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化思考(二)姒姓起源與司後之爭

商朝迷信鬼神,重視占卜,卜辭類似日記,簡短難讀,且不追述往事,難以弄清來龍去脈。西周人對夏商史產生了政治敏感,但歷史意識依然淡漠,錯過了整理夏朝史料的最佳時期。

春秋末期,魯哀公找到孔子的學生宰我,向他請教神主牌位所用木材,宰我侃侃而談,列舉了夏商周時期的不同木材。事後孔子卻給出了十二個字的評語:「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連孔子都對夏商周史表現出如此態度,西周人自不必說。此後的學者們奮起直追,收集了不少史料,然而由於時代久遠,人們對很多歷史問題的理解存在大量訛傳、誤解和腦補。夏史難求,那麼作為號稱夏王朝後裔的族群姒姓的起源又是個什麼情況呢?

《國語》里有一段話,系統闡述了姒姓起源問題:

「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於羽山。其後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於民,而度之於群生,共之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鍾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燀,神無間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於軌儀,莫非嘉績,克厭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獻,例如《左傳》也在闡述類似的理論。總之姒姓作為夏王朝後裔的說法在春秋戰國時期的貴族圈普遍認可。

金文中的「姒」字有許多變體,但是經過解析,其中大部分的字形,除了女旁外,分別或同時包含著「台」、「司」、「?(以)」這些元素,用古文字學的理論來解釋,「?」、「台」與「司」都是「姒」的聲符。「?」與「口」組合就是古文「台」,「台」可通「嗣」,與「司」的讀音相同。從女從台的「姒」分化出「始」字,從女從司的「姒」分化出「?」字。《叔虎父簠》(集成4592春秋早期)中,杞孟姒的「姒」甚至寫作「辝」。「辝」後來成為另一個漢字「辭」的異體字。

從?之姒

從台之姒(始)

從台從司之姒

從台從辛之姒(辝)

姒姓的「姒」字的這些複雜的寫法和演變表明,這個姓不是憑空出現,必然帶有某種舊制的痕迹。然而我們通過研究大量卜辭資料發現,商代對於王妻最典型的稱呼是婦某,其中某字多數表示王妻的娘家之地,同時加上女旁。這與周代女性往往稱某姓的模式完全不同。這一現象表明,周代社會耳熟能詳的姓氏制度可能在商代之前並不存在。那麼進入西周的姒姓之族在商代又是如何自我識別的呢?為了明晰這個問題,我們就需要回顧一下甲骨文研究領域長期存在的「司後之爭」的問題。

很多愛好文博的朋友都知道,2011年國家博物館將商代重器司母戊大方鼎的標識牌更換為「後母戊」,婦好墓出土的司母辛鼎也被「正名」為「後母辛」,引起廣泛關注,於是「司後之爭」也進入了公眾視野。早期學者基本上一邊倒地支持讀「司」,支持「後」的只是少數派。隨著甲骨文研究的深入,「後」的支持者聲音漸大,逐漸蓋過了支持「司」的學者,才有了如今「正名」之事。不過從雙方論辯的文章來分析,支持「司」的觀點並沒有完全被駁倒,因此從理論上雙方觀點很難分出勝負。綜合先秦古文字的各種例證,可以得出一些雙方都可以承認的觀點:

1、甲骨文中「司」可通「祀」,表明其讀音應該與「祀」相同。

2、「司」字其寫法正反無差別,都是一個字。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戰國時期。《說文解字》時期提出「司」為反寫的「後」,對司後的寫法做了明確的規定。

3、明確表示君主或王后的「後」字的古文資料分別出現在春秋晚期的吳王光鑒和戰國時期的中山王兆域圖。

4、戰國楚簡中經常用「句」表示「後」。

也就是說,作為表示男性君主或王妻的「後」字的寫法長期與「司」混淆(甚至可能就是一個字),其讀音無法確認是否與「司」相同,一直到戰國時期的文獻資料才能證明「後」的讀音與「句」相近,從而「司」「後」涇渭日漸分明。

在這一系列爭論的文章之中,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所寫的《說「?」(提綱)》為解決這一矛盾指明了方向。按照裘錫圭先生的研究,「司母戊」也好,「後母戊」也好,釋文都不太準確,正確的釋文應該是「司(?)戊」,「母」字應該理解為女形偏旁,不做為獨立單字解釋。所謂「司(?)」字,在甲骨文中又可以寫作「

」,

旁在金文里訛變為「辛」旁,余永梁先生將

釋為「辝」,裘錫圭先生表示贊同。這些字與姒姓之「姒」是同源字,但用法上判然有別。「姒(司、辝)」在商代可以表示相當於高級嬪妃(不限最高正妻)的稱號,某些卜辭的例子中「婦」與「姒」可以互換,但稱「姒」者未必就是西周時期的姒姓一族。

