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赤壁

(註:圖都在最下方)

尋找赤壁

記:從16年暑假開始閱讀《三國志》,從此情懷生根,決定在赤壁之戰發生的季節,赴荊楚大地,尋找赤壁。

一.

湖北省咸寧市赤壁市西北長江中游的南岸,亂石嶙峋的黃赤崖岸上清榮峻茂,一旁似清似濁的江水悠悠漂動,極目遠去,是兩岸的船舶碼頭和靄靄楚天。抬頭仰望,稀薄的雲層斑駁地布滿天穹——一個尋常的疏朗晴日。

我想,我終究還是在這裡找到了赤壁。

二.

赤壁在哪裡?

2016年最後一天的清晨,Z167次列車到達武漢。

荊楚舊都?楚天極目?雲夢澤蕪?晴川芳草?礪兵閱馬?千秋江夏?

九省通衢?鐵路樞紐?內河重港?工業重鎮?科教中心?華中江城?

每個省,每個城市都有它自己獨特的氣質。我乘著顛簸的公交在三鎮之間穿梭,從雜亂的樓層和街道網中尋找鄂省之都古與今的絲縷聯繫。我登上飛檐畫角的黃鶴名樓瞰川攬虹,樓邊艷紅招展的是千禧銅鐘,南北合璧的紫薇林園有素湍綠潭和圈養的灰鶴;我尋見熙攘嘈雜的戶部小巷,見了一串串烤物和長隊,為美食留存的一絲期待便像一縷香氣憑空消失;踱進白菜配色的國立武大,踩過披上落葉袈裟仍然瘦骨嶙峋的珞珈山脊,櫻花大道不見櫻花,一側藍天之下是清代教堂般的櫻園宿舍,「一切聽從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舊時牆字依稀可辨,踏出凌波門,東湖冒著模糊的霧氣,繞校曲曲折折走了一整圈,腿腳酸麻,嘆面積之大;幾處人造景觀未能撐起所謂「高山流水」出處的古琴台,倒是一旁湖光瀲灧葦草枯黃的廣場是個冬日漫步的好去處,高大桂樹邊有背著旅行包的老人擺好油布對景作畫,湖對岸兩座頗具設計感的劇院安然矗立,數片殘荷是從劇院中飛瀉出的音符,時間久了變暗變黑三三兩兩倒插在水裡,湖心長廊有人架著長竿從這些爛掉的音符中垂釣,只為一享冬日的暖陽;登上高高的石階,劇院門口貼了整整一排藝術廣告,在新年音樂會的易拉寶前稍作停留,一瞬間產生想今晚留下來賞樂跨年的衝動。

然而我不能。夜色中,我乘坐晚點兩小時的火車來到南邊的小城,邊翻著扎堆跨年的朋友圈邊早早睡去。

巍巍江夏,僅一江之隔,可我沒有找到赤壁。

三.

新年首日,我從公交和中包車的綠紙玻璃窗望向清晨的赤壁市,從市區過渡到荒野,普通至極。與那個悠遠朝代存在聯繫的只有耳機里轉過的古曲。心跳略快。

數小時後,車拐了個彎。「三國赤壁古戰場」,燙金大字印在雕有異獸的古銅色巨型屏風,燦然一新。

園區的大部分「景點」令人啼笑皆非。

從鐘鼓樓前赫然聳立的變形金剛版關公像開始。景區大門口的「村委會節目」「喬國老招親」,粗重陰沉的仿古建築,花花綠綠的移動式兒童遊樂項目在銅褐色三國建築群中極為扎眼,一側是所謂「練馬場」,幾匹毛色頹黃垂頭喪氣的畜生馱著遊人繞著沙石堆屁顛屁顛地跑,園區隨處可見修繕施工的水泥砂漿和尚未修剪的斑禿草坪,還有上上下下的石階,疏疏密密的山間樹林……

說是正在爭創5A級景區。也算是中國所有半吊子「古迹」的典範吧。

然而這些並未讓我失望。這裡號稱是中國古代七大奇戰中唯一尚存「原貌」的古戰場,而已然是近兩千年過去,就算是堅城固塔亭台宮闕也早杳無痕迹,何況這只是一場戰爭,一場發生在長江天塹旁,以熊熊火光勾勒輪廓,以塊塊血肉填充內核,以史書上寥寥幾筆存在於世間,後又全都模糊於紛雜的傳說和時間的光暈里的一場冷兵器時代的戰爭。

所以想應是沒有什麼「古迹」留下,大部分都是為了商業利益的現代人拚命拼湊堆砌的罷了。意料之中,這當然也不是赤壁。

四.

