方。

接到信後一周,盧珊突然跟陳志遠說:「要不,我們去看看奎哥吧。」陳志遠只推脫要複習,說自己走不開,可是又問詢起莫奎的電話號。盧珊只當他是想去看莫奎的,就一五一十告訴他。過幾天他果真去了,只是他是一個人去的。

從省城迴轉,陳志遠找到盧珊:「奎哥最近身子不大好,說胸口又痛了些。」她訝異,說:「可是我才跟他打完電話啊,他自己沒說過這事。」志遠說:「他不讓我告訴你的。」她沒耐性再聽她說了,自己拿起手機給莫奎打了過去。

兩天後,她在醫院見到他。他躺在病床上,見他進來,先是笑了笑。那笑容浮在他那張花臉上,是花朵開在泥澤里。可是這花朵燦爛得過了分,叫她眼眸生疼,眼淚就那麼滾了出來。莫奎說:「你不要哭,我又不會死的。」她抬起頭來,再見到那張笑臉,可是她在那堆積的肉瘤里,分明又見到了過去那種眼神——那份隱藏起來的怯懦,一如十二歲那個午後他對陽光的躲閃。

她受不住那目光的浸漫,就離了病房,走到樓梯間去了。她把樓梯口的門關上,獨自一人待在那兒,受著那空曠的寂寞的侵襲。她抱著膝蓋坐著,眼淚一點一滴落在地板上,直把那瓷磚也暈出一面小小的水鏡。那水鏡映住她的面孔,一張悲傷的面孔。多醜陋啊,這悲傷。

她忽然想到,他的悲傷是怎麼樣子的呢?她努力去回想,可是除了十二歲時那雙怯懦的眸子,她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他總是笑著的。她好像領悟到點什麼,心想:「我應該把傷心藏起來。」

再回到病房,她笑靨如花。

在往後更多的日子裡,他一直躺坐在病床上。一到晚上,四下寂靜,靜的讓人懷疑這世界是否還有生氣。幸好窗外邊的楊柳枝還飄著,悄悄地飄著,使他察覺到這世界總還有些什麼與他孤獨為伴。更遠處一盞路燈綿綿無力,漫開昏黃的光,好像要告訴他,黎明永遠無法來臨,他只得永遠沉浸在這病態的光里。但是黎明終會來臨,太陽終會爬上中天,月亮會接替太陽;輪迴在悄悄進行。他就住在病房裡,默數生命的流逝。

陳志遠對盧珊說,他喜歡她。盧珊問他為什麼。他忐忑起來,說:「可能是你笑起來很好看。」從此,她再也不在他面前笑了。

假若溫暖的靈魂反會使自由受到囚禁,那還不如把這靈魂隱藏了去。

莫奎死掉了。盧珊去墳前弔唁的那天,天氣很燥。近空里雲朵壓下來,彷彿就要掉到地上。她抬起頭來,對著天空投去一個長遠的目光。太陽晃了三晃,她的眼淚蒸發在扭曲的陽光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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