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丨茫茫無涯,一谷桃花

「當感覺什麼都抓不住的時候,仍有聊以慰藉的東西。」

(一)

只有喝醉的時候,陶潛才能勉強忘掉自己這操蛋的生活,但現在哪怕是酒都很難喝上了,他太他媽窮了。

陶潛原本有個牛逼哄哄的世家,老祖宗一生戰功赫赫,官至一品大將軍,只可惜後世不濟,老爹又死的早,八歲的時候就成了單親兒,孤兒寡母終日為生計奔波,刀槍棍棒是沒法繼承了,舞文弄墨倒是無師自通,這也多虧外祖父家境殷實,藏書萬卷。可惜讀書不能當飯吃,一晃十幾年過去,外祖父撒手人寰,母親卻未分得多少家產,靠務農度日的陶潛又連逢災年,家裡已經快窮的揭不開鍋了。

妻子老母都指著陶潛糊口,思來想去,陶潛決定離開陶家坪去外面闖一闖。

陶潛的全部行李包括半張禦寒的麻布、一個燒餅以及一卷愛不釋手的《逍遙遊》。陶潛將《逍遙遊》和燒餅插進褲腰,拎上麻布便出門了。

不知不覺已到了渡口。

從陶家坪到縣城要走一段水路,陶潛記得上一次來這兒是父親帶著他去縣城拜訪一位故友,二人都曾胸懷天下、惺惺相惜,可惜年少輕狂雙雙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那是陶潛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雖未解其意,卻覺字字鏗鏘,而後在外祖父的滿屋書香中陶潛才終於明了父親的雄心與不甘,也隱約篤定了自己一生的抱負。

「嘛呢,上船不上?」

一旁的船夫瞪著杵在一旁兩眼獃滯、一身寒酸的陶潛,陶潛這才回過神來,怔怔的扶上船去。

小船順著溪水緩緩前行,不知划了多遠,一片桃林忽然跳了出來,桃花開的正好,嬌艷的花瓣倒映水中,一直蔓延到溪谷深處,如同一暈漸次隱去的粉墨灑在滿山的翠綠中,挽著三月的春風和暖陽,拂面的風分明浸透著陣陣花香。

陶潛暗自欣喜,不由感嘆景色怡人,開始吟起詩來。

剛吟兩句,卻被船夫的呵斥打斷:「哼哼唧唧叫喚啥呢,能讓人清靜會兒不?」

「船家且看那溪谷中的桃林……」

「穿的比我還爛還有心情看桃花,你個獃子。」

陶潛一時語塞,一面遺憾如此美景竟無人同享,一面感慨年少的青雲壯志而今卻潦倒至此,只好悻悻作罷。

至縣城不久,陶潛便經父親故友相助,謀到教書先生一職,又在城邊借到兩間屋舍,算是有了著落。

見新來的鄰里是位讀書人,周遭鄉親自然恭敬有加,隔三差五便來陶潛家拜會,希望多沾染一些書香氣,王二狗是其中最熱情的幾位鄰居之一。

「先生怎麼稱呼啊?」王二狗向來沒有敲門的習慣,扯著嗓子便邁了進來。

陶潛正在書里神遊,冷不丁被嚇了一跳,見是旁鄰串門,才醒過神來畢恭畢敬地回應:「敝人姓陶名潛,亦可喚作淵明。」

「這讀書讀多了名字也起的怪異,不如我的強,二狗多好記。」

「姓隨其父,無以更改,名乃天賜,多為父母之希冀,吾輩僅當遵從,並無好壞之分。」

「幾個意思啊?」憑王二狗的造詣,只聽懂了姓和名兩個字。

陶潛無語,只好微微一笑罷之。

王二狗毫不氣餒,接著問道:「都說讀書人無所不知,你能和我說說我那母雞為啥能下蛋不?「

陶潛從未想過此種問題,書里似乎也從未提到過,被問的有些發懵,但還是禮貌地回到:「在下讀書尚淺,未從知曉母雞下蛋之事,依吾所見,君子讀書當為修、齊、治、平而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此亦吾畢生之志也。」