然而在行走的過程中,我還是困惑了。

我記不清遊覽的順序。大概看到白牆朱瓦的神廟裡供奉著紅面鳳眼的「武財神」,看到簡單粗暴做成一頭牛的木牛流馬,看到「苦肉計」的介紹木牌,看到多處諸葛孔明的雕像,舌戰群儒,巧借東風,所有孔明像皆是綸巾長須、仙風道骨的耄耋智者模樣;「三國雕塑園」里,劉關張在一棵蟠曲丑怪的老樹前規規矩矩把酒結義,燕人張飛怒睜環眼、躍馬提槍大喝「石板橋」,小水池中央呂布貂蟬正在鳳儀亭間深情對視,一旁張牙舞爪的老人差些沒認出來是肥大的董卓,那猥瑣驚惶的形狀倒是栩栩如生;甚至還有傳說中孔明岳父黃承彥騎驢踱橋而過,草船借箭也順勢做成了射箭娛樂場所……遊客不少,有拖兒帶女的夫妻,有結伴出遊的大學生,有三兩愛好三國文化的中年男子。一路上,不時能從熙熙攘攘中聽到幾句:「關羽和趙雲哪個厲害?」「關羽關羽,過五關斬六將嘛」「趙雲還單騎救主呢」「哎毛毛你過來看這就是諸葛亮」…..有位西裝革履的大叔在「長坂坡」雕塑前合影,竟情不自禁大喊一聲「燕人張飛在此!」,似是又回到了那聽著評書、崇拜著大英雄的中二童年……

而在很少有人駐足停留的角落,史書而非演義的那銹跡斑駁的一角卻又被沉默地掀開。汗青帛書上筆墨節儉,那些戲劇性表現力十足的故事往往為後人想像。卧龍先生赤壁戰時年僅28歲,與之有關的空城計、草船借箭、借東風、舌戰群儒等等皆為嫁接創作而來,其本人為一富傳奇與悲劇色彩的蜀漢功臣,治國依法、治軍有方,而非演義中頗具神棍色彩的妖神軍師。赤壁之戰的主角也實為孫吳政權的周瑜、魯肅、孫權等,甚至亦有曹魏陣營的一份,而非在演義中擔綱的劉備一方。景區的自相矛盾導致了時空的錯亂和思維的迷茫。這些對於我早已爛熟於心的歷史,此時竟以如此微妙古怪的方式展現於眼前,像是那從滔滔江水中打撈出的陳兵鐵器,斑斑銹跡下埋藏著那個遙遠時代的時間紋路,它是如此真實,它就是事實本身;它又是如此地無人問津,它所謂的帶有太多冗長細節的真實,在輿論和時間面前被光怪陸離的傳說輕易地覆蓋、埋進深深的沙土,只留鈍拙的劍柄繼續在江水中浸泡、鏽蝕,終有一天化為一堆金屬元素,徹徹底底地無跡可尋。

人們為什麼要研究歷史,從浩如煙海謎團重重的浩繁卷帙中找出年代、真相和軌跡?為了以史為鑒,為了預測未來,但這未免都為事後說辭,最初最根本的原因,也許是對於時間——這個未知的維度與生俱來的好奇。人想知道隔壁屋子裡的傢伙在幹什麼,翻過牆頭一看便知;而當人想弄明白千年前某位同胞的生活,卻無法跨越時間無形的銅牆鐵壁,只能通過一些承載時間的物件分析出始末。然而人類生命對於漫漫光陰實在是微不足道,當人類的物件一一被時間壓垮碾碎,其中的那一段「歷史」,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人類的腦海里,再也尋不得蹤跡。那麼歷史的意義究竟在哪裡?既然那麼短暫,既然模糊受損,既然終將消失?與歷史不同,演義和傳說隨時間積澱而非銷蝕,那麼豐富、細緻、足以啟示人類的傳說能否代替歷史?在人類打破時間軸的桎梏,有能力穿梭至三維以上宇宙之前,歷史的意義,是否永遠這樣不可證、不可還、不可尋?

