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海洋文化登陸

8月16日,濟南下了一場大雨。

雨水或許來自遙遠的海洋,大洋深處的海怪抖擻著堅硬的皮毛,碩大的肢體下暗流潛泳,偶爾凌空躍出水面,水珠自青黑色的砂質皮膚滾落,陽光下,白亮的一瞬間蒸發殆盡,然後跋山涉水,跨越時空,來到這裡,落在我們的天空中。

當日,海怪的譜寫者盛文強來到大明湖畔尼山書院,在約讀今晚的讀書會上,他談到了海怪的幾個由來與譜系,學術性比較強。他極力把大家對故事的獵奇轉到對故事的領悟上,彷彿為此刻意削減其趣味性。其實我並不知道他是否成功,不過,這種「反潮流」的態度讓我非常好奇。

盛文強是誰?

一、口水在嘴裡,而路人在深夜裡

他童年便在海邊長大,海風為他帶來了潮水、魚蝦和故事,這些故事變幻莫測,如同太陽升起時,海面上東方的天空。從此便在漁家少年的心中投下長長的影子。這些影子與他的年歲一同生長,同時生長的還有對現狀的失望與焦灼。

他似乎不屬於這個繁華而浮躁的時代。

當年他正奔走於渤海、黃海、東海及南海,致力於漁夫口述史,與海洋民間故事的採集整理,兼及海洋題材的跨文體寫作實踐。他將這份事業稱為無所事事,打在盲目而浮躁的時代上,像打在棉花上的一組重拳。

我明白寫作是一件多麼孤獨的事情。

在最開始籍籍無名的日子裡,他將心中所有噴涌的熱情化為文字,那份希冀單薄的紙張甚至無法承載,然而紙張畢竟是輕的。一如所獲得的回應。可他卻要付出幾乎所有的熱鬧為之殉葬。

還要應付各種質疑或者白眼,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背後,不過是一條又瘦又小的魚的影子,將唾面自乾的恥辱化作溫潤身體的流液,以不甘和絕望作為茫茫黑夜前進的雙鰭。在無數輾轉反側的日日夜夜裡,貌似堅硬的鱗片反射出一片青白月光。清清亮亮。

月光下,沉重的紙張在火盆里燃燒,青色的火焰寒氣逼人。

二、《海怪簡史》:作者心跡與眾生隱像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盛文強在作家這個頭銜之前,是一名學者。

千百年來。中國以中原為中心,以四方為蠻夷,對海洋的記載,充滿各種突破天際的想像。海洋里各種傳說更是繁蕪叢雜。盛文強希望以一己之力從這千頭萬緒的志怪傳說中整出某種譜系或者規範,梳理出整個海洋文明的脈絡,無異於深海撈珠,如今已出版的《半島手記》、《海怪簡史》、《漁具列傳》,不過冰山一角,他還有更大的野心。

同時也意味著他要犧牲更多的東西。

這條路是當初年少輕狂的自己所熱愛所選擇。如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便與他的血脈皮肉長在了一起。如今,這不僅是他的功業,更是他的性命。不管是《漁具列傳》還是《海怪簡史》,其核心,都是表現人在絕望中的反抗,正常與怪誕的辯證。其中《飛頭獠》一文,便是作者沉鬱的自我畫像。

飛頭獠多生於海濱普通人家,夜裡他的頭顱便會飛離身體,去吃海邊的魚蝦,天明自會回來,繼續拱衛得之不易的奴隸身份。他自己不知自己的秘密,白天和黑夜的世界互不干擾,不知究竟是悲是喜。他的妻子撞破他的秘密之時,二人會互相因對方而死。飛頭獠還可飛出雙手,文章便結束在一隻飛頭獠的真手與槐木假手的殊死搏鬥之中。想像奇譎詭怪,讓人心驚肉跳。

這個短篇我讀了幾遍,越讀越覺得悲涼,作者哪裡是在寫海怪,分明借海怪來自況罷了。

飛頭獠頭與身的斷裂,便意味著精神與身體的分離,沉重的身體囚禁於床板之上,粗笨的心跳把渾濁的血液壓迫到周身各處。而頭卻能解體飛升,在遼闊的的海天之間御風而行,耳邊伴隨風雷之聲,嘯嘯乎如龍吟,這是一副奇異而恐懼的景象,卻讓人心生嚮往。