輪到王二狗懵逼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後面烏七八糟扯一大堆沒用的做什,我又聽不懂。」

兩人的首輪長談就在這種驢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中艱難前行,直至二狗實在找不到話茬後才宣告結束。

如此幾次三番,陶潛甚覺無趣,加上本不尚健談,往後再遇二狗上門,陶潛只禮貌性地寒暄幾句,便自讀自書,一來二去,王二狗覺得這些讀書人實在難以相處。和旁鄰一打聽,發現大家竟都有同感,最深以為然的是對面家的佟大力。

前不久佟大力家的劈材用完了,眼瞅旁邊陶潛家堆了一堆竹簡,便隨手拿了幾卷丟進灶頭燒湯,次日一早佟大力挑了一大擔劈材還給陶潛以示感激,哪知陶潛不僅不領情,竟然還為幾卷劈材和他幹了一架,還好佟大力力氣大沒吃虧,但這一通悶氣卻著實讓佟大力鬱悶了好一陣子。

如此一來,鄰居們便漸漸和陶潛疏遠了。雖說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但都當他是個隱形人似的,打對面走過也權當沒見著。

陶潛起初還有些納悶,到後來也習以為常了。只是每在書里讀到妙處想邀人共賞,發現只能一人獨吟;每當院中花開不禁欣喜吟詩作賦,迎來的都是冷眼和呵斥;每當逢年過節萬家燈火,看到的都是燈下獨自一人的瘦長斜影。

陶潛比以往更愛喝酒了,至少醉酒後真的可以見到書中的聖賢,意見不合時還能指著鼻子和他較勁。

酒過三巡時院里的花草也活了過來,可以挨個和他們講話,告訴他們昨夜的雨總算小了一些,待明日天晴,可以把竹簡拿出來晒晒了,只是還得防著旁邊的佟大力撿去當材燒。

酒喝的過於癲狂時,陶潛會望見那片他離開陶家坪時猛然跳出的桃林。

有幾個夜晚,他甚至夢見自己在那片桃林前下了船,如同畫境一般的桃花包裹著他,一望無際的粉色令陶潛如痴如醉。

不覺間,他已向桃林深處走了好一陣子,那林子卻越來越開闊,成片成片的桃花將他淹沒,溪谷里漫山遍野全是桃樹,腳底是綿延開去的茵茵草甸,落下的桃花瓣星星點點灑在甸上,舉目四望,整個世界都被包裹在了粉綠之中。陶潛不由暗自驚嘆,慶幸自己能夠偶遇這人間仙境。待稍稍平復下心緒後,陶潛繼續往溪谷深處前行,想要看看桃林的盡頭是何番景象。

可桃林卻忽地消失了,只剩下寂靜無聲的空曠在四周漸漸瀰漫……

陶潛有些想念家中的妻子老母,和老宅前的那些山花雜樹了。

(二)

鬱郁之時,陶潛收到家書,江州刺史王大人聽聞陶潛才學,又敬仰陶家祖上的威名,特派人前來邀請陶潛去省城做官,剛上來就給個副廳級的州祭酒職務,陶潛一看這官職著實嚇了一跳,霎時覺得上天還是待自己不薄,便迅速前往省城報道。