我斷斷續續地想著,走下另一段長長的尋常的石階。於是我看到了文章開頭所寫那長江中游的南岸,黃赤崖岸的亂石堆,迷迷茫茫的江水,霧靄輕薄的藍天,以及那刻在石壁上的朱紅二字。

在旅途的終點,在期望的邊緣,在思想接近閾值之時…

我想我終究還是找到了赤壁。

五.史料節選(實在看不下去的就跳過這一章吧…)

(一)

初,魯肅聞劉表卒,言於孫權曰:「荊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沃野萬里,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劉表新亡,二子不協,軍中諸將,各有彼此。劉備天下梟雄,與操有隙,寄寓於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上下齊同,則宜撫安,與結盟好;如有離違,宜別圖之,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吊表二子,並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說備使撫表眾,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為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到夏口,聞操已向荊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而琮已降,備南走,肅徑迎之,與備會於當陽長坂。肅宣權旨,論天下事勢,致殷勤之意,且問備曰:「豫州今欲何至?」備曰:「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肅曰:「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咸歸附之,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今為君計,莫若遣腹心自結於東,以共濟世業。而欲投吳巨,巨是凡人,偏在遠群郡,行將為人所並,豈足托乎!」備甚悅。肅又謂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子瑜者,亮兄瑾也,避亂江東,為孫權長史。備用肅計,進住鄂縣之樊籬口。

  曹操自江陵將順江東下,諸葛亮謂劉備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於孫將軍。」遂與魯肅俱詣孫權。亮見權於柴桑,說權曰:「海內大亂,將軍起兵江東,劉豫州收眾漢南,與曹操共爭天下。今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遂破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懷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權曰:「苟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眾士慕仰,若水之歸海。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復為之下乎!」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吾計決矣!非劉豫州莫可以當曹操者,然豫州新敗之後,安能抗此難乎?」亮曰:「豫州軍雖敗於長坂,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曹操之眾遠來疲散,聞追豫州,輕騎一百一夜行三百餘里,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將軍』。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勢耳,非心服也。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萬,與豫州協規同力,破操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矣。成敗之機,在於今日!」權大悅,與其群下謀之。

  是時曹操遺權書曰:「近著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權以示群下,莫不響震失色。長史張昭等曰:「曹公,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將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他,劉表治水軍,蒙沖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眾寡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魯肅獨不言。權起更衣,肅追於宇下。權知其意,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曰:「向察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將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乎?願早定大計,莫用眾人之議也!」權嘆息曰:「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

  時周瑜受使至番陽,肅勸權召瑜還。瑜至,謂權曰:「操雖託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請為將軍籌之。今北土未平,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而操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今又盛寒,馬無稿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萬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權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因拔刀斫前秦案,曰:「諸將吏敢復有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乃罷會。

  是夜,瑜復見權曰:「諸人徒見操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恐懾,不復料其虛實,便開此議,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表眾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萬,自足制之,願將軍勿慮!」權撫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獨卿與子敬與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贊孤也!五萬兵難卒合,已選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孤當續發人眾,多載資糧,為卿後援。卿能辦之者誠決,邂逅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與孟德決之。」遂以周瑜、程普為左右督,將兵與備并力逆操;以魯肅為贊軍校尉,助畫方略。