「姒」在先秦還可以作為「姐姐」使用,一家的妻妾以姐妹相稱,可以有資格稱「姒」者也基本上就是家中正妻。《左傳·成公十一年》記載了一段事,魯宣公的弟弟叔肸在外面找了個妾,並沒有正式迎娶,魯宣公夫人穆姜瞧不起這個女人,說了一句:「吾不以妾為姒。」穆姜不願意將丈夫弟弟的小妾稱為「姒」,可見「姒」可以理解為正室,這種用法可以視作商代制度的遺存。

那麼作為商代王妻的稱號「姒」又是如何成為西周姒姓一族的家族標誌呢?筆者認為聯繫兩者之間的紐帶就在於周文王的妻子太姒。

商朝末年,周文王稱王,商人稱之為「周方伯」,周文王的正妻,在西周青銅器《班簋》稱之為「王姒」,其他一些傳世的先秦文獻則稱為「太姒」或「文母」。「文母」這個稱號,應該是文王去世之後,周人開始確立謚號制度,以「文」為謚,然後妻從夫謚而來。而「太姒」這個稱呼使用的時間可以更早。按照《國語》、《左傳》等春秋戰國文獻傳達的意思,「太姒」的「姒」表示她父族的姓,與杞、繒等國都是夏朝王室的後裔。「太」可以理解為一種尊稱,類似的還有古公(文王之祖)的正妻稱太姜,季歷(文王之父)的正妻稱太任。

如果我們引入裘錫圭先生的考證,來分析「太姒」這個稱號,又能得出什麼結論呢?周文王已有稱王的野心,那麼「太姒」之所以稱「姒」,是表明文王視其為王家正妻,與後世稱「王后」沒有區別。這一時期姓氏制度還沒有形成,太姒的父族應該還沒有姒姓這個族群標識。等到武王伐商之後,周朝開始逐步革新殷商舊制,文字、語法、曆法多有承襲,商朝的祭祀制度裁撤殆盡,日名制度則演進為謚號制度。同時,按照貴族集團的劃分設立姓氏制度。這套制度最大的特點就是按照父系血緣,給居住在不同地區的貴族設立了一個更大的家族標誌,也就是「姓」。不同的家族設立的姓的緣由未必相同,比如商朝舊族為子姓,可能是承襲商代多子族名號而來;姬、姜、媯等姓,可能與河流名稱有關;媿姓可能承襲鬼方之名而來。每個姓的起源還需要一一研究,這裡不做展開,太姒之族之所以定為姒姓,很可能就是源自「太姒」這個稱號,「姒」是周文王向商王朝示威的象徵,也是太姒在周王朝核心地位的象徵,用這個字來特指太姒的父族,也是相當於昭示天下,姒姓一族為周王朝的國舅一族。

在商朝末年,商人開始使用「帝」作為商王死後稱號的一部分,例如帝甲(即祖甲)、帝乙、帝辛等,並發展出「上下帝」的說法,「上帝」代表著上天神靈,而「下帝」則表示歷代商王,帶有「人神合一」的意味。周朝建立之初,除了沿用「王」這個稱號,也曾用過「帝」,並在「上下帝」理論的基礎上發展出天命觀。《應侯鼎》銘文中有「珷帝日丁」,「珷」即表示周武王,「帝日丁」應該是周人模仿商代日名制度來稱呼武王。

應侯鼎銘文

周武王死後可稱「帝」,那麼他的妻子可稱「帝司(姒)」,1976 年12 月陝西扶風縣庄白家一號窖藏發現西周早期青銅器商尊、商卣就有「帝司賞庚姬貝卅朋」的銘文。武王正妻按照先秦文獻記載為邑姜,而商尊、商卣稱為「帝司」是沿用了商人舊制。此後的周人書寫系統中,應該繼續保留用「司」指代王后的用法,但是在寫法上有意與「姒」區分,不再附加女旁或其他聲符,讓人覺得是兩個沒有聯繫的字。

商尊銘文

東周時期開始出現用「句(後)」的讀音來代替「司」的讀音,於是才出現了「王后」的「後」表示君王正妻的用法。這種音義悄無聲息的轉換,就成為「司後之爭」的源頭所在。

而《國語》、《左傳》等先秦文獻倒果為因,誤認為姒姓是夏禹時代就已經出現,太姒或者王姒的「姒」就僅僅當作姓來理解了,「姒」與「司」之間的聯繫被逐漸分離。西周建立之後,將古公追尊為太王,季歷追尊為王季,由此看來,兩位先祖的配偶太姜、太任應該是姓氏制度確立之後,模仿「太姒」的稱號模式追尊的。

既然姒姓實際上是西周時期才確立的姓,那麼西周時期的姒姓一族在商代的祖先們,就不會使用「姒」作為辨別婚姻的標誌,他們在商代的發展歷程,也很難通過商代資料解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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