上任頭天,為了一早述職給王刺史留個好印象,雞剛叫完陶潛便守在了刺史府的大門口。一直站到晌午時分,陶潛總算等來了刺史秘書吳主簿。

聽完陶潛來意,吳主簿躬身回到:「實不相瞞,刺史大人公務繁忙,今日並未在府上,還請陶公擇日再來。」

一連六天,陶潛都得到了同樣的禮遇,有些窩火了,第七天,陶潛直接找到吳主簿,並以辭官相威脅,這才逼吳主簿說出了刺史的去向。

原來刺史大人是虔誠的五斗米道道教徒,正巧前幾日打京城來了一位名震天下的五斗米道道士,刺史大人便去往郊外的道觀論道去了,這一去便是大半個月。

陶潛聽完險些暈倒在吳主簿的懷裡。

在上任第三十八天後,陶潛總算見到了王刺史,但場面卻略顯尷尬。

陶潛進到刺史府,謝過刺史大人的接見之恩後便直奔主題:「大人貴為刺史,乃一州之長,不親理政事,卻整日沉湎於怪力亂神之術,依下官看未免有失體統。」

王刺史倒也不和他客氣:「依你看,你以為你是誰,關你屁事啊?」

陶潛有些懵:「若是如此,招下官前來何用?」

刺史撇了撇嘴:「看你老祖有些名望,招過來撐撐排場,賞你口飯就好好吃,別蹬鼻子上眼的,瞎提什麼意見。」

陶潛憤然,再不多言,即要拂袖而去。若不是吳主簿攔著,陶潛的為官生涯怕是到此為止了。

吳主簿敬重陶潛的忠貞氣節,其他人就沒這麼待見他了。

陶潛舉報刑府都尉貪腐賣官,卻被都尉以誹謗罪將陶潛倒打一耙,併當著陶潛的面將賣官的贓款賄賂給了王刺史,陶潛咬碎了牙往嘴裡咽;

陶潛想給災民申報一筆贈災款,文書被政務府扣了大半年,眼見著餓殍遍野,災民橫陳街邊,陶潛只能揪自己頭髮;

陶潛想拉攏新上任的兵曹徐都尉共同進諫,怎料當晚便收到了裝著徐都尉頭顱的錦盒,陶潛紅著眼對著錦盒呆坐了整整一夜……

陶潛覺得有一道無形的牆將自己和整個世界隔開了,他被困在裡面,挪不得半步。

陶潛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夜晚的風冰冷刺骨,陶潛想著要是能熬過這個寒冬,來年春天興許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像他離開陶家坪的那個春天一樣。

陶潛閉上眼,又進到了那片無窮無盡的桃林。

隱隱約約,似乎能看到桃林的邊了,那兒有座被水霧環繞的小山。陶潛順著溪水一直走到山的跟前,尋見了山腳下若隱若現的山洞,一些微光朦朦朧朧從洞里透出,陶潛不由自主的向著微光緩緩挪去。山洞很是局促,陰冷和腐壞的味道不住向陶潛的嘴裡躥去。走了幾步,先前的光卻不見了,越往裡越是陰沉,洞的四壁像活了似的一齊朝他纏過來,將胸口和喉嚨一併扼住,空氣似凝固了一般,淘潛只覺快要窒息過去,往後退卻又有些不甘心,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黑暗和壓抑一路裹挾著陶潛,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忽然,像是瞬間從黑夜換為黎明,一片刺眼的亮光迎面打到陶潛臉上,如同砸下一道雪白的天幕,陶潛猛地驚醒,被午後的烈日晒出了一頭大汗。

轉日,吳主簿捎來了王刺史的官令,命淘潛將加固江堤的公款挪去修建新的道觀,這樣論道就可以不用出城了。

滔天的洪水從搖搖欲墜的江堤直衝進了陶潛的腦門。陶潛再也憋不住了,滿腔怒火傾瀉而出,指著吳主簿的鼻子罵了半個時辰,眼前全是掙扎哭喊的災民和四散奔逃的百姓。

吳主簿勸陶潛先假裝答應,再商量應對之策。陶潛不聽,接著罵。直罵的吳主簿手心冒汗不住搖頭。

到後來吳主簿實在聽不下去,嘆了口氣轉身走了,二人從此形同陌路。

陶潛再不想多留,沒等到來年春天,便辭官回家了。

(三)

誰料禍不單行。

歸家不久,髮妻難產,先陶潛而去。斷氣的時候緊攥著陶潛的手,指甲剮出的血印在手上足足留了大半個月。

陶潛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髮妻臨終前的哀嚎、城牆下一望無際的屍骨、和錦盒裡睜眼瞪著他的頭顱,陶潛不敢睡,整夜整夜的失眠,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離他而去,任由那撲面而來的無力感將自己吞噬。