  ……

  進,與操遇於赤壁。

  時操軍眾已有疾疫,初一交戰,操軍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將黃蓋曰:「今寇眾我寡,難與持久。操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乃取蒙沖鬥艦十艘,載燥荻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豫備走舸,繫於其尾。先以書遺操,詐雲欲降。時東南風急,蓋以十艦最著前,中江舉帆,余船以次俱進。操軍吏士皆出營立觀,指言蓋降。去北軍二里余,同時發火,火烈風猛,船往如箭,燒盡北船,延及岸上營落。頃之,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瑜等率輕銳繼其後,雷鼓大震,北軍大壞,操引軍從華容道步走,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劉備、周瑜水陸並進,追操至南郡。時操軍兼以飢疫,死者太半。操乃留征南將軍曹仁、橫野將軍徐晃守江陵,折衝將軍樂進守襄陽,引軍北還。

——以上節選自北宋司馬光 《資治通鑒》

(二)

周瑜字公瑾,廬江舒人也。

從祖父景,景子忠,皆為漢太尉。父異,洛陽令。

瑜長壯有姿貌。初,孫堅興義兵討董卓,徙家於舒。堅子策與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瑜從父尚為丹楊太守,瑜往省之。會策將東渡,到歷陽,馳書報瑜,瑜將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諧也。」遂從攻橫江、當利,皆拔之。乃渡擊秣陵,破笮融、薛禮,轉下湖孰、江乘,進入曲阿,劉繇奔走,而策之眾已數萬矣。因謂瑜曰:「吾以此眾取吳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楊。」瑜還。頃之,袁術遣從弟胤代尚為太守,而瑜與尚俱還壽春。術欲以瑜為將,瑜觀術終無所成,故求為居巢長,欲假塗東歸,術聽之。遂自居巢還吳。是歲,建安三年也。策親自迎瑜,授建威中郎將,即與兵二千人,騎五十匹。瑜時年二十四,吳中皆呼為周郎。以瑜恩信著於廬江,出備牛渚,後領春谷長。頃之,策欲取荊州,以瑜為中護軍,領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復進尋陽,破劉勛,討江夏,還定豫章、廬陵,留鎮巴丘。

五年,策薨,權統事。瑜將兵赴喪,遂留吳,以中護軍與長史張昭共掌眾事。十一年,督孫瑜等討麻、保二屯,梟其渠帥,囚俘萬餘口,還備(官亭)〔宮亭〕。江夏太守黃祖遣將鄧龍將兵數千人入柴桑,瑜追討擊,生虜龍送吳。十三年春,權討江夏,瑜為前部大督。

其年九月,曹公入荊州,劉琮舉眾降,曹公得其水軍,船步兵數十萬,將士聞之皆恐。權延見群下,問以計策。議者咸曰:「曹公豺虎也,然託名漢相,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將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沖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眾寡,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瑜曰:「不然。操雖託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請為將軍籌之:今使北土已安,操無內憂,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埸,又能與我校勝負於船楫(可)乎?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又今盛寒,馬無藁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權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時劉備為曹公所破,欲引南渡江,與魯肅遇於當陽,遂共圖計,因進住夏口,遣諸葛亮詣權,權遂遣瑜及程普等與備并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公軍敗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將黃蓋曰:「今寇眾我寡,難與持久。然觀操軍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乃取蒙沖鬥艦數十艘,實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書報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備走舸,各系大船後,因引次俱前。曹公軍吏士皆延頸觀望,指言蓋降。蓋放諸船,同時發火。時風盛猛,悉延燒岸上營落。頃之,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軍遂敗退,還保南郡。備與瑜等復共追。曹公留曹仁等守江陵城,徑自北歸。

瑜與程普又進南郡,與仁相對,各隔大江。兵未交鋒,瑜即遣甘寧前據夷陵。仁分兵騎別攻圍寧。寧告急於瑜。瑜用呂蒙計,留凌統以守其後,身與蒙上救寧。寧圍既解,乃渡屯北岸,剋期大戰。瑜親跨馬擽陳,會流矢中右脅,瘡甚,便還。後仁聞瑜卧未起,勒兵就陳。瑜乃自興,案行軍營,激揚吏士,仁由是遂退。