每個陷於深井的人都會對自由與光明心生嚮往,可也只是嚮往而已。飛頭獠做到了,讓人想起李贄或者濟公,真名士總是令人心生忌妒,或生出無限的蒼涼。

然而文章中,作者親自為這樣的飛頭獠安排了一場命定的死刑。

原因極簡單,他的妻子的妻子將柔軟的被子蓋上丈夫的脖頸,醒來時發現丈夫已身首異處,她自己也被生生嚇死了。這樣的悲劇似乎預示著作者對自己最終命運的隱憂。

然後作者鋪敘了事件的始末,原來飛頭獠不但能飛出頭顱,還可飛出雙手,如果頭顱代表精神,那雙手便是比有意識的精神更為純粹的本能。

本能是不可規束的,在精神與身體進行掙扎搏鬥,將斷未斷之時,他的雙手早已飛離手腕,把頭顱穩穩脫了下來,就像捧起祭壇上的樽俎。雙手合力把頭顱拋出了窗外,緊接著雙手也跳著飛了出去。

本能替精神的自我做了決定,自我知道自己最終的蒼涼,於是最後一次飛翔之時,頭顱和雙手都要繞著屋子盤旋三匝。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與其說是留戀,倒不如說是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但即使恐懼也要出走,即使絕望也要反抗。

飛頭獠的雙手和頭顱都是自由的,不受世俗牽絆,這使他在自己的年代裡迅速退居為邊緣人,在他的時代里,只有固定的木頭腦殼才能獲得幸福。

所以,飛頭獠終究是死了,頭顱被那粗糙的紅線縫到身體上,手流落在天涯海角,一雙槐木雕刻的假手,被強加到他的身上,代表安穩或者妥協——如果再換個木頭腦袋,則更為徹底。

作者說,在飛頭獠身上,你能看到與海有關的漂泊與哀愁,種種未料的危險結局,亦是遠行之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於是接下來便上演了本文中最為驚險的一幕,兩隻流落天涯的手從千里之外飛奔而來,掘開墳墓,掀開棺材蓋兒,與兩隻木手展開殊死搏鬥,爭奪原身。最後被撕成碎片的,究竟是真手還是假手,作者並沒有寫明,或者作家也在困惑?我無從得知,這種想像落入里近乎殘酷的怪誕。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隻飛頭獠吧。

至少,曾經是。

怪誕,是以半是玩笑,半是恐怖的方式,從人生的極度荒誕現象作出的嘲弄,如果文本只產生在幻想世界,而根本不與現實世界有任何聯繫,那麼怪誕也就無從談起。

文中有一句話:如海上的夜晚,缺少一顆懸浮的頭顱,那海上的夜將不再完整。

(南方人物周刊)

盛文強的生命像海洋一樣,始終在運動,不斷閃爍光芒,選擇了海洋文學的寫作,既是寫自身。於自身中感悟眾生,於眾生中照見自身。

不僅是海洋,時代也需要這樣的作家,亦需要更多這樣的人,需要卻不得不去虧欠,堅持卻不得不被遺棄,非虧欠,不足以促其成就,非遺棄,則不足以平民憤。這種微妙的辯證,正是這世間最荒誕之處,如同變形記或者法律之門,讓人喉間發澀,只好搖頭沉默,沉默搖頭而已。

好在時間是公正的。

吹盡狂沙始到金。

三、海洋文化與大陸文化

華夏民族的文化是農耕式的。

我們起源於黃河兩岸肥沃的土地,奉山川、河流為神靈,向自己的恐懼獻祭,乞求來年不會餓死。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鋤禾日當午,汗水自青筋畢露的額頭滴到腳下的土地里,太陽一樣滾燙。土地依靠我們的汗水和屍體獲得能量,千百年不曾改變。

是啊。如果已經自給自足,誰還會去冒險呢。

我們封閉。麻木。自守。

與此同時,地中海沿岸開始掃射出貪婪的眼睛。他們的船隻如同一隻只遠在海外的魚叉,一張張鋪天蓋地的巨網,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原生漁民,只嚮往更大的魚和更遠的地平線。

歷史早已平復下來,像海邊休閑織漁網的婦人,寧靜安閑,甚至唱起念舊的歌謠。不知道下次的網何時織好,朝向那個方向。

海洋對我們而言,是相對陌生的。我們對陌生的東西往往隔膜,批量生產出各種突破天際的傳說。如同《西遊記》里,把唐僧遇到的各種西域人簡化為各個山頭的妖怪。中原人匡扶正義,打倒妖魔,修成正道,阿彌陀佛。

可是我們不能總這樣下去。我們要了解它,要研究它,要運用它。借研究海怪、漁具等海洋文化的載體,探索它的真正屬性和特徵,為我們的文化注入新的活力。盛文強做海洋題材的初衷未必如此,但這條路走下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或許是第一個,但絕不應該是最後一個。

尼山書院 大明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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