陶潛只有不停的喝酒,醉去後,世界彷彿才能離他稍微近一點。若不是還有年邁的老母要照料,陶潛怕是早已隨髮妻而去了。

日復一日,陶潛的眼裡只剩下了酒和田。收成不好的時候,酒也沒法釀了,陶潛只能看著一畝畝的荒地發獃,等到餓的不行的時候再去鄰居家討點乾糧糊口。

今年的收成依然不好,眼看著家裡的存糧又要見底,陶潛尋思著要如何渡過這個荒年。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到縣城裡的父親故友處碰碰運氣。

順著當年的路,陶潛又到了渡口,那時的陶潛篤定整個世界都是他的,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搭上最早的一艘船,順著當年走過的溪水緩緩前行,一縷闊別許久的情愫開始在陶潛心底升騰,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剎那間,那片桃林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光,猛地照進陶潛眼中,粉色的桃花開的正旺,仍同當年初次相見般百媚千嬌、攝人心魄、如夢如幻,陶潛驚呆了,張著嘴痴痴地望著,險些從船上跌落下去。

「船家,能……能靠岸么……停……停到對面的桃林那裡……」

「那哪靠的了,水那麼急,船會翻的。」船夫朝著瘦骨嶙峋衣不蔽體的陶潛翻了翻白眼。

陶潛恨自己不習水性,發誓下船第一件事便是去學游泳。

眼睜睜看著桃林遠去,陶潛只能巴巴地望著,緩緩閉上雙眼,兩行熱淚順著突起的顴骨一點點滑了下來。

朦朧中陶潛又進到了那個山洞,被那道亮光照的睜不開眼,亮光漸漸消失,陶潛已走到了洞的另一頭,眼前卻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這兒像是一片從未被凡塵沾染過的世外之地,一望無際的田野浸潤著泥土的芳香,整齊的屋舍一字排開,屋檐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晨露。

蔚藍的湖水鑲嵌在碧綠的田野中,挺拔的桑樹垂下濃蔭,交織在成片的竹海里,微風拂面,彷彿還能聽見竹葉沙沙的聲響。

田間小路交錯縱橫,時而能聽見雞鳴和幾聲犬吠。

農田裡耕作的男女有來有往,恬靜從容,衣著卻和陶潛有幾分相似。

白髮蒼蒼的老者和垂著短髻的孩童相互逗趣,自得其樂,一派寧靜祥和……

正當陶潛看的入迷時,幾個路過的村民迎面向他走來。

眼見這個不知打何處來,張著嘴四下張望的生人,大家既覺好笑又感驚訝。陶潛自覺有些無理,作了個揖,慌忙表示無意冒犯只是碰巧路過而已,並把自己如何從桃林一路尋來的經歷描述了一翻。

村民聽後也不責難,反倒盛情邀請陶潛去家中做客,又是殺雞又是擺酒,搞的陶潛倒有些不自在了。

鄰里聽說來了個外人,都跑來湊熱鬧,你一言我一語的和陶潛攀談,觥籌交錯間,陶潛早已滿面紅光。看著這久違的熱鬧光景,胸中積鬱的苦悶也像是去到了九霄雲外,陶潛好不快活……

「嘿!嘿!睡挺香的啊,到地兒了,趕緊下船!」船夫真是煩透了陶潛。

陶潛猛的醒來,搽了搽嘴角的口涎,他有好久沒睡過這麼香的覺了。下船走在路上,陶潛不停回味著桃源里的景象和歡愉,倍感快慰,看到四周的一草一物都滿心歡喜,猶如重獲新生一般。

陶潛順利借到了銀子,捱到第二年總算迎來了好收成,又有餘糧可以釀酒了。

借著好光景,母親託人給陶潛說了門親事,陶潛爽快答應了。

新媳婦過門第一年,就為陶潛生了個大胖小子,陶潛抱著兒子,臉上樂開了花。

貼著喜字的窗格外,一樹桃花正嬌艷的開著,芬芳四溢。

(四)