權拜瑜偏將軍,領南郡太守。以下雋、漢昌、劉陽、州陵為奉邑,屯據江陵。劉備以左將軍領荊州牧,治公安。備詣京見權,瑜上疏曰:「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盛為築宮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資業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權以曹公在北方,當廣攬英雄,又恐備難卒制,故不納。

是時劉璋為益州牧,外有張魯寇侵,瑜乃詣京見權日:「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得蜀而並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戚操,北方可圖也。」權許之。瑜還江陵,為行裝,而道於巴丘病卒,時年三十六。權素服舉哀,感動左右。喪當還吳,又迎之蕪湖,眾事費度,一為供給。後著令曰:「故將軍周瑜、程普,其有人客,皆不得問。」初瑜見友於策,太妃又使權以兄奉之。是時權位為將軍,諸將賓客為禮尚簡,而瑜獨先盡敬,便執臣節。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惟與程普不睦。

瑜少精意於音樂,雖三爵之後,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

瑜兩男一女。女配太子登。男循尚公主,拜騎都尉,有瑜風,早卒。循弟胤,初拜興業都尉,妻以宗女,授兵千人,屯公安。黃龍元年,封都鄉侯,後以罪徒廬陵郡。赤烏二年,諸葛瑾、步騭連名上疏曰:「故將軍周瑜子胤,昔蒙粉飾,受封為將,不能養之以福,思立功效,至縱情慾,招速罪辟。臣竊以瑜昔見寵任,入作心膂,出為爪牙,銜命出征,身當矢石,盡節用命,視死如歸,故能摧曹操於烏林,走曹仁於郢都,揚國威德,華夏是震,蠢爾蠻荊,莫不賓服,雖周之方叔,漢之信、布,誠無以尚也。夫折衝扞難之臣,自古帝王莫不貴重,故漢高帝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太山如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申以丹書,重以盟詛,藏於宗廟,傳於無窮,欲使功臣之後,世世相踵,非徒子孫,乃關苗裔,報德明功,勤勤懇懇,如此之至,欲以勸戒後人,用命之臣,死而無悔也。況於瑜身沒未久,而其子胤降為匹夫,益可悼傷。竊惟陛下欽明稽古,隆於興繼,為胤歸訴,乞匄餘罪,還兵復爵,使失旦之雞,復得一鳴,抱罪之臣,展其後效。」權答曰:「腹心舊勛,與孤協事,公瑾有之,誠所不忘。昔胤年少,初無功勞,橫受精兵,爵以侯將,蓋念公瑾以及於胤也。而胤恃此,酗淫自恣,前後告喻,曾無悛改。孤於公瑾,義猶二君,樂胤成就,豈有已哉?迫胤罪惡,未宜便還,且欲苦之,使自知耳。今二君勤勤援引漢高河山之誓,孤用恧然。雖德非其疇,猶欲庶幾,事亦如爾,故未順旨。以公瑾之子,而二君在中間,苟使能改,亦何患乎!」瑾、騭表比上,朱然及全琮亦俱陳乞,權乃許之。會胤病死。

瑜兄子峻,亦以瑜元功為偏將軍,領吏士千人。峻卒,全琮表峻子護為將。權曰:「昔走曹操,拓有荊州,皆是公瑾,常不忘之。初聞峻亡,仍欲用護,聞護性行危險,用之適為作禍,故便止之。孤念公瑾,豈有已乎?」

孫權陸遜論周瑜、魯肅及蒙曰:「公瑾雄烈,膽略兼人,遂破孟德,開拓荊州,邈焉難繼,君今繼之。公瑾昔要子敬來東,致達於孤,孤與宴語,便及大略帝王之業,此一快也。後孟德因獲劉琮之勢,張言方率數十萬眾水步俱下。孤普請諸將,咨問所宜,無適先對,至子布、文表,俱言宜遣使脩檄迎之,子敬即駁言不可,勸孤急呼公瑾,付任以眾,逆而擊之,此二快也。且其決計策,意出張蘇遠矣;後雖勸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不足以損其二長也。周公不求備於一人,故孤忘其短而貴其長,常以比方鄧禹也。又子明少時,孤謂不辭劇易,果敢有膽而已;及身長大,學問開益,籌略奇至,可以次於公瑾,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圖取關羽,勝於子敬。子敬答孤書云:『帝王之起,皆有驅除,羽不足忌。』此子敬內不能辦,外為大言耳,孤亦恕之,不苟責也。然其作軍,屯營不失,令行禁止,部界無廢負,路無拾遺,其法亦美也。」

——以上節選自西晉陳壽《三國志 周瑜傳》

六.

