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過客》

這篇文章的發表時間是1925年3月2日,魯迅年譜中的對應時間及其背景如下,讀過一本書,說魯迅的《野草》為愛情證明,實在是境界限制了他的想像,愛情可以是一方面,全集可能性不大。

 時:或一日的黃昏

地:或一處

或一日、或一處,即無時無地,我們生活的每個空間與時間,都算是或一日或一處,是黃昏,而非清晨,我姑且揣測為心境,因為此時的魯迅45歲了,有幾分遲暮之感。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頭髮,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髮,

  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

三個人,不同的年齡段,湊齊了人的一生:兒童,成年,老人,我不禁想:二十歲的青少年時期去了哪裡?進一步有了頗為大膽的猜測,三個階段非年齡階段,而是對世界對人生的認知階段,且看他們的衣服:女孩白地黑方格(黑白,白多黑少),老翁黑長袍(從上黑到下),過客黑色短衣褲。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迹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麼不動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還不夠好看么?什麼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麼好處的。……還是進去罷。

「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麼好處的。」太陽下去,預示著不好事情的發生,winter is coming(權游),確實不會有什麼好處,老翁的思維模式里,不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事物便不必在意,但孩子還是有好奇心的。

  孩——可是,已經近來了。阿阿,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躇之後,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還是有樹的。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裡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池塘,一個水窪。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坐罷。〔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乾淨。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麼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翁——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哪裡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木杯來,遞去。〕

三個永恆的哲學問題出現了:你是誰?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回答是:我是大眾的每一個人,是抽象出來的人,從來中來,到去處去,等於沒說,但也是最好的答案——我活的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或者將要幹什麼。

但有一個信息值得注意,「西指」,「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他要走向滅亡。

  客——〔接杯,〕多謝,姑娘。〔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

  翁——不要這麼感激。這於你是沒有好處的。

為什麼沒有好處呢?好意是幫助也是虧欠,也或許是枷鎖。

  客——是的,這於我沒有好處。可是我現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裡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截然不同的回答,是不同的認知。孩子覺得未來的世界是美好的,或許是還未經歷坎坷,只看到了事情的表象,不知道花覆蓋的確實是墳;老人悲觀嗎?不是的,是客觀的清醒。

客——〔西顧,彷彿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後呢?

客的認知,曾經和小女孩兒是一樣的,但後來,他清醒了,理智了,那是墳。

  翁——走完之後?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注意此處的標點符號,很強烈。老人和客的不同,分明告訴我們:清醒以後該何去何從?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於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麼勞頓了,還不如迴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老翁選擇放棄,沉浸於失望中。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裡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迴轉去。

「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客選擇堅持,理由是想過真善美的自由生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求而不得,內心的不甘與失落,已成為老翁的真實寫照。

  客——不。我不願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客不想重蹈老翁的覆轍,他要堅持。

  翁——那麼,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舉起一足給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裡呢?可是我也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並不感到什麼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裡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窪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使客息不下的的聲音,是對真善美對自由本性的追求。無論喝誰的血都是邪惡的,是真善美的對立面,打著真善美的幌子行惡事是不應該的,但血里水太多會使力氣太稀薄,即真善美的力量是微弱的,通俗點理解為,正義戰勝不了邪惡。但客還在堅持,堅持走向墳,走向毀滅。

  翁——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象我似的。

老翁一休息,就沒有再動身,停止了。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是曾經執著的老翁,客如果也堅持不下去了,老翁的今天,就是客的明天。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準備走路。〕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

  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麼感激,這於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於我沒有什麼好處。但在我,這布施是最上的東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近徘徊,祝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

  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願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願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這就是魯迅先生很經典的觀點了吧:愛我者滅亡。如若滅亡,就沒有虧欠,便沒有償還,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了。

  孩——〔驚懼,退後,〕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孩——〔點頭,指口袋,〕你裝在那裡,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後,〕但這背在身上,怎麼走呢?……

很多觀點認為,布條代表許廣平對魯迅先生的愛,先生不置可否。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動。——休息一會,就沒有什麼了。

  客——對咧,休息……。〔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是否堅持,客是動搖的,如同我們堅持時,一樣。

  翁——你總不願意休息么?

  客——我願意休息。

  翁——那麼,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

  翁——那麼,你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我很感激你們。〔向著女孩,〕姑娘,

  這還你,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裡去。〕

  翁——你帶去罷。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裡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麼,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極暫時中,沉默。〕

  翁——那麼,再見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進去罷。你看,太陽早已下去了。〔轉身向門。〕

  客——多謝你們。祝你們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關了門。過客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面。〕

客選擇了堅持,身後是黑暗,前方是毀滅。但他還是堅持,這才是真正的單純吧,這樣的人我見過,很多。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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