人都極易忘記所受過的苦,留下的反倒是美好回憶。陶潛似乎也忘了自己當初為何要回來。

遠在京城的叔父又給陶潛來信了,引薦他去新任江州刺史桓玄將軍門下入仕。這已是叔父寄來的第六封信。

娶妻生子後叔父就不斷勸陶潛再次出山,陶潛都以照顧家中老小推辭了。

離叔父的上封來信已過去好幾年,而今,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自己卻寸業未立,陶潛不免遺憾。這一次,年近不惑的陶潛有些動心了。

家父的話語又迴響在陶潛耳邊,初次遠行時的憧憬又開始敲打那顆不安分的心。

陶潛迅速打點好家中事務,馬不停蹄地向江州府趕去。

怎料命運換了身衣裳,又像當年一樣,向陶潛露出了詭譎的微笑。

剛進江州府,陶潛便見一隊侍女正在堂中熱舞,桓玄正坐當中,身旁兩個丫鬟衣不蔽體,嬌嗔著向他敬酒,桓玄左擁右抱的忙活著,壓根沒留意到闖進來的陶潛。

還沉浸在興奮中的陶潛頓時傻眼,正在猶豫是否起身離去,卻被桓玄瞧見,陶潛只好自報家門,將叔父的引薦信呈給桓玄。

桓玄看過引薦信,頓時報以訕笑:「既然來了,就先委屈在我這做個參軍吧,我桓某還是很愛才的。」

陶潛哭笑不得,心想這人雖然巧言令色、私生活混亂,但若真如叔父所說忠君義膽,又能賞識任用他陶潛,或許也能做成點事的,便暫且留了下來。

陶潛的道行還是嫩了些。

自此以後,桓玄便再沒理會過陶潛,對他而言,不過又多了一個江州士族的招牌而已。陶潛卻在那暗自較勁,覺得自己再次被玩弄,憤恨不已。

這日陶潛正打點行李準備回家,忽聞門外哄鬧,於是放下行李,出去一看究竟。

眼見一隊侍衛押著一名披頭散髮的囚犯正前往刑場,陶潛一打聽,囚犯乃荊州名仕,還是桓玄年少的摯友,因不願入他的麾下,被桓玄捉過來扔進了大牢,吩咐今日處死。

陶潛聽聞過這位名仕,很是敬重,一路跟到了刑場,見到桓玄,陶潛厲聲阻止到:「將軍乃仁勇之士,斷不可錯殺荊江名望,何況這位名仕還是將軍年少的摯友!」

「少他娘廢話!一抄書的參謀也敢來訓我,老子要殺誰還輪的到你來允許嗎,再啰嗦老子連你一塊兒殺了!」桓玄瞪著陶潛沒好氣地罵了一通。

陶潛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今非昔比,自己只不過是個毫無實權的小小參軍,捏死他不過捏死一隻螻蟻一般。陶潛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感到周身癱軟,一屁股坐到地上。