古今皆是,楚天極目,江涌舟隨。然而眼前這舟卻是鋼筋鐵骨的郵輪、漁船和遊艇,這屬於我們的時代,向天空揉進了一片工業氣息的膠質。大江東去,人海茫茫,人潮碌碌,城市林立。唯有長江南岸這小小的岸口,林寒澗肅,山石是淺淺的褐黃色,似是摻了稀釋千年的血。景區概是想用參差的石塊做成「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效果。詩中的古景畢竟是仿不出,但對我來說已是夠了。踉蹌著循著坎坷的石堆來到江邊,蹲在巨石邊緣盯著冬日平靜的江水。它在冬日的陽光下是那麼的柔和,又是如此的堅固,彷彿實心的物體,我看不穿它,看不見江底殘存的折戟沉沙,看不見曾經染紅整個河段的漂蕩的血滴,看不見曾經照亮整片山脈的一點點火星,甚至想像不出,在1809年前那個肅殺的臘月,雲夢澤特有的濕氣流是怎樣裹挾著凌厲的西北風狂呼尖嘯著一頭撞向鋒利的赤壁山崖,將其硬生生逼成箭雨般的東南風,再踏著東吳快船的火苗筆直衝向曹軍的巨型艦船,盤旋燃燒成一股永不復回的青煙。我嘗試著對著此情此景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個四維的宏闊畫面:金妝玉裹的宣戰書,孤身入吳的沉重使命,年輕的軍閥面對滿堂緩緩搖頭的重臣老將,千里之外趕來的仲兄,如孫吳兩扇銅環門板的文武二人,志在天下的四條戰理分析,破釜沉舟寶劍斫書案,再到出師,會軍,觀勢,猜忌,懷疑,恐懼,獻計,決心,蓄勢待發,以及最後那旌旗半卷、煙炎張天…但我失敗了。遊動的江水彷彿凝固的時間,我無法穿透它,甚至無法觸摸。滿視野的滄浪摩崖填充了我的整個腦海,只留幾段閱讀時的記憶和幾幀長句苟延殘喘。

但我還是覺得,我找到赤壁了。

為什麼?即使看不見聽不聞哪怕一星半點的證據和痕迹?

也許是山川景色的視覺衝擊,也許是心裡一定要為這段極為轟烈的歷史找個實物的依託和理由,又也許……

側身望去,山崖上朱紅的摩崖石刻用的是極為嘲諷的正楷。身後的導遊正在一本正經地講解:相傳「赤壁」二字為戰事勝利後,東吳左都督周瑜興起,揮鞭策馬來到江畔,揮劍於石崖上所刻…

七.

江南春雨,潤物無聲,青竹紅芍,灼灼桃夭。薄霧中過了石板橋,遠處的巢湖水飛來沾濕了衣角。廬江城裡,兩個少年打馬而過。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一片明晃晃的笑顏亂了人眼。一個美資儀好笑語的,說我父親又為袁公路把誰誰誰戳了個窟窿;旁邊那個高個子有姿貌的,說伯符兄勿要再提,你父親固然厲害,今後真正能威震華夏而非割據一方的是你而不是你爹…

這是他的故鄉。

也是我的故鄉。

他出生三公世家,幼時飽讀詩書。十六歲遇見隨父兵討董卓的孫策,二人升堂拜母,結為至交,從此廣結江南名士,譽甲一方。十八歲孫堅死,他率兵迎孫策,「吾得卿,諧也」。從此江東雙璧並肩作戰,捷報頻傳。二十一歲歸而鎮守丹陽,後袁紹欲納之麾下,推脫,只請做居巢長欲藉機回江東。三年間,在居巢(今巢湖市,我的家鄉)興修水田,修養民生。二十四歲回吳郡,孫策親迎,授建威中郎將,又隨之討江夏(武昌,赤壁附近)。二十五歲,與孫策二人迎娶大小喬,於江東傳為佳話。

二十六歲是他一生的轉折點。十年生死之交、亦主亦兄的孫策中箭而亡,他帶兵奔喪,拜其弟孫權為吳主,率眾將領對其行君臣禮,穩固軍心。諫時年十九歲的孫權善用賢才,並舉薦魯肅。二十八歲阻止孫吳向曹操送質子,吳母謂孫權「公瑾兄事之」。三十二歲大破黃祖。三十四歲,面對曹操「八十萬」攻勢,促成孫劉聯盟,分析戰局,極力主戰,後率軍三萬抗十餘萬曹軍,用黃蓋計,於赤壁火攻大破曹軍。天下三分之勢就此奠定。

之後,他又於南郡擊退曹仁,其間為箭所傷。諫軟禁劉備,反對借荊州,主二分天下而未被孫權採納。三十六歲,又諫出兵益州,再攻劉備,於回江陵途中暴斃。一代名將就此隕落。此時,距孫策討逆將軍辭世,正好十年。

在最閃耀的時刻,如此突然,毫無徵兆。關於他真實的死因,也有許許多多言之鑿鑿的猜測,但在此,我無心論述。

曾幾何時,江東雙璧,驚才艷絕。

曾幾何時,周郎顧曲,弦歌雅意。

曾幾何時,雙傑二喬,才子佳人。

曾幾何時,故友惜逝,肩負壯圖。

曾幾何時,寒生畫角,炬銷山河。

一如往日,生死無悔,永固江東。

他是怎樣的不幸,年過而立便只能壯志未酬、抱憾長辭,「非瑜背諾,天不假年」,若是有他周公瑾在,二分天下未可知。他又是怎樣的幸運,上天讓他未嘗敗績,在最輝煌的時刻如流星般隕落,把最美麗的年華留在人間。

自古名將似紅顏,不教人間見白頭。

三國時主寫隸書,那方方正正的楷體「赤壁」自然不可能是周郎所寫。

但如此綻放的少年將軍、青年棟樑,又怎能讓這世間,這時間忘了這所有的一切,忘了這劃落夜空的火焰般波瀾壯闊璀璨耀眼的三十六年?

赤壁磯頭,林木掩映間,高8.58米的周瑜石像屹立江邊,線條簡潔,一手按劍,言笑晏晏。石像無語,精魂有聲,「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八.

原來是沸騰的魂魄,讓山水為之褪色。原來是精神的執著,讓歷史縈繞傳說。

人類跑不贏時間,自古如此。將軍白髮壯士殯天,山川染上鮮血,英雄流連人間,哭聲和讚歌如裊裊迴音在群山大川間陣陣迴響,直至被時間消磨殆盡,消失於人間。其間技術進步,社會動蕩,戰爭輪迴,人性不變,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滾落山崖,又在記憶消失後盡全力重返山巔。

歷史,是屬於人類的「七秒記憶」。從宏觀上,於宇宙星河中滄海一粟,無理無意;從微觀上,為一座有倒計時的懸浮紀念碑,作為全人類共有的一部分,將每個人生命的維度于思維和靈魂的宮殿中拓寬至神秘而永恆的四維。

因此我覺得我終於是找到了赤壁,我看不見它,但我能感受到它。

我從亂石嶙峋的江岸上撿起一塊四維碎片,裝進了衣袋。

然後離開,離開這個從翻開第一頁《三國志》就開始尋找的地方,離開這個長江南岸普通的石磯,離開數十萬冤魂葬身火海的修羅場,離開最愛的中國歷史人物短暫的一生中最輝煌的戰場。

「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

痴迷留戀人間,為此而狂野。

是天邊最耀眼的火焰,從此熄滅永不再回來。

驚鴻一般短暫,卻像夏花一般絢爛。」

我找到你了,赤壁。

我找到你了,2017。

2017.1.2 1:30 於湖北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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