陶潛被嚴加看管起來,不得邁出江州府半步。他恨自己除了舞文弄墨一無事處,刀槍棍棒無一會使,更別提去和侍衛拚命。

陶潛被桓玄架去起草訛詐軍餉的奏摺,稍有不從便拳腳相向。他恨自己一時糊塗入錯了門,一生報國之志如今卻落得欺君犯上的境地。

陶潛被逼攜帶自己起草的奏摺進京面上,眼看著城外餓殍遍野,城內卻歌舞昇平。他恨自己無能,無法在這亂世之紀進獻自己哪怕一點點綿薄之力。

陶潛見到聖上,以死進諫痛陳王朝的種種弊病辛酸,卻被當成亂政的侫臣呵斥滾蛋,連正眼都沒被瞧上一著。陶潛笑自己枉自一生蹉跎,想要報效的竟是這樣的君主和國家。

回到江州府,陶潛已沒有一絲氣力,那所有的狂傲、風骨、悲慟、壯志,都化作一縷無奈的青煙,消散在江州府前滾滾奔流的江水之中。

「那片桃林還一如往昔嗎?」陶潛望著那奔騰的江水喃喃自語,思緒飄然遊走到了桃花源那場未散的筵席中……

有些微醺的陶潛看著圍坐的村民,望了一眼這如同仙境的世外桃源,艷羨地問道:「你們是如何尋到此處的啊?」

村民答曰,當初先輩為躲避秦時戰亂,無路可走,才帶著妻兒老小一同逃進了這裡,後來就再未出去,漸漸的與外界也失去了聯繫,直至遇到他這個外人到來。

陶潛問他們是否知曉如今的世道是何光景,眾人均表示對那漢朝的事都一無所知,更何況陶潛口裡的什麼魏晉之殤。

陶潛甚是羨慕村民的安樂,借著酒性,索性把自己的遭遇、委屈、憤恨、不甘、無奈一股腦地傾瀉而出,大家紛紛表示無比感慨,並安慰陶潛功名都乃身外物,實在不必太過傷感。

倒完苦水後,陶潛暢快了許多,積攢多年的怨氣似乎也隨之飄散。陶潛又回望了一圈那無比清澈的田野、湖水、阡陌和竹林,才依依不捨地起身告辭,村民們送陶潛回到來時的地方,請求他萬不可把這裡的境況透露給外人知曉,陶潛點頭應許。

不日,陶潛接到母親病故的家書,總算可以藉此離開江州府這個傷心地。

回程時陶潛特意由水路而走,可惜正當歲末寒冬,一片蕭瑟,陶潛再沒能找到那片桃林。

(五)

服喪三年,時局變動,桓玄發動叛亂被鎮壓,為撇清關係保全性命,陶潛無奈又去往新任州官的賬下做了幾年參軍和縣令。寂寥之時,陪伴他的除了美酒,還有那片無人知曉的桃花源。

塵埃終究仍會落定,在僅有最後一點尊嚴的驅使下,陶潛赫然拒絕為區區五斗米的俸祿向前來巡視的小小督郵彎腰獻殷,斷然辭去縣令之職,以能作為的最體面的方式告別了自己的官場生涯。

陶潛徹底歸隱了。

可惜還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一場意外的大火就將陶潛的所有家當燒了個精光,無奈只得舉家外遷。

大半輩子過去, 陶潛凄然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當初最清貧時的境況,靠天吃飯、破衣爛衫。

收成好時喝酒做賦,食不果腹時四處周濟,偶爾也會嘆惋聖上昏庸、奸臣當道,世道越發不如從前。

唯一不同的是,每每想到那未成實現的抱負,或遭遇饑寒交迫的窘狀時,陶潛總愛看向陶家坪的方向,在光線好的時候,能隱約看到陶家坪邊上那座南山的輪廓。

孩子們以為父親偏愛遠山,羨慕老父親總是如此豁達悠然,他們哪裡知道,父親其實是在看那南山下的溪谷,和溪谷里那片煙霧朦朧、倩影搖逸的桃花林。

漸漸老去的陶潛終於病倒了,恍惚中似乎又進到了那片桃林,穿過那狹窄悠長的山洞,看到那豁然開朗的光,望過那碧綠的田野和竹林,聽著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宛如天宮裡的風鈴,村民們在陶潛的耳邊說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忽然,陶潛看到一個黑影消失在遠處,像是尾隨自己而來的船夫,或是穿著道袍的王刺史,亦或是提著鍘刀的桓玄,那人先陶潛一步奔了出來,把桃源里的一切都告訴了殘暴的太守。不多久,官兵來了,在桃源里連燒帶搶、瘋狂肆掠,村裡的男女老幼都被擄走,火光四起,桃源轉眼間便灰飛湮滅……

一覺醒來,陶潛老淚縱橫。

蒼老的陶潛吃力地走到門前,獃獃的忘著那幽遠的南山,提筆寫下了陪伴他一生的故事:

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不幾年,陶潛便走了,面龐朝著南山下溪谷的方向,寧靜而安詳。

從此,再不曾有人見過那片桃花林。

(全文完)

本文是以藝術家為藍本創作的小說故事,是在其真實的生平基礎上進行的加工和再創作,目的是為更好地解讀作品。非傳記,也非純虛構,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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